山巔一壺酒

莫沽

一

“巍巍天湖頂，頂上兩天湖。頂上古樹參天，華蔭綠蓋；湖邊鳥語花香，曲徑通幽；湖水清澈如鏡，波光漣漪。”這是祖輩對天湖頂的描述。“山頂有平湖，廣三里，內有水如池，大旱不絕。”乾隆五年《屏南縣志》對于天湖頂的記載驗證了祖輩描述的準確性。

據說當年天湖頂的上天湖（即小天湖），每至秋后，湖水漸枯，湖邊奇花異果熟透蒂落進入湖中。冬至過后，湖面金黃“有渰萋萋”，香氣彌漫四野，掬一捧湖水入口，花果清香綿長，爽心之極。多飲，則面色酡紅，氣力倍增，煩惱盡消，心曠神怡。再飲，則恍若神仙酣然入睡。

一代高僧萬松老人云游四方，循著香味，踽踽獨行，進入了天湖頂奇觀。“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身處奇觀異景，面對玉液瓊漿，耳邊響起了唐人悠閑的吟唱。高僧用清瘦的手指捻起一片花瓣入口，呷一口甘美清洌的湖水，眉輕輕展，口連連啜，禁不住仰天長嘆，妙哉，妙哉，“郁積成味，久蓄氣芳”也！

據《梵天廬叢錄》記載，有古人因獸乳發酵而偶得佳釀。受此啟發，當地村民釀造出一種色似牛奶，乳白如練，汁稠甘甜，味如桂花的黃桂稠酒。趙衍在《老饕漫筆》中說，起源于商周時期用來祭拜時供奉的“醴”，就是這種酒。黃桂稠酒，來自古都西安的特產名酒，因發現而偶得。天湖金波，出山之巔，以湖作壇，花果為料，天然釀成，不正是上蒼恩賜給天湖頂下村民的瓊漿玉液嗎？

二

歷史長河，百年一瞬。

走進天湖頂，樹仍是參天古樹，花還是珍稀奇花，寺已不在，湖也干涸，唯有殘基斷垣，雙湖輪廓依稀可見。湖成了兩片綠草如茵的濕地。踩在濕地上，一串串氣泡夾雜著黑糊糊的泥炭顆粒從腳底下汩汩冒出，取一根長竹竿往腳底下探去，深不見底！僅僅兩百多年，天湖頂已物是景異，演化成被譽為“地球之腎”的泥炭濕地了！

濕地上細流汩汩，匯成山澗奔騰流淌。“山巔一寺一壺酒（3.14159），爾樂苦煞吾（26535），把酒吃（897）……”在丁丁冬冬流水聲中，我隱約聽到這首關于記憶圓周率的打油詩，當年高僧在天湖頂立寺與山下教書先生暢飲，“幡幡瓠葉，采之亨之，君子有酒，酌言嘗之”的世外桃源生活浮現于眼前了。

順流而下，谷深水幽，奇潭星羅密布，唯以“一池兩潭”聚攏天湖頂原釀之氣而最為耀眼。“水不在深，有龍則靈。”“一池兩潭”因與龍結緣更添神秘色彩。相傳九峰寺的俗家弟子程惠澤誤吞龍珠后，全身發熱難忍，就潛入寺前的池塘中浸泡，華清長老前往池塘探望惠澤時，出現七星拱月的天象，有聯為證：“七星拱月，煌煌氣象盈福地；九鯉朝天，裊裊香煙繞祥峰。”七星池由此得名。池水被泡熱，體熱仍難耐。惠澤前往附近上洋村（今四坪村）溪尾潭浸泡，潭又被泡熱，就前往虎潮潭浸泡。虎潮潭兩岸懸崖峭壁，古樹蒼天，懸崖上雄瀑飛瀉，霧氣騰騰，聲如洪鐘。瀑頂有一柏樹順崖倒長，如游龍俯首映潭，對影千年。潭如特大酒壇，深不可測，傳說是萬松老人的貯酒神壇。虎潮潭因萬松老人的左右護駕——天湖雙虎，在瀑頂爭潮而得名。七七四十九天后，程惠澤得道成龍，虎潮潭又被稱為龍潭。惠澤龍上天時，廣開龍田三百丘報恩九峰寺，報恩養育他成長的這一方水土。

飛龍升天，成為惠澤一方的東海龍王。村民們在九峰寺右廊建了一個龍王殿，龍潭崖頂建起了龍王廟祭祀惠澤龍王，千百年來香火不絕，信徒如織。許多信徒燒完香返回時，帶上一瓶虎潮潭水，作為釀酒的引子水，所釀出的酒格外醇香。九峰寺以虎潮潭神水加三百丘龍王田產出的糯米釀酒，釀出了天湖瓊漿的原味，釀出了萬松老人的影子，釀出了山巔一寺一壺酒的絕唱，成為兩岸村民的母酒。九峰寺名揚四海，明崇禎二年，宰相葉泰山揮毫題寫了蒼勁雄渾的“九峰禪林”匾額。

澗水長流，越流越壯，經龍潭溪、管洋溪、暗溪，匯入金造溪，一路咆哮奔騰，歸于東海。兩岸村莊龍潭村、長洋村、管洋村、溪里村和前塘村等皆氤氳天湖酒香，沐澤虎潮潭神水，以九峰寺母酒為引子酒，而得天獨厚盛產黃酒。據《屏南縣志》記載，清至民國期間，家家戶戶都釀酒，屏南老酒遠銷祖國各地。1949年，全縣有專業的紅粬作坊87家，年產紅粬75噸；有專業釀酒作坊98家，年產黃酒128噸。“閩中公私皆曲酒”出自宋·莊綽《雞肋篇》，“田家多制曲，畬客少租山”見于明萬歷古田縣志，古籍記載盛況，黃酒香飄千年。

三

“飄飄酒旆舞金風，短短蘆簾遮酷日。瓷盤架上，白冷冷地貯滿村醪；瓦甕灶前，香噴噴的初蒸杜醞。未必開樽香十里，也應隔壁醉三家”，水泊梁山下的這家酒館有點小，有點簡單，但喝酒的客人卻個個都“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喝得干凈利落，豪放豁達，豪情萬丈。正如清人王望如所云：“皆藉酩酊以佐其神威，酒之動氣甚矣哉！”

相比之下，天湖頂下的人喝起酒來有點雅致，猶如婉約的宋詞。客人來了，隨便提一壺黃米酒，順手抓一把黃豆夾或花生仁，就在廳堂邊或屋檐下把盞小酌，農田活、家常事等話題都悄悄地化為可口的下酒菜。一些棘手的事情，如三叔公的小丫頭要出嫁誰當“鴨頭”？四嬸的水渠堵塞了哪一位大叔幫助通一通？等等，都在你一杯我一盞中不知不覺地解決了。若遇上風雪飄搖的日子，幾個人圍在暖暖的爐子邊，溫一壺熱乎乎的黃米酒，撕兩條陳年腌菜，炒兩碟面豆干，運氣好時，還可以燜一甕紅糟狗肉，則可以吃得大汗淋漓，酣暢之極。好一個“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的小酒情調啊！

黃酒的飲用方便簡潔，不拘一格，具有很大的隨意性。年輕人多喜歡直接飲用，涼而不冰，口感細膩，酒性慢行。年紀稍長些的，喜歡溫熱飲用，溫而不燙，香味濃郁，酒性快行，三五杯下口，話匣子往往就打開了。“無酒不成席，無蛋不成茶。”在物質匱乏的年代，蛋茶是白水洋人最常用的待客禮節，而蛋酒則是接待上賓的大禮節。沖蛋酒與泡蛋茶方法大同小異。客人圍著火爐就坐，爐上用陶瓷壺溫酒。女主人將碗順著灶臺一字排開，每個碗打入一個雞蛋，打開壺蓋，將碗置于壺口上加熱至碗沿燙手，再放回灶臺，一手持一根筷子，往蛋黃中一插，另一手提起酒壺沿著筷子往蛋黃沖，沖得蛋黃膨脹如球，足至八分碗，像一個熟透的大柿子，更像一張少女羞澀的臉。女主人撒些糖后，一碗蛋酒宣告完成，客人接過蛋酒，只稍用筷子輕輕一撥，蛋黃立即破裂，伴隨著黃白相間的蛋絮，往四周散開，整個碗變成一朵盛開的大菊花了，養眼之極。黃酒蒸魚，腥味全無。魚類食品與黃酒同蒸同煮，不但腥味全除，而且肉質特別鮮嫩。黃酒燜肉，仙家享受。黃酒燜狗肉、燉豬蹄等，是備受神仙青睞的美味佳肴了。

孕育于天湖頂上的這一壺酒，沐天光，吸地氣，受神性，男兒常飲可強筋健骨，女人常飲則皮膚潤滑。《本草綱目》記載，米酒具有止痛去積，暖胃健脾，多唾溫心，延年益壽等功效。婦人產后多飲黃米酒，可起到活血化淤的功用，推進惡露行暢，促使身體康復。這種以糯米為主要原料，釀造出來的黃色米酒，村里人稱為黃米酒、黃酒。黃酒的功用多得數也數不清，天湖頂下的人世世代代守著這壺黃酒，過著悠閑的鄉村生活。

四

歲月流轉，世事難料。這樣一壺伴隨著天湖頂下村民走過千年風雨歲月的黃酒，一度瀕臨絕跡。

上世紀末，年輕人多外出打工，眾多村莊成為“空巢”村，許多被當地人稱作粬埕的古老制粬作坊，無人打理荒廢倒塌，黃酒回歸于個別老人的家庭釀造，釀造工藝后繼無人。

一位老人孤獨地走進虎潮潭，寒冷的山風撩起他發白的兩鬢，露出了他消瘦而凝重的臉龐。老人的名字叫陳官唱，曾經是指揮大幾百號人馬的屏南縣國營釀酒廠廠長，天湖頂腳下的大小釀酒作坊，都曾成為這個廠的原釀基地。在他的帶領下，這個廠多次榮獲福建省和國家輕工部授予的大獎，成為全國創匯先進企業。

受大環境影響，屏南縣國營釀酒廠倒閉，天湖頂腳下的大小釀酒作坊，隨之停產，工人下崗，多進城打工去了。

如今走在天湖頂腳下，仍可看到許多粬埕的殘垣斷壁。這種古老的制粬作坊年輕人瞧不懂，只有年事稍長的才能從中讀出上一代制粬人忙碌操勞的影子，品上好酒時的陶醉神態，不經意哼出的歡快歌謠；才能聞到彌漫在粬埕殘址四周的酒香；才能感受到粬埕上空醉人的歷史氣息。粬埕廢墟上的殘土足以醉倒螻蟻，是兒時下笱捕黃鱔做誘餌的上好基料。信步踱進粬埕殘址，一幅采粬埕土、挖蚯蚓、制餌料，挑著竹笱晃悠悠地踩在田埂上，投笱捕鱔的童年畫面揉進醇厚的酒香里了。

溪水潺潺，雄瀑依舊。那一汪碧綠剔透的龍潭水，深邃得讓人頂禮膜拜。老人仿佛從瀑聲中聽到了祖輩的囑咐，從潭水的倒影中，看到了萬松老人逍遙的影子，從雄瀑激起的水霧中，目睹了惠澤龍王騰飛的矯健雄姿……“一定要重整旗鼓，將這一壺酒發揚光大！”老下握緊拳頭暗下決心。

五

“閃閃酒簾招醉客，深深綠樹隱啼鶯。”

僅短短幾年，國內“籬笆中挑著一個草帚兒在露天里”式的鄉村小酒店，屢屢飄出“虎潮潭”的黃酒香。“杏花深處”、“荷花蕩中”的鄉村小酒店，在濃濃的黃酒香中，點燃起了眾多游子的家園記憶。

“歌管盛宴集，簪裾合群僚。”隨著政府高調反腐工作的深入推進，高端白酒和葡萄酒等悄悄退出大型宴會。以鄉村家釀為底色的“虎潮潭”黃酒，因價格低廉，口味純樸醇正，堂而皇之地登上大雅之堂。在高端酒業曲終人散時，“虎潮潭”卻唱起“清風歌”走進輝煌。

翻開“虎潮潭”說明書，該酒生產于福建白水洋酒業有限公司，公司位于天湖頂下的龍潭村，董事長正是當年獨自徘徊在虎潮潭邊的那一位老人。正是他讓發源于天湖頂的這一壺土生土長的鄉村黃酒，登上了大雅之堂，為天湖頂下的村民提供了數百個就業崗位。在他的帶領下，黃酒制造技術于2007年入選第二批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成為福建黃酒行業唯一入選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的傳統手工技藝。陳官唱——這位執著的老人，成為福建黃酒釀造技藝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

長劍一杯酒，神潭萬層波。

天湖頂下的人說“人生三杯酒”，生、婚、死都離不開酒。出生一杯酒，走上漫漫人生路；成家一杯酒，挑起重擔負起責；入土一杯酒，酸甜苦辣從此了。天湖頂因為有了這杯酒，才更加郁郁蔥蔥。

都市喧囂，夜色斑斕。“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紅燭賞殘花”，酒醒夜深，面對遍地殘紅，山里人這番于醉眼蒙眬中賞花的閑情雅趣，城里人恐怕是難以領略了！

責任編輯 林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