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亮
夢見父親
夢見父親,是在一個槐花衰敗的深夜
他進來得毫無聲息,像一團霧
沒碰倒陶坊里的任何家什
他就站在我的炕前,蠕動兔唇
輕輕搖晃我被疲累煮熟的身體
讓他上炕歇會,怎么也不肯
說馬上就要走,似有什么禁忌
他的臉被鑿刻,堆滿遺傳的愁苦
背駝的厲害,胸口要抵住了膝蓋
仿佛想在地上撿拾些什么
依舊兇狠地抽煙,虛弱地咳嗽
喉管里間歇傳出了舊風箱的噪音
依舊愛嘮叨,仿佛裝著無數個心
他說房頂被老鼠們啃出了洞
豬圈的縫隙被拱的越來越大
讓他老睡不著,要我趕緊補上
他說牛草要勤續,在地里要舍得下苦
糧食要多藏,要提防荒年
——兔唇磨破,飄出火星
雞叫到了三遍,他說他要走了
轉身緩慢,心還沒有徹底放下
他怔在那里猶豫,然后就開始
在一個補丁里使勁掏著,手抖嗦
攥著一把油爛、汗腥的零錢伸遞過來
后半夜
后半夜,聽見有人在斷續地哭
哭得很壓抑,像一朵花,一盞燈
盡量開到最小,似乎怕驚動了誰
這是個外地要飯來的寡婦
右腳跛殘,早先委身于本村的一個啞巴
沒幾年,啞巴患癌癥病死
接著獨生兒子又歿于車禍
最后,她被唾沫淹成了掃把星
孤寂的夜里,她定是在反芻身世的悲苦了
哭聲里,苦瓜的藤莖在墻頭閃電蔓延
把果實垂吊到每一孔模糊的院門
星淚顫抖著,或忍不住滑落
哭喪的樹木默默披掛起鉛衣
村莊的夢啊!又壓上了一塊大石頭
可憐的人,還在繼續哭著
似乎今晚,要把她一生的酸楚
一點一點,全部從心里抽出來
漂白出月亮。想去勸慰勸慰她
而哭聲,卻一忽兒在眼前
一忽兒又仿佛遠在另外的世界
怎么也尋不到她了,就疑惑起來
我開始懷疑自己就是那個人,在未知處
哭泣瑟縮,如一堆被鄙棄的海蜇
田野里還剩下最后一個人
月亮還沒有從牛頭嶺里拱出來
天很黑,很大,要吸走了一切
田野里還剩下最后一個人,還在動在響
類似于一頭累壞了的狗熊
看不清他的所在,只聽見
他越來越濕重地喘息
擾亂了蟲子們地狂歡和一灘野花地開放
讓霧團壓低,田野無聲凹陷
讓你想喊,卻想不起要喊什么
想對著什么大聲說:滾開——
卻并不知道什么就是什么
他在繼續喘息著,喘息著
那把鐵锨在閃著微弱的光亮
真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時侯才能休息
他的手腳似乎已經被誰控制
或者已經被人們所遺忘
像一塊無名的墓碑,沒人來領他回去
一朵野花,終于,憋不住開了
花心里散出了更多的苦
一個蟲子,終于憋不住叫了起來
音子里飄出暗紅的血絲兒
田野里,還剩下最后一個人
我實在不忍心,說出他是誰——
羊群
我所看見的羊群是在北平原的初春
它們普遍的骯臟、騷臭
被一個啞巴趕著從村里滾爬出來
拖拖拉拉的,普遍驚恐、慌亂
仿佛難民、乞丐或流放的犯人
這時的天,還是割人的冷
冰凍未消,道路充滿怨氣
槐樹仿佛被燒過,濕漉漉的黑
那些葉芽躲在襖袖里抖嗦著
還不敢伸出半截手指來
剝皮的風裹著草屑毫不留情地吹著
如在吹一場瘟疫,一些失敗或灰燼
它們在墳場、溝坡、斷頭的灌木間找吃的
或默默凝立,干嚼北風和殘雪
或眼睛迷惘,弱弱地喊喚著
似乎已經完全沒有了心力
天越發猙獰,啞巴嗚啦怪叫著
繼續用皮鞭毫不留情的抽打
用石塊擲向它們,讓羊群更加慌亂、驚恐
仿佛天真的要塌下來了
——可奇跡依舊不會發生
日子,還將一如既往的殘忍
孤獨
孤獨是一只黑色鳥,丑陋,翅膀沉重
在饑餓的天空里虛弱的飛,飛
眼睛閃爍不安,傷痕跳出閃電
更多時候,我的孤獨是不皺眉頭的
仿佛季風嘩嘩吹動白楊樹林
吹開了那些生銹的鎖鏈
林中有各種小動物、昆蟲明滅著
仿佛來自靈魂。下面散落著墳頭
旁邊是一條中年男人的河流
衍生著縞素的荷花、綿密的蒲草
綿綿的香氣讓死亡越發迷人
更多的時候,我會在午后的場院劈木柴
會擦著汗,愉快地叼起煙斗
在花樹邊的木墩上一個人靜靜發呆
遠處,是淡藍的有些虛無的遠山
瞇上眼,就有蝴蝶從前世詭異的顯現
更多的時候,我感覺有些暈
感覺太陽的燈光忽明忽暗
地球沙沙旋轉,我一動不動
任風吹動衣衫和肉體的牢籠
前世和今生,地上沉睡了好久的影子
醒了醒,慢慢地脫成了秋涼的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