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安杰維克


剝削的分析定義在多大程度上可適用于無償但能生成價值的參與形式(參與性平臺的操控者挪用了價值)?霍爾斯特姆(Holmstrom)清楚概括了馬克思主義的剝削概念:“根據馬克思理論,剩余的、無償的強制勞動創造了資本家的利潤,生產者無法控制的剩余產物。”該敘述的重點在于所謂的自由選擇的構成關系暗含了強迫性。換言之,強迫不需要有人用槍或者用其他武力威脅工人。更深一步講,剝削不僅與利潤而且還與異化有關。霍爾斯特姆如是說:“據馬克思所言,工人真正賣給資本家的并非勞動而是勞動力,這正是今天資本家所期望的東西。”異化不僅存在于生產力脫離意識的控制之中,還存在于勞動產品。那么,剝削不僅與貨幣價值的損失,還與生產創造力控制的失敗有關。更明確地說,就政治資源剝奪而言,后者這種剝削意識鞭策著批評,并最終通過不斷復制缺失的形式來強迫(工人)屈服。
大衛·海斯莫汗(David Hesmondhalgh)的批評文章試圖將剝削的概念應用到自由勞動(free labor),他引用埃里克·歐林·賴特(Erik Olin Wright)的三個原理公式來定義馬克主義剝削論:
首先,剝削出現在一階級的物質財富產生于另一階級的物質剝奪之時。現代社會,資產階級因剝削工人階級而得以生存。其次,該因果依賴性轉而取決于將工人排斥在核心生產資源,尤其是所有權之外。最后,憑借這兩種特征(因果依賴性和因果排斥性)運行的機制是被剝削勞動的一種挪用。
雖然海斯莫汗并不贊同,但我仍認為該定義強調了新興網絡經濟的關鍵方面,或許最重要的一面是新型創造力、通訊以及信息共享基礎設施的私有化。數字媒體最常見的是其復制生產資源私有制邏輯的路徑。即使它促進了新型創造力和參與的發展,它仍是個受管制的私有化商業平臺,譬如Facebook、YouTube。
許多網站并非受商業控制,但仍需依賴互聯網的商業基礎設施——為了檢測私人服務器及路由器傳輸的不斷擴大的數據,互聯網與技術管理的關系會變得更加緊密。即使在比特和字節的世界里,物質仍然重要——物質資源所有權及控制的重要性。這聽起來有點像未來主義者,譬如埃絲特·戴森(Esther Dyson)、阿爾文·托夫勒(Alvin Toffler)虛構的幻境:
20世紀的核心事件是物質的顛覆。技術、經濟、國家政治以及財富——任何形式的物質資源——都已逐漸失去價值和意義。精神力量支配著物的暴力。
這就是數字意識形態,它掩蓋了支持生產和分配“精神力量”之成果的物質基礎設施。
自由勞動的剝削批評強調少數人控制了新生產資源的真正途徑,并借此從必須遞交個人信息才能安全訪問數字時代的生產性信息資源的多數人手里盜取利益。
我懷疑海斯莫汗論述的關鍵在于賴特公式的第一要素:尤其是,多數人的“物質剝奪”。這當然可以認為將個人數據的采集與其他更加嚴厲的身體剝削形式,如血汗工廠的勞工風險混為一談的目的是為了強化前者,淡化后者。然而,也有可能認為,雖然貧困化(immiseration)方面的結果迥然相異,但仍存在結構分析的相似性,而且這種相似性貫穿于并結合了資本主義的階級關系,并以社會正義(social justice)的名義保證關注度和干預性?;ヂ摼W的私有化和商業化是物質剝奪的一種形式,它令使用者無法接觸到支持社交活動的基礎設施。互聯網加強復制了社會關系的結構,以少數人控制多數人需要使用的生產資源并從中獲得經濟優勢。所有權階級(ownership class)包括Facebook、谷歌、雅虎等創立者假如不能掌控生產性基礎設施的構成要素,那么他們將無法生存。他們挪用價值的原因很大一部分是因為他們具備捕獲來訪者行動的能力,并且他們能夠這樣做是因為他們掌控著這些資源。坦率地說,假如這些資源是被共同掌控的,那么為少數人的經濟利益而進行商業目的的剝削行為將會消失。
最顯著的異議是上網是為了社交、購物和調查,因此網絡的確不是一種雇傭勞動的形式,盡管人們在某種意義上以填寫、提交能夠生成價值的詳細表格來免費獲取有用資源。這種行為(至少對于大多數只是為了上網的網民來說)不是工作:他們沒有將他們的活動信息提交給發送直接指令的管理者,他們也未曾收取薪水。剝削在薪酬缺席的狀態下發生了,但是在用戶不再犧牲他們的生產活動控制權的語境下,剝削還有意義嗎?該問題是一個潛在的誤導,只要數字環境有助于加強可被描述為創造性或生產性活動的東西,剝削依然有意義。當我們創建博客或在Facebook上發布信息,又或購買商品或瀏覽網頁時,在許多情況下,我們都是不受監控的,只是受到了最低限度的控制。然而,同時,我們活動信息的生成是建立在以犧牲控制來交換基礎設施的訪問及其提供的服務之上的。那么,在某種意義上,我們失去了在線生產力方面的控制,即使在免于類似的監管時。
正如當我們進入到工作空間時,我們犧牲了生產活動使用的控制度,而當我們同意特定網站或在線服務的服務條款時,我們同樣失去了活動該如何使用的控制度(或甚至當我們瀏覽網頁時,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我們活動的信息已被互聯網收集)。網絡社交工具的操控者具備設置訪問條款的權力,并且這些條款包括制定使用者提供信息的權利——描述粗略且常是費解、限制性的。分隔(網絡在線社會資源的私人管制)引發了分離(用戶產生的信息使用權的制定)。各種各樣的“使用條款”以及社交網站發布的最終用戶許可協議確立了他們使用、售賣以及轉讓網上收集到的信息的權利。
換言之,曾依靠其他途徑的社交、互動以及交易形式越來越依賴第三方提供的基礎設施。這并非說第三方的引導是完全新穎的。譬如,電話公司是盈利性的中介(雖然不是廣告支持的盈利模式)。在目前情況下,更確切的說,為了擴大活動范圍,我們可以分析商業支持的中間媒介被不斷使用的趨勢:例如,在線購物取代了現金購物;在隔壁宿舍或辦公室給朋友或同事發送短信的趨勢替代了敲門;以及社交新形式的開發是為了集中發展商業基礎設施(例如在Facebook上“交友”)等等。當我們未使用社交工具時,這并非意味著我們沒有訪問它們;相反,我們開始依賴它們這種社交技術方面的媒介,并把我們與我們社會生活所依賴的信息分離開來。互動的重要資源不再掌握在我們自己的手里(至少在某種程度上曾是這樣),而是存儲在被商業實體掌控的服務器內。endprint
我們沒有必要去追根問底為何人們會如此愿意使用這些網站:它們提供了現成的,方便而又有趣的能夠充實、拓展以及保持與他人聯系的方式。需要更多的解釋是我們如何在無償而能生成價值的活動中識別出剝削的痕跡。Facebook促進分離形式的結果并非剝奪使用者而是異化他們網上社交活動的產物:事實上,該產物可以成為一種適用范圍無法估量的資源。假定使用者信息的價值提取建立在資源圈占的相同邏輯以及因“自愿”放棄個人信息的控制權而引起的權力關系的不對等上,那么,更重要的問題是我們為何要在乎?
剝削的概念是為了引出社會正義的問題。從馬克思主義的重要觀點來看,對剝削的控告既是批評的一個術語又是對行動的一次呼喚:霍爾斯特姆如是說,剝削是“邪惡的”因為它在各方面都涉及了強迫和支配,并且它剝奪了本應屬于工人他們自己的控制權。這種強迫性并不經常直接顯示在強迫某人放棄自己的勞動力而是建立在不對等的社會關系上,并且只有受到質疑時,它才顯現出來。相反,數字媒體基礎設施的私有化和商業化不會強行發生,只會通過在數字領域的延伸來復制現有的財產關系。強迫的語境是建立在法律結構和監管制度之上,并使私有化過程成為可能。我們可能注意到強迫的間接結果是,假設可以選擇,使用者或許更不愿意為了上網和網絡資源而服從全面監管,正如最近的調查表明,他們反對以監控為基礎的側寫以及對在線信息收集的高度關注。他們不是為了便利而交換個人信息,而是因為網絡資源的私有制以及對實際追蹤慣例的低意識。假如我們擔心工作空間的剝削是強迫簽署責任書和工作者因身體的貧困化(精疲力竭和日益惡化)而付出代價,以及他們對創造力的失控(霍爾斯特姆稱之為異化),那么這些擔憂會繼續存在于自由勞動剝削的批評中嗎?此處,我們會注意到自由勞動的特征是它不像其他工作場所的剝削那樣需要付出身體上的代價,至少使用者不會因罷工而擔心失業(至少在某些語境下)。然而,在異化批評理論下,他們的確失去了生產活動的控制。全面監控的目標是為了發現營銷商根據商業規則引導消費行為的手段——將消費者歸入到反饋機制的角色中以加速生產與消費的循環。控制論的創立者以苦贊歌的方式將它歸入以反饋為基礎的市場營銷力量:
宗教、色情文化以及偽科學的混合體會經銷畫報……為了確定這點,我們要把普通人的粉絲分級、民意投票、民意抽樣調查以及心理調查的體系變成他們的目標……幸運的是,這些奸商,這些惡貫滿盈的剝削者并沒有獲得能讓所有之事遂其所愿的完美方式。
當然,營銷商和其他剝削者的目標是認清維納(Wiener)公式的隱性威脅:征服“尚未”。
更具體的表述是,正如伊恩·艾爾斯(Ian Ayres)在其關于數據挖掘的著作中所說,“預測你想要的以及想要做的東西”——甚至在你自己都無法知道或者不確定時。這并非意味著預測某種必然會發生的未來;而是學習如何操縱條件、感染力以及語境并以此獲得預期的行為或行動。這意味著利用我們收集的人員的詳細信息來加速引導消費過程。這也只是有關如何更好地服務于消費者的問題,假如那意味著讓他們相信他們必須要更多、更快地消費。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確定激勵消費行為的最有效的方式以及如何解決阻止消費的疑問和擔憂。目的是為了發現何種感染力——不管是個人安全還是個人焦慮和健康關懷——是最有效的行為驅動因素,以及在消費者無法意識到未來時是何種潛意識影響了行為。
在此意義上,消費者參與了信息的生成并將信息輸入到操控程序中,我們扯平了對剝削的控告并強調捕捉個人信息但又背叛我們行為的方式。馬克思稱之為疏離(estrangement)或異化:
馬克思作品中論及的工人的“異化”不僅意味著他的勞動成為對象,成為外部的存在,而且還意味著他的勞動作為一種異己的東西不依賴他而在他之外存在,并成為同他對立的獨立力量:意味著他給予對象的生命作為敵對的和異己的東西同他相對立。
雖然馬克思在此處談論的是在資本主義社會關系語境下雇傭勞動的產物,但它是說明消費者生成信息商品軌跡而又轉身操控他們行為和欲望的一個公式。
互動營銷商構想的異化世界是一個將我們的行為(以及它們被匯總和分類的方式)系統地轉回給我們的世界。最終,這是一個令人不安的景象:我們所生活的這個信息化的世界已變得私有化和商業化。我們寫的每條訊息,發布的每個視頻,我們購買或看到的每個商品,我們社會互動的時空路徑和模式都已成為用以分類、預測和管理我們行為的運算法則中的數據點。其中一些數據點是自發的,消費者意向性行為的結果;其他則是誘導性的,正在進行的隨機實驗的結果。運算法則的復雜性以及相互關系的不透明性被提供給除那些無法訪問數據庫之外的所有人,并查明他們為了特定的政治運動而可能被拒絕貸款的原因,或當他們表現出易受營銷誘導時為何會受到特定時空中的廣告轟炸。這很大程度上取決于預測的能力是否可轉化為行為管理能力,但這是營銷商所下的賭注?;蛘吒_切地說,當它轉向以監控為基礎的數據挖掘系統和以預測分析作為支持信息交流基礎設施的手段時,這便是社會所下的賭注。
在某種程度上,剝削是否適用于自由勞動的形式取決于試圖保持娛樂、消費及家庭生活領域與工作空間的獨立性的嘗試。馬克思的資本主義批評是在分化的現代領域語境下產生的。雇傭勞動的發展取決于工作空間與其他領域社會生活的差別的保持——至少不是為了監管。交互式數字技術促進了這種反對明確區分的去分化形式:我們可在家工作,在工作場所社交,這都應歸功于移動電話、短信、手提電腦等等。同時,與所謂的非物質勞動發展有關的文化經濟轉換是建立在娛樂、勞動和家庭生活之間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