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念真
四 季
◎ 吳念真

他父親在鄉下當了一輩子的醫生,一直到75歲才慢慢退休。
父親退休,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有醫保之后,村里的人都寧愿往鄰近的大醫院擠,再加上人口外移以及老病人逐漸凋零的緣故。
母親常開玩笑說,父親現在的病人只剩下他自己,病癥是自閉、不出門、不講話,唯一的活動是自己跟自己下圍棋。
從小,他父親就期待孩子們至少有一個人可以當醫生,但三個小孩都讓他失望:弟弟從小學鋼琴,不過后來也沒變成演奏家,現在是錄音室老板,每天聽別人演奏;妹妹念傳播,當過一陣子電視記者,和企業家的第二代結婚,然后離婚,用贍養費經營了一家雙語幼稚園;父親曾經抱怨說,都是他這個長子壞榜樣,高中分組的時候不管父親怎么威脅利誘,他還是堅持念文科,之后進報社,職位起起落落,而現在,報業正在飄搖。
母親曾經跟他們說,其實父親最常抱怨的理由是:這三個小孩所做的事都“對咱莊頭沒幫助”。
不過,幾十年過去,那樣的抱怨倒是慢慢地少了,更意外的是,當他的孫子竟然選擇醫科并且高分考上時,父親不但沒有驚喜,反而淡淡地說:“傻孫子,為什么在這個時代選這條苦路。”
除夕那天,兄妹幾個陸續在黃昏之前回到老家,妹妹、兩個兒媳婦加上幾個孫女,幾乎把廚房擠爆。她們全在那兒湊手腳,一邊聽母親講之前和父親搭郵輪去阿拉斯加旅行的見聞。弟弟則在客廳幫那臺老鋼琴調音,叮叮咚咚的,那是他每年過年回家固定的儀式。其他幾個半大不小的男生則歪在老沙發和祖父的看診椅上看漫畫、打電動。
父親仿佛跟家人完全搭不上邊似的在二樓陽臺侍弄他的蘭花。他隔著紗門看著父親已然蒼老的身影:他的背都駝了,連步子也邁不開。
當他把威士忌遞給父親,讓他休息一下時,父親只是笑瞇瞇地接過杯子。他跟父親說,大兒子得值班,初一晚上才會回來向他拜年。父親也只是說:“住院醫師,苦差事呢,做不完的大小事情。”隔了好久,父親才又問:“回來時高速公路有沒塞車?”
“沒呢。”他說。
然后兩個人就都沉默地望向四處聳立起別墅的田野,那里過去是一望無際的稻田。
暮色逐漸籠罩,他不經意地轉頭看向父親時,沒想到父親也正好轉過頭來,靜靜地啜了一口酒之后,父親仿佛很努力地在找話題,最后終于問道:“回來時高速公路有沒塞車?”
“沒呢。”他依然淡淡地回答。
團圓飯后發紅包,孫子們發現阿公留給醫生哥哥的紅包是他們的兩倍厚,大家起哄說阿公偏心。五六杯加水威士忌下肚,臉紅通通的父親笑著說:“哥哥當醫生最辛苦啊。他是在照顧別人呢,你們都只需要顧好自己就好。”
父親習慣睡前泡澡,那時候,所有人都擠在二樓的和室陪母親聊天、撿紅點,泡完澡的父親忽然笑瞇瞇地拉開紙門說:“你們累了就先去睡,等賀正(賀新年)的時間到了,我再叫你們。”
所有人忽然安靜下來,因為看父親的表情,好像還有話要講,但等了好久之后他才有點靦腆地說 :“看大家這么快樂,阿公也很快樂。”
他說,那是父親這輩子最感性,卻也是最后的一句話。
當他們聽到賀正的鞭炮聲已經遠遠近近地響成一片,而父親竟還沒有上樓叫他們時,才發現父親舒服地斜躺在沙發上,永遠地睡著了。
他的表情好像帶著微笑。電視沒關,NHK交響樂正在演奏的是父親往昔結束看診之后,習慣配著一小杯威士忌,瞇著眼睛聽的樂曲——韋瓦第的《四季》。(石順江 摘自《這些人,那些事》譯林出版社 圖/周光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