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岑 桑
我們認識嗎
◎ 岑 桑

在我兒時的印象里,父親頭發稀疏,幾近禿頂。母親說,那是倔的,倔成個禿頭。小時候聽到這句話,我要笑上好半天。父親就坐在一旁,滿臉慍怒。父親是中學語文老師,他從不體罰學生,但會體罰我。字寫不好,罰;成績不好,罰;背不出古詩,罰。
一次,他讓我背《行路難》,12 句詩被我背得七零八落。他生氣地問 :“你到底有沒有用心?”我一不留神兒,回話時用了當時特別流行的詞:“你變態啊,老師都沒讓背!”
說完我就知道大事不妙,父親被那兩個字激得大發雷霆,他按住我,用鋼尺猛抽。 12 歲的我,沒自尊,沒臉皮,只有殺豬一樣的哀嚎。
中學時代,沒人不看漫畫,我也迷上了那些充斥著陰暗情節的作品。一次,我逃學去租書,正當我為借到最新一集的漫畫得意時,父親在我身后突然出現了。 那些東西徹底激怒了他,他抓起我的衣領,拳頭像雨點一樣落下來。
我冷冰冰地望著他,哈哈大笑。父親被我的反常嚇住了,他搖著我說 :“你傻笑什么?”我卻直直地盯著他,一言不發。
高三那年,仍然迷戀漫畫的我決定報考動漫專業,學校在遠離北方的廣東。當時,動漫專業還不熱門,我很輕松就考上了。新生報到,我沒有讓父母去送,還振振有詞:“有你們送我的錢,都夠坐飛機了。”沒想到第二天,機票就送來了。送機那天,父親也去了,還要了我的QQ號。
就在我轉身離開時,身后突然傳來父親蒼老的聲音。他抑揚頓挫地朗誦起那首我曾經背不出的《行路難》:“乘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
大學生活很美好,假期我從沒回過家。進修、打工,我可以找到太多的理由。
大四那年寒假,父母來看我。那晚,父親醉醺醺地拉著我,說:“爸爸以前打你,你還記恨我不?”
我半開玩笑地說:“當然記恨了,要不我考這么遠干嗎?”他突然說:“這輩子要能重來就好了!”他一口喝光杯子里的酒,很用力地抱了抱我。
畢業后,我在珠海找到了工作。我工作努力,年底成了唯一領到年終獎金的新人。我把獎金全部寄了回去。第二天,我給家里打電話,是母親接的。我說 :“爸呢?”母親猶豫了一下,說 :“你爸睡了。”“大白天的還睡啊,脾氣越來越怪了。”
2010 年 12 月的一個晚上,家里打來了電話。可是無論我怎么問,那邊都只有呼吸聲,沒人說話。我正尋思出了什么事,隱隱地聽見電話里傳來了母親的聲音 :“你做什么呢?不是讓你別玩電話嗎?”
原來,父親患上了老年癡呆癥,母親怕我擔心,沒告訴我。春節,我趕回了家。
到家時已是深夜,父親睡了。母親拉著我,說:“餓不餓?吃點兒東西吧。” 這時,父親醒了。他坐在床上,像是在找什么。我叫他,他不應。我問母親:“爸這是做什么呢?”
母親說:“他在找電腦呢,你走以后,他常給你留言,后來發現你不上線,就到你空間里留。現在腦子糊涂了,能記住的事就剩下這個了……”
我忽然想起,當年因為怕麻煩,給了他一個舊的QQ號,加了他之后,基本沒上過。我憑著記憶登上 QQ,發現空間里全是父親的留言,有長篇大論的勵志文,也有瑣碎的生活片段。我仿佛看見漸漸衰老的父親一個人對著電腦自言自語。
后面的留言就變得很短了。最后一條是在2010 年 1 月16日留的,他說:“別恨爸了,回家看看,我快要記不住你的樣子了。”
那天,我緊緊地抱住床上的父親,泣不成聲。可是,他像受不了我突來的親熱,推開我說:“你……是誰啊?我們認識嗎?”(摘自《人生十六七》2013 年第 11 期 圖 / 廖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