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亞洲
張賢亮走了。我用這篇文章追悼他。
我那篇文章發表的時候,他還健在,并且健談。我那篇文章寫于2007年的4月9日,取題叫《作家不舞桃木劍》,一些報刊先后刊載過,隨后就收進了我的一本隨筆集《桃木劍》(大眾文藝出版社百合文庫,高松年主編,2008年12月第1版)
顯然,我這本隨筆集之所以取名《桃木劍》,是收有這篇關于張賢亮的文章之故。.
《作家不舞桃木劍》的全文,是這樣的:
張賢亮還是那么瀟灑健談,一邊咀嚼饅頭和地瓜,一邊就開談,介紹他最近闡述的三個觀點。
三個觀點都比較有趣。
第一個觀點是,共產主義學說是中國的孔子首先提出來的,早于馬克思兩千年。由這個觀點引申,可以解釋秦始皇為什么焚書坑儒,因為共產主義思想不利于獨裁統治,所以秦始皇才采取了如此極端的措施。
觀點之二是中國傳統文化不存在好壞之分,只有先進和落后之別。落后的文化自然就在不同的歷史階段里被淘汰了。當時古人所提出的、所做的一切,都是合乎當時的道理的。
第三個觀點是,現在出現的奢靡、浪費、貪腐,根子都是公有制。
張賢亮說他的這三個觀點是公開介紹的,時間就在最近,上海兩千名處以上干部都聽了這些話,場面不可謂不大。
但是張賢亮一個饅頭還沒有啃完,早餐桌上的諸位就有了炮轟,說他第一、第二個觀點是錯誤的,而第三個觀點,倒是有點道理。
又有人出來細加闡說,為什么說他第一、第二個觀點錯誤呢?因為這兩個觀點具有一定深度;為什么說他第三個觀點是對的呢,因為這個問題太淺了。
于是眾人就笑。
張賢亮不以為然,繼續保持瀟灑從容之神情。他對眾人說,你們沒有機會聽我詳細闡釋,聽了之后,自然都會接受。
我倒不認為張賢亮的第三個觀點太淺,這不淺啊,眾人之笑無非是一種調侃。他的這三個觀點,或者說這三個立論,都是有深度的,要是弄一幫學者和理論家來就此剖析,必有宏論,甚至有大部頭結集出版,而且還很可能沒有一個定論,還要出續集。
由此,還引發了我的另一個聯想。我想,中國的作家還是善于思考的,他們并非脖子上沒有長自己的腦袋,也并非腦袋里不肯抽自己的枝葉,他們其實能想,能說,能拍桌子,有時候甚至還是搶占了許多理論高地的,那些高地本該由學者和理論家占領,但是那些壕溝里往往沒有人,也沒有彈藥和旗幟。
作家解剖世界的手術刀并不僅僅帶有鋒利的感情,那些感情由于充沛而閃閃發光,他們的手術刀在很大程度上是由理性鑄造的,體現出了剛性,而且還能準確直達病灶部位。
在許多事情上,中國的作家沒有缺席。他們在各個方面活躍著,或一臉嚴肅,或嬉笑怒罵,舞著他們的手術刀,有時候看上去,這些手術刀仿佛是老道手里的桃木劍,舞得不成章法,甚至滑稽可笑——你們作家來湊什么熱鬧?但是仔細看看,真還不是木質的,能切,能砍,算得鋒利,雖難收一劍封喉之效,卻也有入骨三分之威。
舞在張賢亮手中的,絕對不是桃木劍,不是從他的《綠化樹》上鋸成的,也不是他在走過《肖爾布拉克》途中隨便撿拾的,他的鋒利在于他對中國當代情勢的某種尖銳思考,他拿的是一把真正的手術刀,很有幾分寒光。
甚至,在無影燈還沒亮的時候,他就開始動作了。
有時候,嘴里還啃著饅頭。
張賢亮是有資格擁有這種瀟灑的,他在中國的某些年代里是饑者,在中國的另一些年代里是富翁。前年我去寧夏公務,拜訪過他的位于鎮北堡景區的家,驚愕地走過一個中式的四合院之后,又進入一個西式的四合院。我曾說過他是中國人中住得最好的人,住得比住過中南海豐澤園的人還要好。張賢亮的一生,四季很分明。我想,某種劇烈的寒暑反差,往往能爆裂出一些思想的閃光,使作家在中國的黑白棋局前能陷入有意思的“長考”,如同一尊“思想者”雕塑。
張賢亮是有充分的資格長考棋局的,嘴里還可以咀嚼著什么。
憑著他的這份責任心和瀟灑,其實,就沒有必要對中國作家加以蓄意的貶壓了。
可以去寧夏鎮北堡,到好客的張賢亮家里坐坐,坐坐他的中式四合院,也坐坐他的西式四合院,然后再聽聽他的對于中國文化和西方文化的總體比較,我們或許會理解他的立論,最起碼的,能理解他的心靈,他心靈里的不是旁人學得到的瀟灑,包括痛苦,那種不是旁人所能經歷的痛苦。
這篇文章并沒有過多地闡發什么,只記錄了他那天早餐時分的一些有趣觀點,客觀描述,只覺好玩,當然好玩里也有深刻。
時隔七年,他的那些話,好像越來越顯出了真理的一面。
我今天也不想對他的這些話作什么闡述,我的思索遠遠比不上他深邃,盡管他的深邃是以一種漫不經心地吃著饅頭作為表象。
不管怎么說,他的長篇小說是繞進《資本論》又從那里繞出來的,字里行間都是政治,他筆下的女人其實也都是政治,而不單純是什么性。他的馬纓花與馬克思同姓。
政治跟了他一輩子,他哪里擺脫得了政治。他身上的政治刺青很深,隔著衣服也能看清。哪怕他尋歡的時候,也是刺青在舞蹈。
他生命的后半截似乎想擺脫政治,他主動地努力地去當了“堡主”,以文人下海的形式從政治走向經濟。他的這種努力看起來是成功的,就寧夏那個地方來說甚至是輝煌的,他自己也以他的“鎮北堡西部影城”為傲。但是,他在堡里堡外經常思索的,甚至到處作講座的,也還是政治。他的夢境里,晃來晃去的肯定也是政治。他畢竟蹲了二十二年的勞改營,他的刺青是銘在精神上的。
當然他還關注文學,以及詩歌。他的詩歌造詣也是很深的,他擁有“愿化閑愁成細雨,但隨流水到荒村”的上好句子。
那天,他就直視著我,對我說:我要把你的這首詩刻在石頭上。
我以為他是隨口說說,因為他后來還說了一些聽上去更加不靠譜的話。他打著手勢說,只有石頭是不腐爛的,很多年以后這里一切都沒有了,人們從很深的地下挖出一塊石頭,人們扒去爛泥,就還知道這個世界上曾經有一個人叫黃亞洲,有一個人叫張賢亮。
他說完就哈哈笑,我也跟著哈哈笑,笑完了我以為就沒事了。
大約五六年前吧,我的一位在省監獄管理局工作的詩友,忽然打電話來說,黃老師我看見你的詩了,刻在石頭上。他電話里的聲音很是激動,激動的原因倒不是我的詩作有什么好,而是一種意外,他走游寧夏到了滿眼黃土的鎮北堡,又進了“西部影城”,突然不經意之間,撞見了一位老朋友的詩,那份驚喜是很自然的。
我于是也有了一份小小的驚喜,知道張賢亮把那句玩笑話玩真了。
那首小詩,寫的就是張賢亮。那是2005年,一批文人在他的那個堡里開會,他專門邀請我們去的。那時,我在里里外外觀看了這位“堡主”的“荒涼空間”,有所感覺,所以即興寫了這首小詩。我現在也把這首詩抄錄在這里,大家可以看看,詩題是《張賢亮的西部影城》:
伸出筆一樣的尖利的手指,一個叫張賢亮的人,在黃土地上,撮起了幾個疙瘩。
他原來是在小說的動情處扣動人心的,現在開始直接抓捏土地的皮膚:城門洞、土樓、扎著紅綢的茶字招牌。
風吹動燈籠的時候,屋里的老漢就會唱響皮影戲,像沙漠的突然舞蹈,呼天搶地。
張賢亮就站在附近靜靜地聽,同他一起聽的還有他的幾十條狗。他同時也諦聽著,城墻外又有幾輛大巴開到;有多少腳步,紛雜地踩過他最后一部力作的封底。
他一直說他是“出售荒涼”,其實他的寨堡,所有纜線都已精心地埋設在地下。土墻內側的凹陷處,上百面熒屏,童話般閃爍。
精心雕琢“荒涼”二字,如同早些年的斟字酌句。其實,張賢亮一輩子都在提煉生活。
中國大西北,從靈魂到皮膚,都能感覺到,他的深刻的手指。
對幾十條狗的這個細節,容我再解釋一下。張賢亮每天黃昏在他的堡子里散步的時候,都有二十幾條大狗前前后后地簇擁著他,那個陣仗是很嚇人的,幸虧那時節堡子里“老銀川一條街”鋪子都已關了門,載來游客的大巴也都跑光了;也幸虧我不怎么怕狗,所以還敢挨近他攀談幾句。他告訴我說,原來狗還要多,有幾條死了,有的送人了。他說狗是最忠心耿耿的,那么大的園子,就需要有一群狗看著。
他說,現在是每天進錢啊,每天我一聽墻外面有大巴到來的聲音就高興,那不是人來了啊,是錢來了啊!
他說到錢的時候,就好開心,一種“文人轉型”成功的自得。
但是在安全問題上,也還是存在著百密一疏。我參觀他那個套在中式四合院內的西式別墅的臥室之時,張賢亮就指著門對我說:警衛那樣嚴,照樣還是有個人半夜里進來。
這話嚇我一跳。原來,真的曾經有一個對生活絕望的年輕人夜闖堡主臥房,那種圖謀不軌是明顯的。奇怪的是,半夜驚起的張賢亮竟然能在半個小時左右就以理服人,徹底瓦解了潛入者的意志。更令人驚奇的是,張賢亮通過思考,當場作出了一個使人大跌眼鏡的決定,決意將此人編入自己的保安隊伍,次日就上班。
他解釋說,人哪有天生想做壞事的,要給人以生活的出路。
我讀過不少忠心耿耿的豢養動物突然動物性發作,咬傷甚至咬死善良主人的故事。這些中外故事一個個鮮血四濺。我提醒這位賢亮兄千萬不要太理想主義,你哪能把自己的安全交給一個曾經夜闖臥室的年輕漢子呢?然而這位堡主神定氣閑地告訴我,那人自當了保安后,一直表現不錯。張賢亮有一年甚至還把這位年輕人的老父親從鄉下接來影城,與值班不能回家的兒子一起過大年。
我講的這個故事,是從張賢亮帶著一大群狗散步的場面所引發的,驚險開場,喜劇結尾。這故事讓我想到,在勞改營受了二十二年折磨的張賢亮,其實是看透了人性乃至狗性的,他比我們更知好歹。
當然他也知道詩歌被石頭馱上的好歹。所以他要對我說,我要把你的這首詩刻在石頭上。
我至今沒有看見過這塊石頭,不知道石頭是大是小,是圓是方,但我知道,張賢亮是把我倆的一段短暫而相知的默契,果斷地交給了長遠的歷史。他相信石頭能完成這個任務。
現在,他走了。我用這篇文章追他。
追不上也不要緊,石頭在。
我在想,什么時候再去一趟寧夏,親眼去看看那塊石頭。畢竟,那塊石頭上并列著我與他的名字。想世間,還有什么情誼,比這更有趣味,也更叫人想流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