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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鑼鼓(中篇小說)

2014-08-15 00:43:32李世許
四川文學 2014年22期

李世許

1 燕兒飛

月兒團緊心事,移到允強的小屋子告別,落進夜色里淡淡的一米燈光,摸著門,說,強哥,我明天回廣州。允強把門開大一點,剪了一下月兒的影子,疼的反而是允強。月兒說“回”,顯然把遙遠的廣州認作故土了,那里有她死心塌地飛走的理由。到底是什么,比舞臺還揪心,比薅草鑼鼓還沉重,比愛情還要命呢?允強說,林媽媽那里,你忍心。月兒輕咬下唇,目光低垂,說,有你在啊。允強說,你答應過不走。月兒哭起來,纖纖柔柔,寒露點點,不過很快停住,狡黠地淡笑了,說,強哥,你對我好我知道,如果你要,抱抱我吧,抱緊都可以。允強望著月兒,沒有動,他是怕月兒從懷里出去就是永別,只留下安慰性的念想。跟可惡的廣州拼一場,把月兒搶回來,抱一生一世,才是允強真正要的。月兒進屋,用腳后跟把門碰了關上,微微揚起下巴,鼓勵允強,說,就當在舞臺上,來吧,好好做一次“燕兒飛”。

允強看出來,月兒有過精心的準備。月兒穿著跳舞的短衫短裙,背部是玉米葉子的圖案,玉米稈順肩繞到前面,在胸部結了兩個大包谷,一左一右,巧妙地利用了隆起的優勢,給人沉甸甸的豐碩感覺。這是谷教授的創意,說是體現了傳統與現代相結合的審美追求,薅草鑼鼓,必須沖破生活狀態的層面,張揚情懷和精神的高度,什么叫藝術?藝術就是取巧!老孫頭對此不屑一顧,當頭一條大哈哈甩了幾里路,說,狗屁藝術,糟蹋糧食。

為穿谷教授精心設計的舞蹈服裝,露出白嫩嫩的手臂和大腿,月兒率真地哭過鼻子。排練好不容易走到“燕兒飛”,月兒打死不干了,甚至罵允強是流氓,害得谷教授圍繞月兒的胸部改創意。薅草鑼鼓,先人們勞作過程中的快樂打鬧,多簡單的事情,被谷教授賦予藝術的名義,就需要獻身精神,文化了,復雜了。

允強跟月兒一樣,之前并不懂谷教授的藝術和文化。被扯進薅草鑼鼓藝術團之前,允強在月壩初中當體育老師,月兒呢,租學校門口一間臨街的房子,開了一個小小的小吃店,主要賣米粉,也可以煮面條,顧客大多是學生。有天晚上很晚了,校長把允強從被窩里喊出來,站在樓道昏黃的燈光里做一節廣播體操。允強故意把動作夸大,既表達了抗議,又抵御了寒冷,心想校長是不是有病啊?四肢運動還沒有做完,黑暗里走出一個老人,連聲說好好好,就是他了!校長趕快給介紹,說,這是谷教授,專程來找你的,你小子運氣好。谷教授湊近細細打量允強,說,月壩出苗子,我就說嘛,他們還不信!然后掉頭沖校長說,必須慶祝一下,我想喝點酒。

街上只有月兒的店還亮著燈,允強第一次敲她的門,一下,一下,兩下,里邊一個亮亮的聲音問,誰呀?允強說,還有吃的沒?門開了一道縫,探出一顆腦袋,說,這半夜了,你想吃人呀?允強噎住,但不服氣,說,校長要幾個菜,喝酒。腦袋縮回去,門關上了,里邊有兩個人,一個說,還是個帥哥呢,另一個說,快點快點穿衣服。

校長對只能在小吃店里招待谷教授一再表示歉意,為了開脫,遠遠近近地抱怨月壩,說,街上硬是沒有一家像樣的館子。谷教授說,這里好,這里好。說話的時候谷教授定定地看著兩個忙著做菜的女孩,允強也在看,不過允強的眼神是躲閃的,與谷教授光明正大的欣賞相比,顯得有些下流。兩個女孩比月亮還好看,允強奇怪自己平時沒有留意,回想敲門的情節,很快猜出是那個小一號的女孩就是罵他想吃人那個。“小一號”把三杯酒放到桌上的時候,谷教授突然問,小姑娘,你叫什么?是哪家的孩子?“小一號”頑皮地一笑,指著另一個女孩,答非所問地說,我姐姐,月兒。說完笑得雪花飛揚。月兒恨了一眼妹妹,但止不住,妹妹還笑。谷教授喝了一口酒,饒有興致地問,有什么這么好笑,說來聽聽。“小一號”不管姐姐的制止,說,你們三個人往桌上一擺,就是一席菜呀。校長也想收住“小一號”的嘴,擔心她說出谷教授不高興的話,但是來不及,“小一號”早已說出來了,還用手指一點一點地,說,燒雞公,老臘肉,清蒸娃娃魚。谷教授愣一下后笑開了,允強和校長卻都沒有笑出來。太不像話了!月兒趕緊端菜,把妹妹擋到身后去,道歉說,她妹妹還在讀高中,叫彩云,口沒遮攔的,你們不要介意啊。谷教授笑得很大度,說,我是半個月壩人,你爸叫什么名字?月兒突然不高興了,冷著臉,說,我們沒爸,只有媽。

進藝術團以后,允強和月兒都是半路出家,一招半式從頭學,但是谷教授固執,非要允強和月兒配隊領舞,別人不服氣,老孫頭甚至說,狗屁,糟蹋糧食。谷教授不管不顧,他是縣里請回來的專家,任情景歌舞劇《薅草鑼鼓》的總導演,在節目編排上,林媽媽都要聽他的,林媽媽好歹還掛名薅草鑼鼓藝術團團長,老孫頭算個屁。

允強發憤練習,進步很快,讓那些專業演員目瞪口呆。谷教授很自豪,總結開會的時候就拿話杵老孫頭,說,我的眼光錯不了,苗子就是苗子,哼!老孫頭假裝沒聽見,出去接電話了。但是月兒在面前的時候,谷教授語氣明顯變了,鼓勵月兒,說你就是不夠夸張,打不開,把動作做不死,做死了又回不到位,好好練吧。練幾個高難度動作時,谷教授編排,林媽媽講要領做示范,老孫頭在旁邊干咳,一圈人圍住觀摩,月兒往往急得滿頭大汗。比如“燕兒飛”,本應是月兒吊在允強脖子上,允強攬住月兒的背,胸部緊貼,允強轉動起來,月兒騰空,雙腳剪出三月燕子的味道。練的時候月兒護胸,反倒把允強往外撐,燕兒剛飛起來,突然一頭栽倒,羽毛掉了一地。從此月兒拒絕排練這個動作,這可把谷教授害苦了,蹲在舞臺上雙手扯自己的頭發,本來頭發就不多,還扯,誰都看出了獻身的意思。可是老孫頭不為所動,抓住機會反擊,雙手一舀過頭頂,仿佛向身后拋銅錢,砸得谷教授叮當響。林媽媽忍不住想說話,老孫頭及時堵住,對林媽媽說,創意你懂不懂?審美你懂不懂?藝術你懂不懂?教授你懂不懂?導演你懂不懂?我們先去吃飯吧,不添亂。林媽媽轉身,眼里燃著火苗,突然在老孫頭身上揪了一下,罵道,你就是個醋壇子!老孫頭很受用,夸張地喊疼,假裝紅了臉。

后來“燕兒飛”改了,不用辛苦月兒的胸部,月兒掛在允強的脖子上飛,允強雙手打開向后扇,讓月兒飛起來有了翅膀。谷教授對自己這個動作設計更加欣賞,點著頭,沖林媽媽笑一下,故意把老孫頭烤焦了。允強感覺也很好,排練的時候反而有機會把月兒的胸部看盡。

現在月兒向允強告別,要和允強回到“燕兒飛”,那就是明確告訴允強,愿意把她的胸部給他了。允強不要燕兒飛,捧著月兒的臉,身體和心靈一起顫動。燕兒飛,雙雙飛,飛在愛情的春天,哪里是落單,飛去該死的廣州?

月兒用纖手隔住允強的嘴巴,說,不許用舌頭。允強不知道自己是否哭了,說,我跟你去廣州,好嗎?月兒固執地搖頭,搖了半天,撤回手去,說,我什么都答應你,只有一個條件,就是你必須好好在團里跳舞,完成三個老人的心愿。允強不,堅決不,允強不能沒有月兒,但是月兒望著允強,眼里盡是清美的淚光,那是足以安頓靈魂的召喚,不忍拒絕,不忍破碎。月兒說,今晚我是你的,你想的話,要吧。允強說,不,我要的是今生,我等你回來。月兒似乎很滿意允強的表現,探手摸摸允強的耳垂,開門,關門,融進茫茫夜色里去了。

那是秋天。小心走著,飛不起來的秋天。

黃昏日暮,允強站在路口迎著風,背景里銀杏成河,正黃得艱難。

2 銀杏黃

月兒不辭而別,團里大亂,林媽媽不怪月兒,不怪別人,怪自己不稱職,說,人心同然,我問心有愧。

林媽媽平日里小心翼翼地伺候二十一個小祖宗,生怕哪句話說重了,哪個細節沒有考慮到,點點滴滴都化成了春風。薅草鑼鼓藝術團成立之初,沒有編制沒有錢,沒有陣地沒有人,有演出任務的時候,臨時招人,打報告給政府要錢,從舞臺、服裝、道具、編導專項經費里摳一點,給演職人員發點辛苦費,艱難熬過來的,歷歷辛酸,猶在眼前。現在藝術團就是林媽媽的家,退休工資用來修修補補,有時候還請大家出去吃飯,艱難維持一家人的暖意。就算如此,月兒還是走了,頭也不回。

藝術團借用原川劇團的一間破舊房子,土墻,泥地,有40平方,四周全是窗子,頂上木梁青瓦,破敗得不成樣子了。不過門外銀杏在望,及時補救回來很多生機。銀杏葉子在空中飄不遠,正好厚厚鋪展,把腳步墊起來,讓心情軟著陸,綿延一些隱隱約約的過往。

川劇團解散多年了,當初十幾號演員走的走,死的死,樹倒鳥飛散,記憶都沒有留下多少。前幾年小縣城規劃建設殘疾人康復中心,要拆遷川劇團的老房子,林媽媽抱著小孫子擋住推土機,命令在縣中醫院開救護車的兒子車林孝四處尋找川劇團的老伙計,自己甚至跑了一趟省城,老孫頭從鄉下回來了,谷教授從省城回來了,新韓剛剛去世,柳如初癱病在床笑中帶淚,三十年是把小鋸子,世事蒼涼,平添感嘆。好在推土機沒有碾過林媽媽,原川劇團的職工一次性領到三萬元生活補助,還落實了每個月1500元的退休工資,喜憂參半。有一個人例外,車銀元,原川劇團團長,散伙后及時轉向,任過兩任局長,現在是縣人大文教衛工委主任。談拆遷的時候,車銀元代表政府態度強硬,甚至說林媽媽“不可理喻”,林媽媽并不在意,領導,就是用來嚇人的,何況他也嚇不了人——車銀元是林媽媽的老公。

林媽媽對自己的老公和婚姻只字不提。女人可以把心底的秘密藏到老死。男人就不了,總要說出來,或者表現出來,方式極端,透著征服的寒光。比如谷教授,終身不娶,年輕時候只要有機會就跑去玩小姐,碰見熟人也不避諱,甚至有一次帶了個女孩去云南旅游,還照了很多艷照。比如老孫頭,跟柳如初半路離婚,到老孑然一身,沉迷于陰陽八卦,給死人看葬期看墳地,替活人拆字改名,把自己名字孫平改成孫麟一。老孫頭最看不起的人是谷教授,私下對人說,谷暢這個名,天格受困,地格兇險,人格犯忌,終歸是無家無室,老境慘哪。

當初在川劇團,谷暢和孫平圍著林媽媽相互掐架,反倒把機會留給車銀元了。那時候,林媽媽的名字跟身段一樣美麗,叫林溪。20歲的林溪與25歲的新韓唱《喬老爺上轎》,眾人拍掌叫好,只有谷暢、孫平喝倒彩,孫平說,狗屁,糟蹋糧食,谷暢說,你也是個狗屁。

谷暢科班出身,是團里唯一的臺柱子,會川劇絕活變臉,年齡也不大,無論哪方面都是孫平無法達到的高度。孫平從小跟父親和舅舅習唱川劇,嗓子好,善模仿,會唱300首薅草鑼鼓的歌訣子,屬于萬能替補那種,插科打諢走場子,有時幫忙搬道具。本來孫平對谷暢很敬服,恰到好處地迎合谷暢的高傲自信,但是林溪出現,平衡被打破,搞成你死我活的局面了。

林溪的父親林海遵守祖訓,不讓女兒當“下九流”的戲子,但是熬不過寶貝女兒的眼淚,想到總算還能吃飽飯,就放下架子,托一個遠房親戚牽線,把女兒和一只雞一起送到車團長面前。車團長當兵回來的,參加過抗美援朝,必定有戰略眼光,簽字的時候暗自把她的婚事都定了,因此林溪不必學唱川劇,不必登臺演出,說是當出納管財務,實際上收發報紙,病都閑出來了。

谷暢喜歡讀書看報,不時到辦公室去找舊報紙,盯著林溪,搖頭說,你不學戲,可惜了可惜了。林溪紅了臉,清脆地說,可惜什么呀?谷暢還要說話,車銀元就進去堵住,說,通知大家,下午開個會。

會前,車團長給大家介紹林溪,說林溪是組織安排的,又給林溪介紹大家。那時候林溪逐個認識了團里的老師:谷暢埋頭看報紙,仿佛整個世界都跟他無關;孫平舉了一下手,胖胖地笑了一下;新韓漲紅臉,說你好,但只有他自己聽見;柳如初和其他幾個人坐在后面,像是一出戲的尾聲,林溪沒有看清楚。正式開會很簡短,車團長宣布組織的決定,派林溪去省川劇團學習一年,費用回單位報銷。柳如初一聽哭著跑出會場,幾個人跟出去,替車團長宣布了散會。

一年時間很快。唱念做打、手眼身發步,林溪一樣都沒有進去,但是老師很耐心,對林溪近于遷就,說林溪是難得的旦角苗子,恨不得把一生所學傾盡。林溪心存感激,按照老師的要求發奮練習,仿佛兌現陌生的承諾,雖然違心,畢竟充滿暖意。老師姓康,白發蒼蒼,有時候給林溪說到谷暢,點著頭,搖著頭,很得意,很內疚,林溪隱約地知道,谷暢像一出戲,注定跌宕,滿是懸念。結業的時候回頭去看,林溪自己嚇了一跳,可惜老師一場心血,自己并沒有對唱戲有過太多的興趣。

車團長組織團里的人給林溪接風,谷暢沒有去,柳如初到的時候已經醉了。柳如初掛在新韓的背上夸林溪,說林溪長得好,要是我是男人,非要剝光了生吃。車團長橫眉冷對,讓柳如初滾回去,免得丟人現眼。林溪好心扶著柳如初,走路就像不識水性的人在游泳,柳如初仿佛嗆水了,哭著說,妹妹,我是一堆爛泥,把你弄臟了。林溪說,別喝酒吧,對身體不好。柳如初說,這話,車車也給我說過,那個二吊子雜種,抱我壓我的時候乖得呀,像個中醫學生,現在有你,他不要我了。林溪突然把柳如初扔到地上,生氣地想,我招誰了啊?

孫平把柳如初背回去的,那一次親密接觸,誰想到,竟成就了一段姻緣,盡管結局讓人悲喜交加,終是一種人生的交代。林溪回到集體宿舍,默默地收拾東西,把康老師送的幾本書取出來,拍一拍,抱一陣,輕放在枕頭邊,眼淚悄悄下來,把黃黃的燈光浸濕。雖是集體宿舍,但是林溪獨自住一間,三個床空著,林溪就用來堆放灰塵和夜色,有時也放點別的什么。那一夜,比在省川劇團一年還長。

小縣城里銀杏景致正好,政府街、保衛街、解放街金黃欲滴,枝頭燃的、地上喊的,都是銀杏,如在畫中。距川劇團不遠,是絲綢廠,大門口一株銀杏是當家的,不知幾千年了,風風雨雨,把時間送到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小縣城以銀杏命名,大大小小的文藝活動都搶銀杏主題,比如第一本文學刊物叫《銀杏》,比如川劇團排演的唯一原創節目叫《銀杏之戀》,仿佛小城興衰世事滄桑,只為銀杏跑龍套。

林溪照樣收發報紙。有一天收到一本《中國戲劇》雜志,北京寄來的,林溪想都沒想就拆了,胡亂翻一下,不感興趣,隨手裹進報紙里去了。谷暢幾次問林溪,有沒有他的郵件,林溪說沒有,突然記起那本雜志,卻怎么也找不到了。林溪做好挨罵的準備,去找谷暢,說,郵件,是不是一本書啊?谷暢說是啊,在哪?林溪說不見了,然后無辜地望著谷暢。那是一個深秋的傍晚,風忽地跑過,一片銀杏的葉子撐著小傘飛,累了,嘆口氣,要跌落。林溪生氣地想,一定要找回谷暢的郵件。

3 如夢令

臨陣換將,兵家之大忌,但是谷教授沒有選擇,月兒走了,就臨時把華兒提出來與允強配舞,強化訓練,冒險沖刺。華兒畢竟受過專業訓練,基礎條件不比月兒差,允強也全力投入,但是谷教授總不滿意,陰著臉,搖著頭,一天一天挨近“世界末日”。

年底,省非物質文化遺產申報工作領導小組帶領專家組,到銀杏縣檢查指導,也算是初步驗收,結果作為重頭戲的情景歌舞劇《薅草鑼鼓》匯報演出被專家們批得一塌糊涂。專家組組長是省文化廳的老領導,叫向紅軍,在給縣政府反饋意見時不客氣地說,狗屁不通嘛!你們對自己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不了解,沒感情,缺少領悟,我看到的只是一堆冷冰冰的石頭!

不過專家組對谷教授的工作思路還是給予了保留性的肯定,民間智慧融合川劇元素,散發時代特色,方向是對的,但是必須演活情感,必須還原精神的張揚和思想的魅力。私下向紅軍與谷教授交流,說他的話有點重,是不是過了?谷教授說,文化必須有精神,有感情,有擔當,還要有個性,這是向老師教我的,我沒有做到。向紅軍不愿意輕易走進往事,人一上年紀就容易犯的錯誤,他努力不犯,于是轉移話題,說,小允,就是叫允伯安吧?——現在怎么樣?谷教授說,我還沒有見到人。向紅軍有點惋惜,說,算了吧,很多事也要講緣分的,不一定刻意。谷教授說,是啊,老師。

為了落實專家組的意見,分管文化工作的副縣長羅平主持召開專題會議,總結和研究申遺工作,特別是匯報演出活動。會場就像刑場,羅縣長坐在主席臺改文件,淡淡的表情,說啊,你們說。文化局文文局長是個小美女,恰到好處地發揮美女的優勢,溫婉發言,說,我來檢討吧,總算救了場。等她說得差不多了,羅縣長也終于改完文件,用小半時間注視文文局長,還不時插話強調幾句,慢慢地冬天般的氣氛活泛了。會議結論主要有四個:一是深入農村體驗,遍訪民間藝人,收集鮮活細節,培養對薅草鑼鼓的感情;二是用川劇形式包裝薅草鑼鼓舞蹈內容,最大限度突出地方特色,用新奇絕征服評審專家;三是堅定信心,距國家評審驗收還有一年多時間,要緊張起來,但不必氣餒;四是演職人員要相對穩定,培養一個留住一個。

下鄉體驗生活,老孫頭有了發言權,把自身優勢放大,點兵點將,分組分工,給谷教授派了個整理資料的任務。谷教授不理老孫頭,向林媽媽辭職,說,這才叫糟蹋糧食。林媽媽一手抓一個老頭,趕緊滅火,說,整理資料的活歸我,你們是糧食,我是野菜,我不怕糟蹋。兩個老頭給林媽媽投降,彼此卻更加不容了。

大巴車終于出發,林媽媽站在車門上點名,點完人數又點照相機、錄音機、礦泉水、方便面、藿香口服液、撲熱息痛,甚至問大家帶了牙刷和手紙沒有,惹得年輕人一陣哄笑。一路上老孫頭揚眉吐氣,教大家唱薅草鑼鼓的歌訣子,現編一些黃段子,林媽媽攔都攔不住。一幫年輕男女開始還嘻嘻哈哈地跟唱,后來唱到“打鐵只有哥哥強,妹妹拜師不冤枉,抱著肚子扯風箱,逮到錘子恨天亮”時急忙噤聲,卻也晚了,后悔不迭。到了某處,谷教授突然喊停車,提著大包把林媽媽碰開,跳下去。林媽媽給允強使眼色,允強下車,華兒也跟去了。

好在已進入月壩,距鄉政府不遠了。谷教授硬著脖子踏上一條小路,回頭吼允強,說,你看你那個打鐵的樣子,給藝術丟臉!允強沖華兒笑一下,兩個人緊走了幾步,把谷教授的包搶過去抬上,故意一甩一甩的。允強知道,谷教授要去看柳如初。

快過年了,鄉下疏黃滿眼,不時有半山人家響一聲鞭炮,提醒人們節日即將到來,畢竟還了些生氣給天地。柳如初所在的院子叫柳河,沿百余級臺階上去,是近百畝平展之地,雖只有七八戶人家,但威嚴大方之氣穿越時空直逼眼前。這里曾是柳家莊園,柳如初的爺爺柳丕志當家時最為興盛,三進三出的樓門,近兩百名下人五十條槍。那時候普通人家孩子不聽話,父母只要說“柳爺來啰”,孩子立刻閉眼睡覺,不敢哭鬧了。柳如初的父親柳明華由于樂善好施,解放以后,群眾聯名力保,才沒有被殺頭,但是游街示眾、開會批斗少不了,家產沒收,留給柳如初的只有眼下的三間土房。昔日大戶人家的千金,當年名噪一時的紅人,如今困守孤獨,可見命運是難料的。

谷教授推開虛掩的木門,看見火堆里一根獨柴冒著煙,旁邊搭了一張小床,有人躺在床上,被子整整齊齊蓋著。除了婚姻,柳如初一生每一個細節都是整整齊齊的,老了,病了,整齊的習慣還牢固保留。三個人進到屋里,聞到濃濃的草藥苦味,時間靜得可怕。允強去到床邊,喊柳老師,又喊,說,谷教授來看你了。谷教授也俯下身子,輕拍厚棉被,說,你還好吧?正在大家不知所措的時候,柳如初說,再不來,我就要走了。然后,啪地一聲,燈亮了,黃黃的。仿佛燈光引來的,遠處傳來燃放鞭炮的聲音,不過風一吹,很快就消失了。

允強借故帶華兒出去了,說是回家看看。允強家就在附近。谷教授在床邊坐下,柳如初突然一笑,說,我在等你。谷教授說,怎么弄成這樣?跟我去醫院,你要好起來。柳如初說,心死了,哪里能救,要救我,三十年前你怎么不呢。谷教授說,對不起。柳如初嘆口氣,從身邊摸出一摞線裝書,交給谷教授,說,它也在等你。谷教授拿過去一看,是七卷本《薅草鑼鼓詞牌》,毛筆小楷書寫,上好的生宣,還泛著淡淡的墨香。

晚上,華兒領著允強做飯,就地取材,擺了滿滿一桌子。四個人圍坐,谷教授伺候柳如初喝中藥,給柳如初挑菜。柳如初胃口好得很,甚至開玩笑說,哪個男人娶到這個姑娘,憑口福就可以無憾一生。華兒不好意思,偷偷瞟一眼允強,不料偏與允強目光相接,內心慌亂成奔跑的小鹿。

到允強家住宿,谷教授靠在床頭翻閱《薅草鑼鼓詞牌》,遙想當年,柳爺如日當空,幾百人集體勞作,七八個鑼鼓隊相互競賽,歌者唱,應者和,回蕩在群山之間,何等場面。那時候,柳家有三名私塾老師專職創作整理薅草鑼鼓唱詞,形式工整,樸實地道,但是內容多為勸善、敬神、頌德和評說歷史,最出彩的情愛部分幾乎缺失,天大的遺憾。谷教授信步出門,去到院內。

允強的父親叫允伯安,年齡并不大,名字有點老。谷教授推開一扇門,因為那里亮著燈,就看見允伯安趴在一具很大的根雕上面,一只手還拿著放大鏡。谷教授說,你是伯安吧?允伯安說,允強給我介紹了,你是大文化人。你來看看我這個作品,有沒有出水芙蓉的意境?谷教授心里涌起悲涼,說,我不懂根雕,你還好吧?允伯安及時糾正谷教授,說,不是根雕,是根藝,不加雕琢,原生態,原生態你知道吧?谷教授說,你會不會唱薅草鑼鼓?你真的把音樂丟了嗎?允伯安失望透頂,搖著頭,啥年代了,還唱薅草鑼鼓。

谷教授毫無睡意,躺在床上心亂如麻,索性翻開《薅草鑼鼓詞牌》,隨便哪一頁,突然從書頁里掉出一張書簽,只見整整齊齊的筆跡,寫著:

花謝為秋凍,月寒知夜濃;

偷夢借來世,不叫淚眼空。

谷教授細看,喟然長嘆,在后面補了四句:

閑云野風送,只羽半天同;

殘窗冷藥后,愛恨誰與共。

4 耍歌子

除了老孫頭,所有人都懷疑下鄉體驗生活的意義,因此谷教授回去不久,大部隊也收拾心情,預備回去了,收獲的只有感慨。一行人到新韓的墳前佇立良久,林媽媽給大家介紹說,新韓一生,遇到川劇算是孽緣。那時候老孫頭認認真真磕了頭,像是佛教里的參悟一般。

林媽媽回去就找谷教授,說,我給你帶了個驚喜。谷教授抬眼看,只見一個人從林媽媽身后探出來,抱著一兜樹根,竟是允伯安,因此說,開什么玩笑!允伯安要說話,被林媽媽攔住。林媽媽說,他還有一個身份是你不知道的,他和柳如初是同父異母的姐弟。

柳如初的父親柳明華自幼酷愛川戲,當家以后經常請縣里的川戲班子到柳河唱幾天幾夜,與戲子們廝混,反倒荒了很多正事。有個叫青青的女子十七八歲,人長得好,戲唱得好,偏偏不要柳明華額外打賞的錢,說,你錢多,救救外面那些逃難的人吧。柳明華果然,吩咐管家免收田租,還在門口支鍋放粥,回頭跟青青說,你說的我照辦了,那我說的呢?青青于是做了柳明華的二房,兩個人把世間紛繁關在門外,整日交流川劇唱詞,所謂戲如人生,悲喜交加,沉湎其中。三年過去,青青生下一子,取名小安。柳家日漸衰敗,又逢兵荒馬亂,戰事不斷,柳明華含淚將青青母子趕出柳家,甚至連柳姓也不給小安。青青帶小安嫁給山里允姓男子,小安才有個完整的名字允伯安。后來青青告訴伯安,要不是離開柳家,不姓柳,很多劫難是斷然逃不掉的。柳明華用心之細,用情之苦,可見一斑。

允伯安告訴谷教授這些故事,唯一的條件是谷教授認可他的根藝,把眼前這個名為“出水芙蓉”的根藝作品收留下來。谷教授說,好吧,多少錢?允伯安搖頭擺手,說錢就不親熱了,真正的藝術哪里能說錢呢?谷教授只好作罷,現出欣賞的樣子,頷首,沉思,若有所悟。允伯安滿心歡喜,說,你還想知道什么,盡管問我。谷教授說,你會不會唱薅草鑼鼓?允伯安說,唱薅草鑼鼓?我媽是出了名的,方圓幾十里,男女老幼哪個不曉得青青鑼鼓?

青青所在的生產隊叫允家山,不通路,不通電,廣播線都扯不上去,七十多戶人家分散在幾面山上,在月壩算是最凋的地方,但是薅草鑼鼓遠近聞名。每年七八月,是允家山揚眉吐氣的時節,人們早早出門,肩扛草鋤,這山那山吆喝催促,到一灣玉米地腳一字型排開,凝神靜氣,就等青青敲鑼擊鼓開唱。那時候鳥兒忍住歌聲,露水在腳邊翻滾,玉米葉子靜靜地散發出嫩甜的香味,突然一聲鑼響,鼓點早已接住,青青唱道:

不唱開天盤古王,不唱萬里秦始皇;

要唱就唱漢武帝,他的名字叫劉邦。

草鋤揮動了,但是不緊不慢的,顯然,大家對青青唱的不滿意,有軟軟的對抗在里面。青青當然早料到了,不急,用鑼鼓敲出“撲地薅,撲地薅,撲地撲地撲地薅”的節奏,暖住場子,心里已有打算。

本來薅草鑼鼓需要一人敲鑼演唱一人打鼓應和,最少兩個人配,但是青青當了允家山生產隊隊長后,為了節約一個勞動力,鑼鼓演唱都是青青一個人。青青鑼鼓不同于別處,現編現唱,應景合時,取巧罵人,調情戲愛,每天都是新鮮的,聽青青鑼鼓簡直就是享受,男人喜歡,女人也不拒絕。開工的時候故意隱住,唱一些中規中矩的歷史典故“開場”,講究吊胃口;歇過頭道氣,精神稍倦,就要編一些情愛山歌“打尖”;中午過后必須“催情”,那是一天里最難挨的時段,太陽毒,唱歌用于玩耍,因此叫“耍歌子”,唱詞艷到家了;臨近收工,如果任務還有一個“帽兒頭”,那就“吆雞”,鑼鼓照著掉隊的一兩個人屁股敲打,唱一些奚落的段子,激到掉隊的人大汗直撲,引得大家哄笑。夜幕下來,“帽兒頭”剃掉了,一天的計劃順利完成,人們唱著青青唱過的香艷句子,前前后后擁著一團喜氣回家。青青卸掉鑼鼓架子,小拳頭捶幾下腰身,坐在路邊等她的男人允松木。允松木總走在最后面,一臉的委屈,假裝很生氣。青青比任何人都累,男人知道,但是男人覺得,自己的女人給別的男人唱那些“牛都踩不爛”的騷話,自己很沒面子。晚上吃飯的時候青青往往突然就會說,兒子,喊爹。允伯安就喊,允松木看一眼青青,敲了允伯安的頭,歡快地答應。青青還會說,我們母子遇到你,天大的造化。

歇氣之后,青青又唱《安五方》和《韓香傳》,這是“說正文”,很長,有現成的唱本,雖是正統薅草鑼鼓的主要內容,但聽眾反而不感興趣,人群里開始有人軟磨硬抗,動作故意慢下來,唉聲嘆氣,拖沓了。領頭的孫平,還是個毛頭小子,跟著大人一起混工分。青青抿嘴一笑,把孫平編進歌里唱道:

背時娃兒想老婆,下頭夾個拐拐窩;

扯起只有豌豆大,害雞找了幾面坡;

薅草莫法盡倒摸,背時娃兒摳老殼;

晚上回去慢慢長,至少要有一拃多。

眾人會心地笑起來,孫平羞紅臉,發狠地挖到石頭上。青青不放過這個細節,繼續唱:

我這唱了也不算,不服你敢脫開看;

要是真有小拃長,今晚給它吃下面。

有人呵地一長聲,不管孫平了,說,我脫!我脫!旁邊女人杵過去一鋤頭,大罵,好意思!柿餅都比你那個強,還好意思脫!如果碰巧,男人跟孫平一樣沒有老婆,或者老婆不在現場,那就更有意思了。男人說,脫就脫,你又不是沒見過,昨天晚上才耍過,今天早上才摸過。女人砸一把青草在男人臉上,不疼,男人還在笑,女人就揚起鋤把,預備了狠毒的姿勢,可是沒有落下去,等男人夸張地跑了,這才恨著臉兒攆出幾面坡,往死里罵道,老娘給你耍,老娘給你摸,老娘一泡尿,把你沖過河!最后當然是男人投降,幸福地接受女人的修理。如果旁邊還有幾個女人,不用暗示也會一并加入,合伙把男人按在地上,往褲襠里塞泥巴,給男人筑個“沙屁眼兒”,或者抓手抬腳拿男人“篩糠”,拉扯出大半個光屁股,勝利的笑聲在山谷里回蕩。

青青不會制止這樣的打鬧,只要不傷到莊稼。每個人都不容易啊,早出晚歸的,累,吃不飽,不會走路的孩子要綁在樹下,歇氣的空檔里才給喂一口奶。這樣的條件下能生出歡喜來,哪怕在男女的事情上玩笑再過分一點,也不過分。

那時允伯安已經五歲,坐在樹蔭里給爹娘守干糧,舞動小手吆鳥兒,拿根小棍趕螞蟻,心里藏住很多事。青青知道兒子對她充滿敵意,夜深人靜時候就唱一些雅致的歌謠,盡量給父子倆彌補一點柔情,這在允伯安的記憶里溫暖如燈,一生難忘。

幾十年過去,青青早已不在人世,允伯安對母親的印象慢慢地淡了,但是那些溫暖的唱詞還在,輕易就能回想。谷教授滿是期待,允伯安卻隨意就停住了,從往事里轉身,說,我現在只有根藝。谷教授說,你的根藝與母親有關嗎?允伯安說,母親是根雕,被雕空了的。谷教授沒有說話,心里想,柳如初也是被雕空了心的啊。兩個本該淡雅精細的女人,有朝一日地下相見,會不會因為那些飄逸雋永的句子結為知音,回到充盈和美好?

5 誰有愧

車銀元從縣人大退休,橫提著茶杯往家走,茶杯空了,心里也空了。從政為官幾十年,夢也做過,小動作也搞過,如今到頭,跟一撮濾干的茶葉有什么兩樣。林媽媽提議,把那些文件呀報紙呀書呀,跟工作有關的,都捆出去賣了吧。車銀元窩在沙發里頭也不抬,說,由你,從現在開始,我歸你管。林媽媽說,你要是紙,按斤頭還能賣不少錢。

廢紙竟然賣了370塊錢。林媽媽沒有高興,反而怒氣沖沖回家,把一本雜志扔給車銀元。車銀元一看,羞愧難當,卻不說話,捂臉縮頭,更顯出蒼老。那是三十年前谷暢的郵件,《中國戲劇》雜志,北京寄出的,已經皺了,泛著傷心的黃。

那上面有谷暢的文章,《薅草鑼鼓的川劇精神》。三十年來,林溪老成林媽媽了,還在找這個郵件,雖然谷暢也變成了谷教授,但是林媽媽知道,郵件是老家伙的一個心結。林媽媽要給谷教授一個交代,也給自己一個交代。

沒想到谷教授根本不在意,仿佛不記得了,隨便翻了翻,就把雜志放下,只說,時間真快啊。林媽媽慌亂退出房間,卻躲在門口不走,過了好一陣,突然返身回去,只見谷教授抱著那一段青春歲月,泥塑木雕一般,眼淚都沒有。林媽媽從沒見過谷教授如此不堪,因此嚇壞了,抓住谷教授的手,說,你罵我吧,我對不起你。谷教授突然笑了一下,說,時間真快啊。我們去看看柳如初,好不好?

柳如初已被車林孝用救護車接到縣中醫院住下,林媽媽聯系辦理了住院手續,有空就跑過去陪著說話。柳如初對薅草鑼鼓藝術團很上心,可是繞來繞去總是問到谷教授,這讓林媽媽很難受,不過林媽媽笑著告訴柳如初,谷暢這個老家伙,到老還像個孩子,給他介紹好多女人,他就是不對味。柳如初立刻紅了眼圈,說,他都是為了你。林媽媽說,我看啊,他對你才是真的。柳如初說,活一天算一天的人,我哪有那樣的奢望。

林媽媽走進病房,對柳如初說,你看誰來了?柳如初看見谷教授,輕輕壓住要冒出來的喜悅,望著林媽媽,說,明天我就回去了,我的病我知道,何必浪費錢和時間。林媽媽說,哪有不能醫的病,關鍵是找對醫生。說完瞟了一眼谷教授,仿佛谷教授是那個對的醫生,谷教授于是接住林媽媽的話頭,說,是啊,我們問過醫生,你的病不大,就是拖久了。林媽媽把盛湯的小飯盒放下,要去看個住院的熟人,出門時回頭說,湯要涼了。谷教授散亂著,要喂柳如初喝湯。柳如初搖搖頭,幸福地閉著眼睛,像是在回憶里找什么東西,味道比湯好。

林媽媽并沒有熟人在住院。她徑直去收費室,報了柳如初的名字,繳費370元,回到病房時發現,谷教授不見了,柳如初拿著一張書簽,邊看邊哭。林媽媽心里很亂,跟柳如初生氣,說,我煮的湯可惜了,早知道這樣,還不如陪你哭管用。柳如初把書簽放下,端起小碗喝湯,賭氣喝酒一樣,一口干了,然后望著林媽媽,說,妹妹,我的病不為男人,我是對你有愧啊。林媽媽說,你愧什么,我們這一代人,誰沒有陰暗過。

想想也是啊,那時候,車銀元把林溪當成私有的小花瓶,谷暢和孫平不約而同處處給車銀元出難題,柳如初當面背后都咒罵車銀元“早晚讓豬拱死”。新韓雖是溫和的,但他真心擁護柳如初,覺得車團長過分。川劇團就是一個陰暗的窩子。

林溪巧妙地利用她無辜的優勢,甚至悄悄放大這種優勢,不動聲色地成為川劇團實際上的中心,不由暗自得意。谷暢不去辦公室找報紙了,林溪總有借口見到谷暢,更多的是在大門口、排練室“意外”碰面,也有時,林溪直接去谷暢的辦公室,手里卷著一筒報紙,跳跳的,像一只天真無邪的蝴蝶。谷暢的辦公室兼做寢室,前后間那種,前面辦公,書報凌亂不堪,后面應該更邋遢,林溪沒有進去過。有一次,林溪直奔后間,進去了才喊,谷老師在不?谷暢當然在,慌亂從床上坐起來,拉被子捂住下面,光著上身,說,你出去。林溪不,笑笑地看著谷暢,說,谷老師,什么可惜了?谷暢一頭霧水,說,什么,什么可惜了?林溪說,你那回說我不唱川劇可惜了,是什么意思嘛?谷暢哭笑不得,說,你進川劇團,川劇可惜了!

團里排練川劇折子戲《秋江》,谷暢飾演老船翁,著黃衣,戴戲帽,配大白胡子,與妙齡尼姑妙常詼諧打趣,唱詞頑皮幽默,情感自然流露,正如船在水上,行云一般。妙常由柳如初飾演,眉目含情,聲音圓潤,身段飄逸靈巧。林溪坐在臺下看,生氣地想,柳如初演什么哦,狗屎!排練還沒有結束林溪就走了,回到辦公室,莫名其妙哭起來。

林溪去找孫平,說柳如初如何如何好,孫平聽懂了林溪的言外之意,傷心地問,你真要嫁給車車?林溪說,我要學唱戲。孫平說,從現在起我是你哥,我不許任何人傷你的心。林溪說,謝謝哥,你快和柳姐好吧,我看柳姐對谷老師有那個意思。孫平咬咬牙說,那天喝醉酒,她哭了一夜我陪了一夜,我們睡一起了,她是我的人了。林溪說,那就結婚呵,我們好喝喜酒。孫平說,你不是喜歡谷暢吧?

很快,團里的人都知道柳如初跟孫平睡了,要結婚了,谷暢知道最晚,是林溪無意說起的。當時谷暢嘆了氣,說,孫平算個什么東西。林溪說,我要跟你學戲。谷暢說,你把郵件還我好不好?林溪說,我要演妙常,我要演蘭秀英。谷暢說,我要走了,走得遠遠的,不會回來。

車銀元當團長之前,谷暢已經作為團長最合適的人選在主持工作,就差一紙文件了。谷暢一定會把川劇團帶出新氣象,沒有人懷疑這一點,就連孫平也是服氣的。車銀元當了團長以后,谷暢無官一身輕,潛心研究《薅草鑼鼓的川劇精神》,在川劇改革創新方面大膽嘗試,運用到節目編排演唱中,引起很大轟動。人們舉著火把帶著孩子,早早出發,走幾十里路去縣城看一場川劇,盼望谷暢快出來快出來,興奮得過大年一樣。回去的時候依然火把引路,隊伍里有人哼著剛剛學到的句子,更多的人熱烈議論,沉浸在川劇的魅力中無法自拔。在月壩薅草鑼鼓的唱本里,就加入了很多對川劇人物的理解、評價和戲說,不出三五日,一出好戲幾乎就家喻戶曉了。

林溪被父親帶去看過一次川劇,演的是《喬老爺上轎》。那時林溪還不知道谷暢,只覺得戲好,蘭秀英在她幼小心靈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進川劇團以后,林溪見到谷暢覺得很親近,對谷暢有說不完的好感,不顧車銀元的再三警告,從省川劇團培訓回來還要拜谷暢為師。那樣情形之下,谷暢離開,別無選擇。

谷暢走了,半個川劇團倒下,團里的人痛惜,車團長也顯得很無助。林溪去谷暢的辦公室,希望能發現一張字條也好,如果谷暢有暗示,林溪會不顧一切追尋而去,上演一出現實版的《秋江》,但是沒有,谷暢什么都沒有留下。柳如初也去了,在小屋子里與林溪相遇。林溪故作輕松,勸柳如初想開點,說,柳姐,你這么優秀,好男人還多。柳如初說,好男人都是你的,行了吧?

柳如初和孫平的結婚儀式很簡單,團里出錢大家一起吃了頓飯,象征性喝了點酒。不過柳如初還是醉了,早早離席。新韓沒有去參加,第二天回了鄉下老家,從此一病不起。林溪感慨不已,對柳如初說,柳姐,有人這樣愛一回,你的人生是值得的。柳如初淚如雨下,不過對林溪保留必要的戒備,說,為什么,真愛總是被忽略?

6 鄉情遠

老孫頭突發奇想,收錄整理薅草鑼鼓唱詞,編了厚厚一大本,要出書。這不是他的長項,憋得臉通紅,又不肯放下自尊去求谷教授幫忙,幾次想中途放棄。好不容易初稿出來,老孫頭去給羅縣長匯報,羅縣長很高興,說,這回你想到點子上了,申遺嘛,少了文化研究的成果,就缺乏理論支撐。老孫頭想謙虛一下,搓著手,說,我文字功底差,請羅縣長多指點。羅縣長說,理論和精神層面真還差得遠——找谷教授啊!老孫頭堅決不,梗著脖子,說,找他?糟蹋糧食。

林媽媽在等老孫頭,遠遠拖住,說,你瞎跑個屁呀,灰頭土臉的,鉆了誰家的雞圈子一樣。老孫頭立刻挺胸昂頭,拍拍手里的書稿,說,著書!哪天嚇你們一跳。林媽媽說,我現在就嚇到了,我們快去排練室。

演職人員各就各位,大幕拉開。音樂起,鳥兒滾著露水鳴叫,清脆透亮。山谷里花香四溢,在風里緩緩流淌。老孫頭粗衣草鞋打扮上場,揉著眼睛提著鑼,敲了一下不響,又敲,響了,當地一聲,音樂止。老孫頭擠眉弄眼,高腔唱道:

偷個歌郎當一回,

敲不響鑼怪錘錘,

吼幾聲吉利安五方神鬼誰不會,

大不過油碗里取錢月下戲小妹——開工啰呵!

眾聲應答:開工啰!男女演員各20端道具上場,把綠茵茵包谷苗勻植于舞臺,露出半張臉,齊聲唱:

情哥情妹昨年今天就給了話,

說薅完二道草青崗林里想干啥就干啥,

沒料到歌郎攢不起勁像個沒吃奶的娃,

滾蛋的滾,爬開的爬!

老孫頭灰溜溜下場。允強拉華兒的手在包谷林里穿行。薅草鑼鼓配合川劇鑼鼓的曲調和節奏,在山谷里燃燒,眾人揮鋤薅草,精神振奮。允強和華兒雙雙起舞——突然,谷教授在臺下喊,停!停停停!演員們唉聲嘆氣,有的干脆坐到舞臺上,鑼鼓滾了一地。華兒知道又是自己動作不到位,急得要哭。谷教授蹲在地上扯頭發,林媽媽感覺是在扯心,只有老孫頭反而高興,恨不得幫谷教授用勁,扯干凈才好。允強安慰華兒,說,沒事,你跳得很好了。華兒哭起來,說,我不跳了,我走!果然走下舞臺,給林媽媽鞠一躬,給谷教授鞠一躬,給舞臺鞠一躬,抱著衣服,出門走了。林媽媽急忙追出去。

華兒終于沒有走,只是堅決不當女一號了。林媽媽把華兒攬在懷里,拍嬰兒一樣,說,孩子,你是不是非常喜歡允強啊?是不是覺得一言一行都是給他做的,一心想做到最好,反而不自然了呢?華兒止住哭,仰臉望著林媽媽,說,我特別傻,是嗎?林媽媽說,是,女人啊,都容易犯傻,這不怪你。華兒說,我該怎么辦?林媽媽說,解放自己只有兩條,要么冒險,要么放手。華兒說,我懂了,林媽媽,我去把月兒找回來。林媽媽內心突然收緊,一哆嗦,眼淚出來了。

春節放假7天,林媽媽托熟人從鄉下買了一大桶菜油,團里每個人分一小桶,柳如初和月兒也有份。車銀元幫忙,在小桶上寫名字,寫到柳如初的時候手抖了一下,想掩飾過去,卻還是被林媽媽發現了。林媽媽說,把她接到家里團年吧,我請過了,人家不同意。車銀元說,那還有谷暢呢?

允強給林媽媽和谷教授拜了早年,匆匆擠火車去了廣州。月兒到廣州以后給林媽媽打過一回電話,問遍了團里每一個人,只是不問允強。林媽媽笑了,主動告訴了允強的情況,說,那孩子戀愛了……月兒急切地問,他和誰,他和誰戀愛了?林媽媽說,看把你急得,你啊!

按照電話里月兒說給林媽媽的地址,允強在火車站附近找到一條小街進去,繞了好一陣,變成小巷子,又繞,左手盡頭獨門獨院,上二樓,敲門。開門的竟然是彩云,小神仙哇地一聲跳起來,說,姐夫!你從垃圾堆里出來的啊?

屋子很小,一張床,半截沙發,塞得滿滿的。彩云在屋里跑來跑去,用腦袋和肩膀夾住一個紅色的手機打電話,接電話,給一盆文竹澆水,跪在地上找遙控板調節目,抽空招呼允強,說,姐夫,去洗個澡。允強試探地問,你姐呢?彩云說,回去了啊。允強說,回哪去了?彩云說,回去找你啊,今天剛走的。允強呆住,仿佛突然被抽空。彩云亮亮地笑,說,這是愛情考驗,上帝安排的。允強埋著頭,要哭的樣子,說,那我走了。彩云笑得直不起腰,用手拍床,指著門說,你走啊。允強抬頭一看,門開著,月兒站在門口,抱著幾個大盒子。外面夜色已經起來,遠處有煙花升騰。

彩云突然說要上班,給姐姐做個鬼臉,去拉允強說,姐夫走啊,我陪你去火車站。允強看一眼月兒,羞得紅了臉。月兒追著彩云喊,早點回來。彩云關門的時候說,不呢!我回來睡哪?

時空一隔,允強和月兒沒有想象中那樣的親熱,甚至都找不到話說了。月兒有了都市女孩的氣息,這讓允強感覺到距離,仿佛自己真是“從垃圾堆里出來的”,還好月兒體貼,用商量的口氣說,去洗個澡吧,看你累的。洗澡的時候正好調整狀態,允強預備好要展開的話題和心情,沒想到月兒敲門遞浴巾進去,全打亂了。允強裹著浴巾,趔著身子出去,月兒突然說,林媽媽還好吧?允強說,還好,就是節目走不動了。月兒說,林媽媽讓你來的?允強說,不是,我……月兒淡淡一笑,說,你上床躲著吧,我出去一下。允強只好上床,用被子圍著,坐得端端正正,肚子咕地一聲,提醒主人還沒有吃午飯呢。

月兒和彩云一起回去的時候,應該很晚了,允強差點睡著了。彩云走前面,把兩個塑料袋扔到床上,說,姐夫,換衣服!月兒提著一大袋吃食,三桶方便面,其余都是燒烤。允強換了衣服出來,月兒已經打開折疊桌,正在沖泡方便面,一股麻辣香味在小屋里彌漫。彩云迎住允強,說,姐夫帥呆了!月兒打了彩云一下,罵道,你煩的啊。

第二天月兒和彩云都不要上班,陪允強逛街。在一處廣場,大型舞獅表演正在進行,人群圍著看,不時喝彩叫好,增加了節日的喜慶。廣場角落里有個五十歲左右的男子在表演川劇變臉,只有很少幾個人駐足,顯得冷清而頑強。允強正在感慨,彩云突然跑過去,在表演者面前的紙盒里放了五十塊錢。月兒說,煩的啊!彩云說,就像給媽媽拿錢用,很值得,你說呢姐夫?月兒說,那也不用每次都給。彩云說,每次給錢,我都感覺至少家還在。允強和月兒對望,沒有說話。

在異鄉,人們大都避開關于家的話題,誰愿意在現實和回憶里輪流受傷?第一次到廣州,月兒比現在的彩云還小,從火車站擠出去,踏上陌生的土地,多想轉身看到老家的樣子。但是月兒咬牙堅持了下來,她發誓要找到那個她應該喊爸的男人,當面問他為什么,如果他還活著的話。彩云中考以后去廣州看姐姐,兩個人在月兒打工的電子工廠門口相擁而泣,不是因為想家,而是在大都市洪流之中感覺孤獨無助,茫茫人海,那個男人在哪里?后來,月兒被廠里評為先進,發了一千塊錢的獎金,還被提了工組長,前途遠大,但是彩云上高三了,月兒不顧廠長的一再挽留,回到彩云身邊。母親臨終前交代月兒,要帶好妹妹,月兒希望彩云給母親爭口氣,考個好大學。但是好像晚了,進入高三,彩云學得很吃力,最終辜負了母親,跟月兒當初一樣去了廣州。彩云希望,順著姐姐的方向,實現母親的遺愿。母親到死都沒有恨過死鬼男人,反而擔心,一次一次說,你們爸老實,沒出過門,在廣州那么大的地方,肯定出事了。

月兒和彩云的心事,允強不便追問,只是在林媽媽那里聽到一些惋嘆。谷教授有一次告訴允強,月兒是個苦命的孩子,為了照顧生病的母親放棄了讀書,把機會全部交給妹妹,十幾年熬過來不容易。允強問,她爸怎么了?谷教授說,戲大,人生小,走出去,談何容易。說罷搖頭不止。

允強下決心打開月兒的心結,故作輕松問月兒,你爸有消息嗎?月兒假裝沒有聽見,跟彩云說,晚上出去吃飯,你要不要加入?彩云說,要啊,你們兩個秀恩愛,我穩不住了。彩云打電話的時候,允強偷偷牽了一下月兒的手,月兒沒有拒絕,也不迎合,允強反而不知所措了。幸好彩云已經打完電話,救場子一樣跑過去,說,姐夫,晚上幫我把個關,跟不上你的男人我堅決不嫁。允強向彩云求饒,說,我沒有得罪你啊。

三個人去到一家川菜館,叫老家味道,大廳里流淌著歡快的音樂,十幾張桌子已經擠滿人,說的都是四川話,熱氣騰騰。有人招手喊彩云,允強看見一個溫和喜慶的男孩,不由想起老家的熊貓。落座以后彩云介紹,熊貓叫李想。李想站起身點點頭,說他也是四川人,是這家飯館的二廚。彩云說,喊姐夫。李想果然喊了一聲,允強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望著月兒求救。月兒說,李想是川劇迷,唱得很好的。彩云說,就是,等會兒給姐夫表現一下。

老家的味道都是家常菜,麻辣為主,木耳炒臘肉,酸菜土豆絲,麻辣豆腐,毛血旺,半斤土白酒,在冬天也可以吃出大汗淋漓的暢快。李想偷偷給彩云挑菜,彩云敲李想的碗,說,少來!小恩小惠對我不起作用。李想不好意思地笑了,說,快過年了,我陪姐夫喝一杯?沒想到月兒贊成,說,都喝一點,沒有酒,不是老家。酒來了,幾個人碰杯,都沒有話說,狠狠地喝。彩云本來要活躍氣氛,笑著說,小時候我偷偷喝酒,姐姐不仗義,給老媽告狀,害我挨罵……月兒突然紅了眼圈,給林媽媽敬一杯,給谷教授敬一杯,給老孫頭敬一杯,說,如果媽能回來,再罵我一次多好啊。彩云也要哭了,罵李想,說,還不給姐姐道歉!允強給月兒遞紙巾,試探著,終于說,回去吧,外面畢竟不是家。

音樂停住,有人手持話筒走到大廳中間,用四川話給大家拜年。李想說,這是我們老板,成都人。老板巡視大廳,說,再過兩天就是大年三十,恭祝老鄉新年好!為了表達感謝和祝福之情,我們請來一位民間藝人給大家表演變臉,以解鄉愁。底下響起熱烈的掌聲,人們紛紛翹首以望。

從角落里走出一個人,把允強嚇了一跳。彩云不住地拉月兒的袖子,說,姐姐,姐姐,你看!李想認識那個人,給大家介紹說,這人每周在這里表演一場,有時還唱一段,我是他的粉絲呢。月兒問,他叫什么?李想說,不知道,他很少說話。月兒說,你們老板跟他很熟嗎?李想說,也不是,他經常在大街上表演,老板知道他是四川出來的,就請他過來演,演一次五百塊。允強心里想,月兒從那人身上看到了誰的影子,一定是。

表演結束,眾人鼓掌叫好,那人卻沒有離場。老板回到那人身邊,通知大家,說,快過年了,老鄉要加演一個節目,清唱川劇《巴山秀才》選段,大家歡迎!李想急忙給大家介紹,說《巴山秀才》的編劇是巴蜀鬼才魏明倫,男女主角是梅花獎得主,尤其是男主角陳智林又是二度梅的得主。

沉舟破釜,掌燈焚書,

告別了形影相隨的老八股,

驚回首老秀才辛酸滿腹。

渺渺茫茫青云路,

洋洋灑灑圣賢書。

減不輕黎民百姓苦,

救不了災荒萬骨枯。

空留下子虛烏有上林賦,

空養成攀龍附鳳名利徒。

窮秀才虛度年華閉窗戶,

落得個白雪堆滿笨頭顱……

沒有掌聲,沒有叫好,人群里靜得只剩心跳。演唱者鞠躬,悄然退場。月兒埋頭吃東西,不小心把湯弄進眼里。彩云踢一腳李想,李想沒反應過來,彩云說,哪個叫你點湯了嘛?李想的委屈有買乖的意思,說,姐夫評評理。允強突然站起來跑出大門,追趕那個孤獨的背影去了。

7 溫暖在

月兒跟允強回去了,沒有趕上林媽媽做的團年飯,但是林媽媽高興極了,拉著月兒的手不丟開,生怕月兒轉身又要遠離一樣。華兒在照顧柳如初喝中藥,從火盆里拖出藥罐,把藥倒進小碗里,騰起一股濕熱的白霧,淡淡地苦著。允強過去幫忙,接過小碗,華兒在衣服上擦擦手,向林媽媽說,孫老師找我,要趕不上了。然后給月兒點點頭,一笑,出門走了。林媽媽告訴月兒,剛剛華兒還在計劃,要去廣州找你回來呢。這孩子心地好,你去看看她。月兒努努嘴,不懷好意地說,人家有人關心,我去不合適。話雖這樣說,卻還是跟柳如初點頭招呼,出門去了,總算救回允強一條命。林媽媽和柳如初對視,都沒有笑出來。

華兒真是去找老孫頭,月兒趕上,陪著往排練室去。華兒主動問起月兒在廣州的情況,說,我也想出去看看。月兒說,有些心愿要出去找,有些相反,必須回歸。華兒一笑,拉住月兒的手,說,你真是,值得有個人獨愛。月兒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了。

老孫頭趴在桌上校對書稿,昏暗的燈光被厚厚凍住,背影蒼老不堪。華兒先進門,喊孫老師,說,你看誰來了?老孫頭轉頭來看,揉揉眼睛,說,你個背時鬼!也不知道說的誰。月兒翻看那些手寫的稿子,覺得頭皮發麻。老孫頭不會電腦,寫字也吃力,要完成眼前這么個半成品,不知要花費多少日夜。現在,老孫頭又有了新的創意,給兩個背時鬼宣布說,我還要加上曲譜,讓別人拿到就能唱出來。華兒說,好啊,不過譜曲很專業的。老孫頭說,所以找你來嘛。華兒說,我哪有這本事,除非谷教授……老孫頭不以為然,說,教授,教授,會叫的野獸!找他?糟蹋糧食!月兒愛惜地抱著書稿,勸老孫頭,說,可惜了,可惜了。老孫頭警惕地問,什么可惜了?月兒說,你一番心血,這么貴重,如果沒有般配的曲譜,太可惜了。老孫頭還是別著臉,說,我去求他,想都別想。華兒急忙說,人家谷教授很希望跟你合作呢。

月兒抱著書稿去找谷教授。華兒不去,說是要給柳如初買藥,其實華兒還有一個想法,怕在谷教授和允強面前難堪。這一點月兒也懂,只是不點破。月兒找到谷教授的時候,谷教授正在跟允強說到允伯安的事。谷教授說,你爸他不容易,他拒絕的只是回憶。允強看見月兒,說,正找你呢。月兒假裝不理允強,過去給谷教授報到,說,老師,我回來了。谷教授很高興,說,孩子,難得你一片苦心。可是說到給老孫頭的書稿譜曲,谷教授很不客氣地發火了,把書稿扔到老遠,說,狗屎一堆!還好意思到處炫耀。月兒撿回書稿,拍拍灰,坐在谷教授身邊,說,人家孫老師都給你認輸了,又不敢親自找你,這才托我送來求你的。谷教授不為所動,說,他就是個狗屁。月兒說,想不到,老師也這么小氣。說完暗示允強快幫忙。允強就說,老師你先看看,說不定對節目表演有幫助呢。谷教授笑了,說,你們兩個,雙簧倒是演得不錯。

緊張的排練又開始了。華兒退到群舞里去,排在最后一排,不過這毫無影響,華兒認真做好每一個動作要領,下去還陪幾個小妹妹補課。這在團里成為一種力量引領,伴奏的,舞美的,燈光的,每個人都在暗暗發狠,不能輸給一個小姑娘。允強和月兒更加珍惜前臺,動情演繹身邊的感動,漸漸走進歷史深處。谷教授點著頭,在本子上畫他才懂的符號,跟林媽媽商量可以深化的細節。老孫頭在舞臺上串角色,很投入,還能配合谷教授的手勢調整張弛。

中途休息,老孫頭假裝無意問到谷教授,說,我的書稿,你看了?谷教授說,晚上你來,商量一下。老孫頭找華兒說了,華兒心領神會,宣告世界一樣大聲說,人家谷老師請你去商量,你還不去啊?谷教授見老孫頭和華兒同去,就吩咐允強去買點涼菜,說他累了,想喝酒。月兒多了一點心思,把林媽媽也請到谷教授那里。六個人圍坐,酒喝得少,話也不多,氣氛終歸顯出一些難為。谷教授說,薅草鑼鼓唱詞版本不少,詞曲全本還是首創。華兒給老孫頭豎大拇指,老孫頭假裝沒看見,不過頭還是偷偷昂了一下。林媽媽說,那要請人唱,一首一首地記譜。老孫頭說,我會唱,就是不懂曲。谷教授說,你唱的也不全準,我推薦一個人,既能完善唱詞,又能譜曲。大家疑惑,你不是要推薦自己吧?結果谷教授說出一個人,把大家下了一跳。他說的是允伯安。谷教授拿出一瓶酒,打開,招呼大家喝。老孫頭喝了一杯,咋著嘴,似乎要說酒好喝,不過沒有說出來,穩了穩,說,這酒怕有幾十年了。林媽媽說,酒是陳的香啊,你們多喝點,我吃菜。谷教授說,到老才明白,悲喜不如醉。老孫頭點頭,又點一下,說,真有文化。月兒和允強撲地笑出來。

谷教授用一根看不見的繩子牽著允強,逼牯牛下兒子一樣,去找允伯安。允伯安陶醉在自己的根藝里,給谷教授推薦新作品,說,這個叫《塵封》,就是沒有記憶,也沒有雜念。谷教授細看,見一女子安睡清風,雖只是一個輪廓,但栩栩如生,不過四周洪荒如在夜里,凄美之氣緊緊凝注。允伯安說,你是教授,你不懂。谷教授深深坐下,感嘆說,紀念一個人,最好的方式,莫過于讓他的精神流傳。這件作品太冷,近于殘忍啊。允伯安眼里放出光亮,在藝術的國度遇到一個知音,是很難的事情,不過他說,世事如此,人太小,抗不過。谷教授說,青青鑼鼓空前絕后,應該從夜色里走出來,發揚光大。允伯安警惕起來,盯著谷教授,說,你言外有意,直說吧。谷教授于是說出薅草鑼鼓詞曲的事,強調說,書稿的名字就叫青青鑼鼓。允伯安一聽搖頭擺手,一句“你們找錯人了”,把谷教授推出八丈遠。谷教授仿佛有無盡的耐心,陪允伯安靜坐。小院里,一株銀杏掉光了葉子,深刻的想法有些突兀,也許在懷念綠色往事,也許故意不去懷念,拉出了傷口。暮色配合心境一樣,慢慢漲起來,把三個人淹在激烈里。

姐姐出嫁妹妹羞,

假裝揣面蒸饅頭;

蒸了一個胖和尚,

再蒸兩個小斑鳩。

姐夫說話不算話,

只配跟到和尚走;

妹妹斑鳩雖然小,

也有心事也有愁……

谷教授輕輕唱。允伯安說,你怎么會唱的?這是青青給伯安唱過的歌謠。那時候伯安還小,夜深人靜,青青的歌謠溫暖如手,愛撫著伯安的身心,時間流逝,溫暖畢竟還在。谷教授說,美好的東西,總會留下來。允伯安說,一把火,把母親的一生都燒掉了啊。谷教授說,你不理解你母親。然后接著唱:

竹葉青,銀杏黃,

苦命的孩子想爹娘;

天邊遠,秋風涼,

爹娘回家還在路上……

允伯安受不住,似乎哭了,聲音濕滑,說,別唱了,我試試看吧。谷教授在黑暗里找到允強,踢了一腳,允強扭捏了一下,過去扶著允伯安,說,爸,謝謝你。允伯安吸了一下鼻子,冷冷地說,還是教授厲害,能讓兒子謝我,我不認輸不行。谷教授說,當年我跟你差不多,幾乎走不出來……那時候我是谷暢,哪是什么教授。

離開銀杏縣川劇團的時候,谷暢的確走投無路。走投無路的谷暢發誓,撒尿都不朝銀杏方向,傷心之地,死不回頭。是省川劇團的康老師救了谷暢,把谷暢收到身邊,供吃住,教唱各種川劇唱法,輔導谷暢鉆研川劇理論。谷暢逐漸走出陰影,進入大學深造,讓康老師有生之年看到了谷暢的真正站立。谷暢含淚送走康老師,細心體會老人留給他的一摞講義和戲如人生的精神風范,繼承老人未盡的理想,踏上老人站立一生的講臺。谷暢終身未娶,主要不是因為林溪,而是因為老師,白發蒼蒼的老人對他寄予厚望,空氣一樣包裹他的生命,他無暇顧及川劇之外的所有事物,包括林溪。

銀杏縣要申報薅草鑼鼓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成立薅草鑼鼓藝術團,副縣長去請他,帶了一箱土特產,他把人家轟走了。后來縣長親自去請,據說封了個大大的紅包,他硬是沒露面,讓人家干等了一天一夜。那時候,谷暢已經是谷教授了,在川劇界德高望重,桃李滿天下。谷教授終于答應回到傷心之地是第二年春天。林溪去找他,空著手,在他寬大的辦公室走來走去,看他的學生獲獎的大幅照片,看綠的黃的銀杏葉做成的標本。林溪頭發已經花白,空靈的身段不再,甚至有些臃腫,認識的人都叫她林媽媽了。林媽媽突然說,你不配唱川劇。谷教授說,你也有老的時候,老天還算公平。林媽媽說,我老怕什么,我至少敢于面對,你敢嗎?谷教授說,不用激將我,不管用的。林媽媽說,因為你當初一句話,我堅持唱到現在,我要唱不動了。谷教授說,這我沒有想到。林媽媽說,現在跟當初一樣,你會選擇回避,因為你骨頭里沒有自信。谷教授說,原來你這么刻薄,幸好沒有嫁給我。林媽媽眼睛紅了,忍住沒有掉淚,說,老川劇團都要垮掉了,我還矜持什么。谷教授說,好吧,我投降,不過我只是回去看看。

谷教授回去了,副縣長很高興,縣長不計前嫌,給谷教授許以重金。谷教授不要報酬,說,給川劇團的老人們辦點實事吧,我是沖他們回來的。那時候副縣長已經是羅平,很快協調各部門,給川劇團還活著的職工落實了補助和退休工資。作為薅草鑼鼓藝術團總導演,谷教授還向縣里要了特權,節目編排上,必須他說了算。

半年過去,谷教授知道他回不去了,于是給省團申請,辦了退休,也是應了康老師臨死前的交待,實現了康老師最后的心愿。老人家斷氣的時候握著谷教授的手,說,川劇的根,在民間。

8 黃昏后

柳如初病情不見好轉,只是不愿意拖住大家的心情,強撐著,天氣暖和的時候甚至去看排練,坐在角落里,像一枚夕陽,多想照進舞臺。歷歷往事,在場子里過戲,有時與現實交叉起來,演出一些分分合合。

柳如初和新韓演《喬老爺上轎》,唱到“春蘭上房來報稟”時斷了。青青提著一面鑼在唱,明明是薅草鑼鼓,唱的卻是高腔,“天上燒的瓦瓦云,地上曬到胯胯疼;妹是一把嫩茅草,偷吃一口壯精神”。眾人呵地一長聲,老孫頭上場了,張嘴要唱,被谷教授一腳踢飛。谷教授喊青青,青青從身后推出兩個人,一個是允強,一個是月兒。兩個年輕人真好啊,像兩只蝴蝶在玉米林里飛,翅膀上全是大包谷的圖案,豐收的不僅僅是愛情。這時谷教授變戲法一樣打個手勢,允伯安竟然出現在燈光里……柳如初搖搖頭,揉眼睛細看,還果真是允伯安。允伯安開口唱道:

鑼鼓有心意,無愧天和地;

天地一炷香,生死一口氣;

古今一陣風,愛恨一出戲……

柳如初揩眼睛,滿手背都濕了。對于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柳如初曾經深深地傷過。那時候父親柳明華對青青母子寵愛有加,柳如初的幸福突然被人分掉一部分。柳如初難不到青青,但是有辦法整哭她的兒子小安。小安很小,經常被小姐姐罰跪,還不許哭,不許告訴父親,不許喊姐姐,甚至不許摸家里的任何東西。柳如初知道,即便如此,她也沒有贏,因為小安忍住了花樣百出的折磨,眼睛里有仇恨的光,那是很可怕的眼神。離開柳家,小安成了允伯安,與柳如初仇大冤深,互不相認,柳如初病倒十幾年,允伯安從不過問。

排練結束了,谷教授非常高興,甚至沖老孫頭笑了一下。華兒從后排出來,拉著月兒的手,興奮地說,你跳得真好,祝賀你啊。月兒說,因為你,我不敢偷懶嘛。兩個女孩真誠相對,山泉一般。谷教授問允強,你爸呢?允強四下望,說,不知道。月兒說,你去找回來。允強答應一聲,跳下舞臺去了。華兒打趣,癟嘴說,還沒結呢,就開始當家了。月兒說,好啊,我還以為你簡單,原來心里這么復雜。華兒說,玩笑歸玩笑,任務完成有時間,就結了吧。月兒說,不,你不結,我就不結。華兒笑著說,我跟鬼結啊。我要去廣州,找個醫生嫁掉。月兒說,為什么要是醫生呢?華兒說,可以免費給柳老師看病嘛,你真笨!月兒一聽愣住了,眼淚嘩地下來。

收工回去,華兒陪柳如初在病房里說話,柳如初說到允伯安時突然要喝水,一只手拍打著胸,一只手伸向華兒。華兒倒水,柳如初哇地一口吐出來,手掌里全是血。華兒嚇壞了,要去喊醫生,柳如初搖搖頭,說,孩子,你過來坐下,聽我說。華兒說,柳老師,你這是怎么了啊?柳如初吃力地笑了一下,累,卻舒展,說,我的病我知道,是好不了的,你不要告訴任何人。華兒哭著說,不,你會好,一定會。柳如初說,你是個懂事的孩子,我才求你。我一定要撐到你們表演那天去,我怕晚一天,趕不上……華兒說不出話,哭著給柳如初擦嘴角,擦手,喂柳如初喝水。柳如初閉上眼睛,輕輕說,該放的都放下了,只有小安……華兒正要問小安是誰,谷教授進去了。

華兒去找月兒,邊走邊掉淚,敲門的時候把眼淚擦干了。允強也在,華兒說,柳老師她……月兒說,柳老師很好啊,下午還去看排練了的。華兒說,小安是誰?月兒搖頭,說,什么小安?允強心里被扎了一下,他知道,小安就是他爸允伯安。月兒看到允強的變化,說,你干嘛呀,你又不是小安。允強問華兒,柳老師怎么了?華兒突然明白過來,暗示月兒不要亂說,月兒一頓,也明白了。

允伯安第一次走近柳如初,感情很復雜,要不是三個孩子都哭著求他,他可能沒有那個勇氣說服自己。進病房,允伯安站著不動,直到柳如初洪哭起來,直到谷教授握握他的手,出門后把門輕輕帶上。柳如初用濕淋淋的聲音喊小安,說,小安,我的弟弟……允伯安挪過去在窗前坐下,說,好好養病吧。柳如初說,姐姐對不起你,你恨我,不認我,都不為怪,可我擔心你,像我一樣走不出去……那是最苦的人生。允伯安說,我至少還有允強,雖然也恨他,但愿意為他做任何事。柳如初說,來看我,也是吧?允伯安沒有正面回答,看著窗外涌起的濃濃春意,故意跑偏題目,說,薅草鑼鼓是生活,哪里能在舞臺上演呢?柳如初閉上眼,沉浸在往事里,也許沒有聽見允伯安的話,嘆口氣,幽幽地說,小安,如果姐姐走了,你就去掉恨,好好活幾年吧。允伯安說,都不年輕了,我先走也不一定,死很容易,活著才難。一時間,兩個人無話,暮色忙著填空一樣,呼地上來。

那一次的談話并不愉快,不過總算一個開端,有了面對的嘗試,而且在兩個人身上產生了彼此希望看到的變化。允伯安漸漸打開自己,在舞臺上把谷教授的意圖發揮到極致,前后判若兩人。林媽媽陪在柳如初身邊,笑笑的,看節目漸入佳境,柳如初甚至說,我這個弟弟呀,然后幸福地哭一陣。只有華兒的憂郁掩不住,雖然也配合柳如初淡淡地高興,但是終歸被林媽媽看破。林媽媽問急了,華兒就說,我是擔心孫老師的書呢。林媽媽愛惜地說,這倒霉孩子。

每天晚上,允伯安在燈下敲著拍子哼那些薅草鑼鼓的唱詞,用鉛筆在另一張紙上畫五線譜,常常熬到半夜,有時甚至通宵,第二天紅腫著眼睛參加排練。谷教授看過允伯安完成的幾個曲譜,把允強喊過去教訓,說,好好學,你還差得遠,這才是真正的藝術!允強不敢反抗,也不服氣,說,我媽比他強多了。谷教授聽了,吃驚地望著允強,說,你記得——你母親?允強說,柳老師給我講過,柳老師都佩服,說我媽是個大才女。

允強的母親叫向維維,出身音樂世家,自幼聰慧過人,在音樂方面簡直是天才,被省內業界譽為“民歌仙子”。這些情況谷教授是知道的,甚至后來“民歌仙子”不幸隕落,他也知道。與允伯安有關,與允強無關,允強要是沒有兒時的記憶,才好。

允伯安在青青鑼鼓的旋律里成長,對于節奏和樂感有著高度的敏銳,就像鳥兒熟悉山林里的語言一樣,不過那種天分被內心封閉,直到上師范學院,遇到一位古怪的老師和他美麗的女兒。老師叫向紅軍,教音樂的,頭發長,眼睛小,還胖,隨時高昂著頭看天,一副嚇死人無所謂的樣子。同學們都喊“向瘋子”。有一次“向瘋子”叫大家閉上眼睛在桌子上敲節奏,他也閉著眼,晃著腦袋,嘴里噠噠噠地——突然去到允伯安的桌邊,睜開眼,說,你叫什么名字?就這樣,允伯安被“向瘋子”抓到他的興趣班,整天畫五線譜。允伯安對音樂非常抵觸,在興趣班毫無興趣,不過一個女孩的出現,把允伯安的靈魂安頓了,由此,允伯安奠定了堅實的音樂基礎。

女孩叫向維維,恬靜,秀麗,像個公主。“向瘋子”教公主練聲,公主一點即通,聲音清脆,高亢婉轉,把興趣班幾個男生驚呆了。后來大家知道了,公主是“向瘋子”的寶貝女兒,在音樂學院學習民族聲樂,小小年紀獲獎無數。允伯安偷偷發奮,經常找向老師輔導,甚至嘗試創作歌曲,四處投稿,完全搞成了獻身音樂事業的架勢。進入大三,允伯安雖沒有正式發表作品,但足以成為向老師的得意大弟子,有更多機會跟向維維見面。向維維有次問允伯安,你為什么要那么憂郁啊?允伯安學向紅軍的樣子望著天,說,我媽是瘋子,我爸是殺人犯,我能活著,算是奇跡了。向維維被嚇到了,夸張地抱著自己的肩膀,說,你還不如講個鬼故事,嚇女孩,那才管用。說完勝利地笑了,笑到一半,突然看見允伯安真的眼淚汪汪,趕快道歉,說,對不起,我以為你開玩笑的。允伯安雙手一抹臉,眼睛從指縫里露出來,說,還好,能認識你。

向維維要參加一個全省的演唱比賽,組委會要求唱原創歌曲。為向維維寫歌的人很多,有的甚至是著名什么什么家,允伯安不管,在宿舍的小床上趴了兩天兩夜,把詞曲交給向紅軍。比賽那天,允伯安沒有勇氣去現場,遠遠地注視和等待。向維維終于出場了。

黃昏后,隔三秋,

相思不上寒樓。

雪花小枕頭,把心事看羞。

無意留,空等候,

忍心叫我牽,一把風的手,

怎么能夠。

江山舊,愛成舟,

千古終有盡頭。

風花雪月皺,地老天荒瘦。

春不夠,借芳洲,

兩情長久短,此刻共擁有,

新月如鉤。

向維維唱得淚流滿面。觀眾醒過來,掌聲雷動,評委們也一掃矜持,紛紛起身鼓掌。評委席上一個人欣然離席,到觀眾席前排找到向紅軍,抓住老人的手表示祝賀。向紅軍說,谷暢啊,你也來了?谷暢說,想你了啊,老師。向紅軍說,你不是去那個什么縣,叫什么——銀杏縣了嗎?谷暢說,人家不要我了嘛!對了,允伯安是誰?

允伯安正抱著廣場邊的一棵楊樹,哭得稀里嘩啦。向維維跑出人群,找到允伯安,抱住,哭著說,你的憂郁很動人,我要嫁給你。

畢業不到半年,婚禮在學院食堂舉行。谷暢也去祝賀了,只不過人多,允伯安并沒有認識。從幸福的陶醉里還沒有完全醒來,允伯安和向維維已經面臨人生的第二次選擇。向維維要出國深造,到意大利學習歌劇,允伯安相攜而行,兩個人在音樂的王國比翼雙飛,似乎是自然而然的事,沒想到允伯安說,我必須回月壩。為了心愛的男人,向維維讓步了。回到月壩,允伯安帶向維維走進一片小松樹林,在一座孤墳前站住,說,這是我媽。向維維一看,矮小的墓碑上寫著:青青之墓。

向維維在縣城一所中學任教,偶然的機會接觸到薅草鑼鼓,被那種原始粗狂率真打動,于是四處搜集,改編翻唱,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允伯安無法接受,在一次爭吵中說出了“你也是瘋子”的話。向維維哭了,說,薅草鑼鼓也是音樂,你不一樣在追求嗎?允伯安說,我學習音樂都是為了你,去他媽的!你知道我媽怎么瘋的,你知道我媽怎么死的,你知道嗎?向維維說,好吧,我錯了行不行,行不行嘛?允伯安一下子抱住向維維,也哭了,說,我媽是薅草鑼鼓逼死的。

第二年秋天,銀杏葉子正黃得耀眼的時節,向維維生下允強。當允強長到三歲,向維維從繁雜的日子里抬起頭,發現自己還是離不開音樂的,內心有個聲音在哭。那時候允伯安把名字掛在林業站,經常鉆老林,甚至在山林里過夜。有一天,允伯安回去看見向維維,說,我今天發現一個樹根很像一個人……你不要一個鬼樣子好不好?向維維摸著允強的頭,并不看允伯安,說,我們離婚吧。允伯安一把扯過允強,沖向維維大吼,你跟我媽一樣,瘋子!允強哇哇大哭,無助地望著奇怪的兩個大人。

向維維回到省城,驚魂未定,為了不給老爸添堵,只說她不能沒有音樂,沒有提及其他,只身去了意大利,一路哭斷秋風。

9 致青春

月兒和允強在屋里熟悉一個舞蹈動作,抱到一起凝注了,恰好彩云站到門口,說,大白天注意影響哦,你們刺激到我了。月兒松開允強,恨一眼彩云,說,女娃子!煩的啊。彩云說,剛回來你就煩,那我走了。卻是一跳,閃進去,把一個包和自己一起扔到床上,馬上又彈起來,拿出一個紅顏色的手機,說,姐,送給你了。月兒接過去,卻說,不稀罕,一個舊的。允強準備說話,被彩云擋住,說,姐夫,沒有娶過門之前,姐姐是我的,你不許動哈!允強收拾窘相,說,你怎么回來了?彩云翹起頭朝門口喊,進來啊!真是。小胖子李想背一個大包進門,憨憨地笑著,說,姐,姐夫。允強去接了包,月兒說,就喊強哥,什么姐夫!允強趁機找便宜,說,快了,免得到時候改口。月兒說,快你個頭,我們出去吃飯,你請客。

好不容易有個團聚的機會,月兒請大家都去。林媽媽和谷教授說年輕人熱鬧,他們不去掃興。老孫頭忙著整理他的書稿,圍在允伯安身邊不離皮,把允伯安服侍得先人一樣。華兒很想去,又擔心柳如初,林媽媽就說,你去吧,柳老師有我呢。五個人就去了,吃白果雞。李想說,白果是什么啊?彩云說,就是銀杏唄,真笨。

吃飯的時候,華兒看看人家都成雙成對的,因此自嘲,說,我吃完快走吧,被你們一對比,糾結了。月兒說,少來啊,我感情脆弱,愛哭呢。彩云歪著腦袋,靠在華兒肩頭,說,真好,我有兩個姐姐。李想討乖,說,我也是,卻被彩云踢了一腳,說,哪有你的份?小廣州!

說到廣州,彩云記起一件事,說,姐,那個人上電視了。月兒說,哪個人?彩云說,變臉那個。見月兒還不明白,又補充,說,老家味道,巴山秀才——你還哭了的。月兒和允強都記起了,允強說,那好啊。具體情況,月兒讓李想說。當地電視臺錄節目,無意間發現有個人在廣場表演變臉,就做了一期文化節目,播出后好評如潮。華兒感慨,說,想不到,川劇的絕活,竟然流落外地找飯吃。彩云說,走出去也是一種出路,餓死比困死好。華兒明顯感覺到反擊的意思,但是點頭,說,妹妹說得真好,我也要走出去。彩云用臉蹭華兒,說,我不干,姐姐欺負我。大家趁機笑起來,挽救了氛圍。

晚上彩云跟月兒睡,月兒說,變臉那個人上電視,你沒有說完。彩云突然抱著月兒,壞笑,說,他這樣抱你沒有啊?月兒推開彩云,說,問你正事呢。彩云說,那你不許哭哦!

原來電視臺做深度訪談,那個人居然也是銀杏縣的,具體哪個鄉哪個村,叫什么名字,他不說。電視臺尊重他的意見,只討論川劇,但他還是提到了薅草鑼鼓,還清唱了一段。彩云讓李想用紙筆記住詞,那家伙笨,沒有記全,但是大概有了。

太陽落坡四山陰,

隔山露水打濕心;

哥哥不能久等你,

家里還有一豆燈。

ОООО四山黃,

不負哥哥等一場;

銀杏百年不怕老,

就怕連夜秋風涼……

彩云說,你看你看,又要哭了。月兒說,我哪里在哭,睡吧。彩云說,我不信,你轉過來我看。月兒用背抵住彩云,不轉,又說,你回來,總還有別的事。彩云說,是啊,電視臺要舉辦一場歌舞大賽,一等獎八萬塊錢呢。月兒說,關你屁事啊。彩云說,我是不行,可是你和姐夫一定行,是不是啊?我當你的經紀人,獎金怎么分我?月兒說,睡吧,好做夢。彩云說,不跟你說,我明天去找你們團長。月兒說,你煩的啊。

第二天排練的時候,彩云李想都去看。彩云尋機找到林媽媽,說了大獎賽的事,林媽媽不以為然,說,你看我們忙的。彩云追著說,八萬元可以重建川劇團了。林媽媽愣住,看了彩云半天,沒有說話。

排練結束,林媽媽先去醫院,然后找到谷教授。谷教授忙著整理《青青鑼鼓》,最后一次校對,編頁碼,沒有聽清林媽媽說什么。林媽媽說,那孩子一番苦心,不容易啊。谷教授說,出版經費落實沒有?林媽媽只好順著谷教授的話,說,我問了,配彩圖,一千冊,兩萬可以談。谷教授說,羅縣長給不給啊?人家老孫頭等米下鍋。林媽媽說,已經拿到了,放心。

其實羅縣長兩百都不給,說,節目都超預算了。林媽媽沒辦法,只好跟車銀元商量,自己先墊著。車銀元陰陽怪氣地打趣林媽媽,說,再搞幾年,你把我賣球算了。林媽媽拉軟,說,把眼下的急救了,我再不管他們雞零狗碎的,好不好?車銀元說,不好,你的德性我清楚。林媽媽說,買只畫眉你都舍得花三千,你去跟你的畫眉過,算我沒說,我就是死了你也不要管。車銀元說,不可理喻!

八萬,林媽媽心里熱熱的,八萬元錢可以辦多少事啊。林媽媽主動找彩云問一些細節,比如歌舞類別,比如報名費,比如參賽資格,比如年齡要求,比如來去火車票報不報銷,一算盤打下來,心里有了主意。彩云歪著頭,討好林媽媽說,團長真英明。林媽媽說,你這個小猴子。

林媽媽跟谷教授和老孫頭商量,老孫頭先說,我的書不能耽擱了。谷教授沉思了,等林媽媽的下文。果然林媽媽又說,允強和月兒,還有允伯安,都不能分心,這邊畢竟是大事。老孫頭說,那就黃了,還說啥。林媽媽看著谷教授,谷教授還在等,就急了,說,你總要給句話啊。谷教授說,你的想法可行。林媽媽高興極了。老孫頭張眉畫眼不知所云,說,什么想法說出來,不要只顧你們通電。林媽媽說,我們三個人去。老孫頭說,不是吧?別嚇我。谷教授補充,說,給孩子們帶個頭。

三個人開始排練。彩云給他們的組合起了個名字,叫“致青春”。這一種同臺,應該說,遲到了幾十年,不過,好飯不怕晚。比賽時間很快到了,三個人低調出發,彩云和李想陪著,趕火車去了廣州。本來彩云說,來去火車票由組委會報銷,實際也報銷了,不過不是組委會,是李想,加上食宿費,花了六千多。

比賽現場,“致青春”組合壓軸登場,65歲以上的三位老人,配傳統川劇造型,引發觀眾的強烈興趣。音樂起,只有鑼鼓,卻是搖滾節奏。林媽媽和谷教授演一對戀人,在山間勞作,愛情在熱烈的汗水里翻飛,動作難度極高,卻被演繹得行云流水一般。老孫頭是第三者,提一面破鑼,唱一些酸溜溜的句子,動作古怪,令人意想不到,卻是非常到位。那鑼看似亂敲,節點卻是精準無比。特別是唱詞,與音樂合起來,讓所有觀眾一邊捧腹一邊落淚。

我有心,他有意,

兩把鋤頭一塊地;

轉眼白發比草深,

愛恨隨風知四季。

歲月堪回首,

聚散兩相依;

低頭問青苗,

不叫淚眼濕。

他有心,我有意,

百般人生一出戲;

……

演出畢,兩個老男人緊緊擁在一起,一段距離近在咫尺,卻走了幾十年,直到滿頭堆雪。戲如人生,首先感動的是他們自己。林媽媽淚濕雙眼,深躬謝幕,抬頭卻是笑靨如花。觀眾起立鼓掌,久久不肯坐下。彩云哭得任性,李想又喊又叫,兩個人跳啊跳啊,最后緊緊相擁。彩云說,你要娶我嗎?李想說,要啊要啊!可是,你不踢我好不好?彩云破涕而笑,說,傻瓜!騙你的。又把李想踢了一腳。

10 心相約

“致青春”組合無可爭議地獲了第一名,八萬元獎金一分不少,稅都不用自己上,干吃盡落,把林媽媽喜碰了。回去以后,老孫頭揚著脖子,到處說消息,恨不得亮一亮大紅證書。這在當地還是引起不小的轟動,以至于縣政府出面,補辦了一個慶祝儀式,給薅草鑼鼓藝術團發了兩萬元獎金。

老孫頭的書終于出版了,一千冊,新嶄嶄的,有一股文化的香味。老孫頭拿一本放到鼻子底下聞,很享受,看封面,看扉頁,看目錄,嘩啦啦翻一遍,又翻一遍,突然凝注了。華兒也在翻看,說,大作家,陶醉啊?老孫頭低下頭,說,給我一支筆。

華兒奇怪,站在旁邊看。老孫頭在自己的名字前面加上谷暢和允伯安的名字,想一想,在最前面加上“林溪”。老孫頭寫字很吃力,一筆一劃地搭,寫完一看,字其實并不丑。華兒偷偷離開,不打擾老孫頭的真誠。

一千本,老孫頭熬了兩個通夜寫完,這才紅著眼睛給大家送書。柳如初也有一本,是老孫頭親自送去的,不說話,端端正正放在柳如初的枕邊,拍了一下,退出門,腳步很輕,也重啊。柳如初其實并沒有睡著,感覺到了老孫頭的心跳和腳步,把書拿到手上,眼淚出來,心里很順,也亂啊。

迎檢工作領導小組收獲了兩個很有分量的硬件,都是預料之外的。羅縣長為了表示主動,邀請省專家組再次強化指導,匯報的時候特別強調了“致青春”和《青青鑼鼓》。向紅軍顯然在控制自己的情緒,看看對面坐的一幫老小,翻翻手邊的書,開始細致地擦他的老花眼鏡。人一老,就脆了,跟孩子沒兩樣。林媽媽匯報節目準備情況的時候,忍不住哭了,說,孩子們一個月才一千塊錢,還是東拼西湊的,又要超強度排練,我實在是不忍心哪。羅縣長說,這些情況下來說,下來說好不好?林媽媽沒有剎住,繼續說,人生最美好的年齡,很短,不容易……羅縣長插話,攔住林媽媽,說,下面請老領導講話。文文局長點著頭,說,大家歡迎!向紅軍說,這樣吧,會就不要開了,我跟我的小戰友們見見面,還想聽聽。

羅縣長和文文局長走了,說還有幾個會要開,就不陪向紅軍了。這樣子才好,一行人到排練室去,向紅軍說,谷暢啊,你也白頭了。谷暢說,歲月催得急,沒辦法啊老師。向紅軍看看林媽媽,說,你們在廣州的演出,我找錄像看過,我看到了年輕的影子。林媽媽說,向老師多指教。向紅軍說到《青青鑼鼓》,老孫頭說,我本來想賺一筆,現在想起來,不好意思見人。向紅軍說,敢于解剖自己,你是高大的。

在舞臺上,向紅軍對年輕人說,文化很大,包容世相人心,在文化的大悲憫里面,個人悲歡得失,微不足道。做文化就是做人生,跟姻緣一樣,無需刻意,去留舍得文化都在。這些話允強和月兒似懂非懂,暗自在心里明滅如遠天的星星。華兒突然問,老師,你是說文化無處不在,就算離開這個舞臺,也不該受到責備,對嗎?向紅軍說,心里有就不曾離開,哪有責備?華兒說,老師,我懂了,謝謝你。向紅軍點著頭,笑容很慈祥,秋日暖陽一般。

是深秋,銀杏的金黃輝映著小城和它上面的天空。午后,真的出了太陽,在銀杏的景致里畫上心情圖案,街道兩邊,閃閃發亮。允強和向紅軍并排走在這樣的圖畫里,像是一個故事的兩種可能,在金黃的河里柔軟流淌。向紅軍說,孩子,理解和接受你爸你媽,他們內心有大悲憫。允強把手插進褲兜里,背影有些擔當的樣子了。向紅軍說,到我這個年紀你會知道,人生如戲不在于演技,在于回歸,回到本真的狀態,最后的境界,只有善,沒有惡。允強說,我記不起我媽的樣子,我很害怕……向紅軍把一只手搭在允強微微有點傾的肩頭,投影在松軟的銀杏葉子上泛出親情的水花。向紅軍遞給允強一個厚厚的郵件,允強說,我媽給我的,我不能拒絕是嗎?向紅軍說,孩子,在你認為合適的時間打開,你會做得很好,我知道。

專家組要走了,一行人在老川劇團的門口送。林媽媽問到全國專家組正式考核驗收的事情,向紅軍答非所問,對谷教授說,維維回國了,有一個文化傳媒的投資計劃,我給推薦薅草鑼鼓,希望我能活到那一天,再回來看看。谷教授說,我們也在聯系重新成立川劇團的事,最缺的就是資金和人才。大家也說是啊是啊,一片凝重。向紅軍上車,從車窗里探出頭,大聲說,代我給伯安問個好。那時候,允伯安正遠遠地躲在一株大銀杏樹后面,聽到向紅軍“給伯安問個好”的話,捂著嘴哭出了鼻音。

送走客人,大家還站在那里感慨。老孫頭說,羅縣長也是的,至少來露個面,就算忙得很,也該派文文局長來一下。谷教授說,狗屁!糟蹋糧食。老孫頭想笑,但忍住了,因為沒有拿準話里的指向。這時華兒氣喘吁吁地跑來拉林媽媽的袖子,說,快去醫院!柳老師不行了……幾個人急忙往醫院跑。月兒跑在后邊,催允強前面快去,突然手機響了,一看來電,廣州,彩云,于是接通說,我有事,過后給你打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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