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華(陜西)
這是在西部草原,一個寒冷的夜晚。
西風勁吹,風高月暗。我看到星星牽著羊群,越過紅柳和芨芨草柵欄,去尋找草場、水源,遠離天敵的追殺。一只饑渴的頭羊在前邊探路,它的目光如炬。牧人的鞭子已被風吹上了樹梢,試圖挽住月亮。這個夜晚,一支訓練有素的羊群,正在狼群的銳叫聲中通過戈壁。
這樣的遷徙顯然有些悲壯,靜靜行走的隊伍中,彌漫著死亡氣息。而其中的一只公羊,命犯桃花。多么像我,當年為了一段青澀的戀情,于一個春夜出走。
上蒼看清了這一切。一只羊正在離開羊群,為苦難徇情。牧羊犬的吆喝聲,洞穿黑夜,高貴而矜持,往事至今還在記憶里反嚼。草原上時斷時續的馬頭琴,不會為一只羊祈禱。
一只羊離開了故鄉,它要去何方。在一場風暴到來之前,我看到它絕望的眼睛里,蓄滿了草原的蒼茫,和淚水。一場陰謀正在夜幕下鋪開,星星站在高處,它沒有阻攔。
每一株草木,都頭頂著燈光。
我發現草木也有輕微的信仰,它們終生都在努力,把一盞微弱的燈光,舉過頭頂,給后人領路。春去夏至,夏走冬來,它們死了一茬,又發一茬,最后只剩下骨頭和種子,活在世上。而那些陷入江湖,下落不明的人,曾經帶走了多少溫暖、傷心和無奈。
我看到一群螞蟻,千辛萬苦,從星光下背來相似的骨頭,堆放在一起,讓他們用磷光取暖。而我感到寒冷,站在黑暗的盡頭,我有些畏懼,我的畏懼離地三尺。大地蒼茫,有一條暗河在內心洶涌著金銀,它照亮了什么。
現在,那些動物和植物,仍在用暗戀,傳遞春天的鳥鳴,和細小的祈禱,多像是陰魂不散的魔咒。我想,假如有一天我的燈滅了,我也要變為一節炭,或一棵油松。
即使變成一只鳥,我也要繼續飛翔,歌唱,或者哭泣。變成一朵野花,我也要努力在大地上生長,開花,給這個世界留下氣味,顏色和火種。
我要乘一匹快馬,去錫林郭勒采摘圣火,讓草原開花。
風吹著哨子,正在指揮草木練習奔跑,翻騰和吶喊。牛羊和馬匹列成的方陣,讓整個北方驚嘆。一群綿羊,被鷹隼抓到了天上,叫聲越來越遠。
這個春夜,我打馬沿著張庫大道、勒勒車痕、駱駝的氣味和三帝的足跡,側身穿過陰山之南。明月高懸,有馬頭琴聲,從氈房內飄出,一支元曲竄進篝火,彈奏出滿天繁星。幾個背弓挎槍的康巴漢子,揚鞭策馬,風一樣,從視野里刮過。
在這塊神話一樣的地理上行走,厚重的歷史常常讓人彎腰,邁不動腳步。
這里的一草一木,都生長出英雄的風度,還有那些烈性的馬奶酒,澆灌出北方男人一身豪氣,美艷如花的女人,在草原上自由自在地綻放。
在鑲黃旗山巔,我突然看見,一只大雕箭一樣飛出,射穿落日。
我沒有海納百川的胸懷,可是你有,康保草原。一塊雄踞在北方的江山,正在把世界的目光抬高。一曲西江月,把一位南方詩人的矜持,輕易地從馬背上掀翻,陷入草原深處的修辭。
面對一塊繁花似錦的版圖,映襯出我的人生多么蒼白。
又是一個月圓之夜。夢回故鄉。
彼時,月光已經鉆進老宅,拽著古槐枝條向上攀登,大地的骨頭裸露出來。
什么聲音在搖晃,敲打著不安的靈魂,我慢慢推開緊閉的窗戶,月光水流一樣漫進來,淹沒了我的褲角。
我的顏色白了,從頭到腳,從內到外。
還有一些細小的風,帶著輕微喘息,在異鄉乘著月色趕路。月光把我舊時的傷疤拖到墻上,掛成一片片忽明忽暗的光斑,或憂傷。一只貓突然從窗口射出,像一塊黑色石頭,鏡面出現一個黑洞。
三十年前,也是這樣一個夜晚,我告別了青澀初戀,于月光下出走。一個從小離娘的孩子,揣著孤獨,和微弱的燭光上路。如今我頭上,已擁有月光一樣的風霜。
今夜,月亮掏出了所有的銀子。多少貪婪、虛妄和未知,被夜色掩蓋。月色之下的世俗,像一張白紙,清冷,孤單,還有一些浪漫。
夜露悄悄地落下來。
一場大雪,屏蔽了原野。它能屏蔽人的思想嗎?
在北方,寒冷的冬天,蜷縮在異鄉的屋檐下。此刻,我想說出木炭、陽光、生鐵,和那些被風雪掩埋,無名無姓的人,他們怎樣返鄉。我要說出那些動物,和植物,在遷徙途中落入陷阱,一場宏大死亡的壯烈。
一場大雪落下來,屏蔽了現場,和所有的證據。
我看見。風雪過來的時候,所有的樹都在彎腰。那些野性的風,試圖揭起樹木身上用來御寒的矜持,傷疤和凝固的淚水,讓它們返回各自的前世。現在我想說出生命的短暫、脆弱,說出這個詞,我的頭發白了。
一個人站在雪地里,面對自己。
我還要說出,大地身穿孝衣,父母的臉上全是風霜,一場對話,陰陽相隔。說出生存的艱難,妻子和兒女,說出柴米油鹽,衣袖灌滿煙火……
午后。我看見,一個中年男人站在風雪中,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