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 建
詩歌位于語言的“經驗之外”。詩歌的力量被要求用于形成語言新的矛盾,此“形成”等同于“解決”。并不需要詩歌來緩釋你這具體的肉體的矛盾(比如某種形式的撫慰、抒情等),也不存在所謂孤立的生活經驗問題。生活經驗最終需要籍語言之途來到抵達,難道它就能以不順從語言矛盾的方式闖入詩歌這種載體?或者說,語言就是一種最重要的生活形式,而不是相反。嚴格地說,“載道”是詩歌的一個負面的和次要的意義,是一個“偶然事件”。詩人就應該如米蘭·昆德拉早已闡明過的那樣:揭示存在,揭示我們當下的生活,并通過對當下生活的編碼,捕捉許多不同形態和性質的存在境況。鄭興明又是怎么做的呢?現在還是讓我們隨鄭興明的詩歌一起,去看—看詩人是如何探詢,追問和編碼的。
這小小的空間,突然
成為一個苗圃。燈光
苔蘚一樣鋪開疆域和情愫
水瓶先傾心,再傾身
茶杯里長出茶樹和茉莉
你端起景致和清香
我端起漣漪和滾燙
就這瞬,從上往下看
這小小的空間是一幅版畫
你是一棵樹托給我夢的鳥巢
我是一棵樹舉給你黑色的太陽
再精致一點,這小小的空間
就是一枚失傳的圖章
你是織機邊上的部首
我是田邊小憩的偏旁
鄭興明的詩歌幾乎總是這樣從當下出發,直接進入到對生活的勘探之中。如“這小小的空間,突然/成為一個苗圃。燈光/苔蘚一樣鋪開疆域和情愫。”因此詩中的意象總是從生活的刺激中孕育出來的,并非憑空捏造。這種對“有某物存在的地方”的體驗,即“壓抑的情感”是“乳房或其他失落了的客體對象所居住的地方”。或者說,“潛意識”是“壓抑或者別的情感在過去常居住之處。”(見《游戲與現實》第118頁)鄭興明就這么樸實無華地從苗圃開始切入自己當下的生活。并從我們司空見慣的茶、倒茶、泡茶中發現了詩意。要想正確地理解鄭興明的詩歌,必須感受到他每個句子背后的轉折。正如克萊恩所說的那樣:“ 我們同時生活在兩個世界里,一個是精神的,另一個是物質的;一個是過去的永存,另一個是現在的探索;我們被卷進這兩種處境和關系中,這喚起了我們全部的激動、情感和沖動。要想使精神生活的意識和無意識這兩個內在和外在現實的世界完全分離,這是不可能的。”我們很難分清楚在他的詩歌中,哪些是生命的直覺、哪些是意識、哪些又是無意識的流淌。
“就這瞬,從上往下看/這小小的空間是一幅版畫/你是一棵樹托給我夢的鳥巢/我是一棵樹舉給你黑色的太陽。”另外鄭興明也注意到了詩歌跨越與提升生活本原的重要意義。諸如再精致一點,“這小小的空間/就是一枚失傳的圖章/你是織機邊上的部首/我是田邊小憩的偏旁。”在保持詩意的同時,更突出了這種對生活被異化后的擔待。這才是鄭興明作為詩人的勇氣所在,無論生活被異化成什么樣,雖然我微不足道,但我依然要本真地活著,本真地拓展我所生活的那一方小小的空間。袖珍式觀察方法始終是它們的穩固根基。鄭興明通過這一手,將中國文化傳統中的大話文化棄之腦后。他甚至明目張膽地將大面值的貨幣:銀兩,偷偷地換成了小面值的貫和串,甚至是小銅錢。盡管西方的前輩本雅明在這方面也來了一手,但他們的方式完全不同。
仿佛是珠簾,仿佛是柳絲
這場雨是豎排的詩句
我不知該從左邊還是右邊讀起
該從遠處還是近處讀起
一把傘漫無目的飄到哪里
哪里的長句就被裁成短句
我們的腳、主要是你的腳,走到哪里
哪里就是韻腳和小注
這樣的雨,人生沒有幾回
只合夾進相冊、骨縫和永遠的記憶
只合像淋漓盡致的淚滴
奢侈地淋濕幸福的隔世
淋濕你的左肩,淋濕我的右臂
這場雨,總共,淋濕一個人
“我不知該從左邊還是右邊讀起/該從遠處還是近處讀起”。這場雨就這樣直接切中我們生活中的困境。每個人的生活都是獨一無二的,根本沒有理所當然的生活。每一秒我們都將面臨選擇,而選擇也同時意味著放棄,甚至沒有多少人能清楚這種選擇的對錯。生活不會讓你梭模兩可地活著,只是讓你糾結于事后的也許。在鄭興明這里,詩歌就是呈現對象與呈現主題的合二為一。
“一把傘漫無目的飄到哪里/哪里的長句就被裁成短句/我們的腳、主要是你的腳,走到哪里/哪里就是韻腳和小注”。存在是一種行動中的存在,因為只有在行動中我們的存在才能被識別和彰顯,才可能與世界生出種種的關系。只有在這種行動和關系中進行編碼,我們的存在才會顯現出來。鄭興明顯然深悉這些道理,所以才會通過行動,對存在進行追問,并寫出這樣的詩句。
“這樣的雨,人生沒有幾回/只合夾進相冊、骨縫和永遠的記憶/只合像淋漓盡致的淚滴/奢侈地淋濕幸福的隔世”。這樣的雨其實對我們一次就夠了,可鄭興明顯然并不這樣認為,他知道這樣的機會不多,所以才須要更好地把握和珍惜。“淋濕你的左肩,淋濕我的右臂/這場雨,總共,淋濕一個人。”鄭興明沒有用什么高深莫測的意象,而是智慧地利用人稱中的復數關系即你我,過渡到單數的一個人。從而形象.生動地展示了要為另一半遮風擋雨的擔待。
我要遠行
對你的愛,是唯一的行李
沒有飛蛾勇敢
但顯然,我比飛蛾聰明
我要離你遠、再遠
遠了,你才是我心中的燈
我才可以把我的小命,搓成一根燈芯
釋迦牟尼之后,世界都是下坡
我的遠行,是逆著時光攀登
我的燈,你是佛祖座下的一片蓮瓣
我要把你放回原來的位置
“我要遠行/對你的愛,是唯一的行李”。為什么要遠行,作為讀者我不得不問,是因為什么?詩人會背景離鄉?一個遠字寫出了行的空間,距離感。遠行就必須要有所準備,要有一種心理的、物質的準備才能應付遠行可能的意外。可詩人單單說“對你的愛,是唯一的行李”。也就是說唯一需要攜帶的是割舍不掉的對你的愛。除此之外我什么也沒有要帶走的了。我只帶走了一顆愛你之心,這種愛之深切直接打動了我。
“沒有飛蛾勇敢/但顯然,我比飛蛾聰明/我要離你遠、再遠/遠了,你才是我心中的燈/我才可以把我的小命,搓成一根燈芯”。顯然這是一種至愛,因為只有至愛我們才會從被愛者的角度思考問題。于是詩人選擇了成全被愛的人而遠行,徹底放棄形式上的愛,只將這份愛深埋心底。
這首詩真正的微妙之處在于,詩人呈現的那種語境,并非刻意為之,而是一種成熟的智慧。誠如敬文東所言“智慧世界是虛構的世界,是經由詩歌對事境的進入從而獲得的成熟經驗有機組裝出、構造出的分行時空。它不是價值論維度上的情景或意義世界(我們總不好說,對人生道旁的經驗會等同于人生的意義)。”在鄭興明這里,他只是讓個人從封閉的狀態中走向開放,閉塞的靈魂向外打開,并從這種事境的一次又一次的轉換之中,觸碰到了存在的意義。
“現世主義的勇氣來源于我與世界相遇的邊界。正是在這個三叉地帶,世界給了人苦難,作為某種于己有利的回報,人也給了世界相應的承擔,是世界與人共同給了自我以勇氣,并通過苦難作為中介,將勇氣直接轉化為支撐與承擔的能量。這或許就是苦難與世界能與人親和而不僅僅是對人的異化的根本原因。”我不知道鄭興明是否讀到過這樣一段話,但鄭興明詩意地呈現了一個這樣的三角地帶。從鄭興明詩歌中我學到了:自身的生命狀態處在怎樣的層面,詩歌才能傳達怎樣的信息。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看見,熟視無睹景象的另一面。
鄭興明以他的智慧為我們呈現了一個不一樣的世界。一種真情,一種對生命的珍惜,一種對存在的叩問。正如齊美爾斷言的那樣:世界的本原是“生命”,生命不是實體而是“活力”,是一種不可遏止的永恒的沖動。并且使用兩個特別的命題來說明生命:“生命比生命更多”和“生命超越生命”。所謂“生命比生命更多”,指生命是一個生生不息的創造過程。生命是一種運動,這種運動是持續不斷的。所謂“生命超越生命”,指生命有超越生命自身的能力,不斷創造出他物。同時,他還提出了兩個新概念:“增加的生命”(Mehr Leben)和“提高的生命”(Mehr als Leben)。前者指生命在一定形式階段的表現形式,包括無機物和有機物、家庭、社會等,后者指生命在精神階段上所達到的“高級”實現,包括宗教、藝術、科學和政治制度、社會歷史等文化現象。這一切,莫不讓人想起了古希臘的阿布德拉(Abdera)人普羅泰戈拉的宣言:“人是萬物的尺度。是存在者的尺度,也是不存在者不存在的尺度。”所以,詩歌在鄭興明這里不僅僅是一種藝術上的表達方式,還意味著一種生命的狀態。希望鄭興明與他的詩歌,以后能讓我有機會發現更多的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