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環響動，風吹開門(組詩)

小 西

寂 靜

我越來越愛這片荒蕪

在空曠的身體里

難以聽聞水流和花開的聲音

洋蔥的汁液，在空氣里蔓延

那個站在麥場中，翹著大拇指的人

都說了些什么，我有些恍惚

請原諒時間的無情，我回頭時

已看不到他的背影

草垛上的一只麻雀，環顧四野

我想要它的鳴叫，歌聲一樣婉轉清脆

但它飛走了，拒絕我的指引和擁抱

這是大雪的節氣，會有雪趕來嗎

如有，那場面一定是熱烈的

像新娘頭上的婚紗，神秘歡喜

往更深處行走，會發現落地的核桃

藏在枯葉之下，我用石頭擊碎它

它里面空蕩蕩的，露出黝黑的寂靜

確實是這樣的

確實是這樣的

晨起，我赤腳奔到陽臺上

看到桂花開得尚好，那么昨晚的夢就是假的

夭折的只是時間

我又走到廚房，番茄醬和面包

不是我喜歡的

冰箱正在嗡嗡作響，但它能給予我什么

愛情能保鮮嗎？ 青春能冬眠嗎

除了僵硬，就是冷漠

關掉了音樂，是誰還在輕輕唱

“這是最后一次，在塵埃中與你分離。 ”

我有些傷感，想起那位剛剛逝去的親戚

送他走的那天，晴好無云

我們哭泣。 眼淚洶涌，但不全為他

他嗜酒如命，禍事不斷

我們更愛他那善良寡言，容顏漸老的女人

她慟哭著匍匐在地，風吹亂她的短發

即使是一根再舊，再斑駁不堪的拐杖

她也不愿丟棄，獨自一個人走

那個坐在風中數葉子的人

正在逐漸深入

秋天已經沒有回旋的余地

燦爛還是敗落，不需要猜測

沒有人對自然規律過度期待

我更關注那個坐在風中的人

他低著頭，專心地伸出手指

數著死去的葉子，細小平整的那些

仿佛是他的童年，短暫而快樂

寬大且有著鋸齒邊緣的那些

被他粗糙的手指夾著，似乎就是他的中年

他曾用這些并不鋒利的刃

對命運做過偶爾的掙扎和對抗

現在，他的頭發被風一次次吹亂

一支拐杖橫在樹下，他的右腿已在車禍中丟失

空蕩的褲管，蜷縮在地上

整個下午他都在不停地數葉子，數葉子

細小的放在左邊，寬大的放在右邊

門環響動，風吹開門

門環響動，風吹開門

但那不是一場暴雪。 它還在路上

我們小心呼吸，在十面霾伏中開著灰暗的玩笑

仍有事物在腐爛。 落葉，果子，鏡中的一面舊顏

我抑制不住激動，咖啡濺在袖口上

因為他們說到了魚。 晨曦在魚竿上

閃著金屬的光澤，當魚鉤一次次拋向大海

它們先后被誘惑，在木桶內扭動著腰肢

猶如穿梭在酒吧里不安的女郎

它們在桶內掙扎，我們在桶外掙扎

此時有人在窗外大喊我的名字

這個時節桂花還有姣好的容顏，讓她驚訝

我為一些事情分心，而它不會。 它只顧著生長

開素顏的花朵，讓香氣在花瓣中滾動

時光加速我的衰老，但我還坐在小院里

等待離人歸來。 當布鞋落地的聲音慢慢傳來

仿佛越來越近

門環響動，風吹開門

他正站在門外，抖落身上的大雪

瓢 蟲

它有不可名狀的迷茫。 隱藏的翼

在向我示弱的時候，才得以展示

但我不能等同于它的傷悲

當秋天變得龐大，混亂

所有的草一夜之間憔悴不堪

我的疲倦也隨著衣晚到達極致

我開始想念一種味道

母親的手，盛米飯的器皿

灶臺里的火焰，陽光下的棉花

除了這些，沒有什么能讓我產生幻想

一只誤打誤撞的瓢蟲，也不能

它要起飛了，從我卡其色的風衣上

像一架小小的飛機

它僅在我的冷漠里，掙扎了幾秒鐘

就飛到別處

但黑暗還在繼續，我把頭靠在椅子上

一本詩集翻開著，那些熾熱的詞語

慢慢燒焦我的手指

雨落黃昏

兩只喜鵲從我的窗前經過

它們在爭吵什么

春天的風，那么凌亂

樹葉還未褪去稚氣，玉蘭剛剛開白了頭

小小的昆蟲，不斷從植物的根莖上掉落下來

那是你的掙扎，或許也是我的

你已能平靜地接受一切，包括凋零和不可知的茂

盛

雨水擊打著雨水，在坑洼處濺起一些水花

傘飄在高處，風緊緊擎住它的手臂

我很難掌控它的身體，我們一起在這個雨天傾斜

現在已近黃昏

用車水馬龍形容這個城市，并不為過

每天我從熟悉的街道上出發，但依然碌碌無為

夜晚將至時，如果你們曾到達過海邊

就會發現從深海趕回來的人，渾身都是濕漉漉的

他們臉上帶著重生的表情，仿佛剛從母親的子宮爬出來

夏 日

這里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

我們并沒有相遇

火車嗚嗚而過，一些草順勢倒下

玉米很高，葉子的綠

一日比一日深

牛在山坡上慢慢咀嚼，蟬聲彼此起伏

十分聒噪

和它們挨著，我明顯地舊了

嘴唇蒼白，鞋子上有厚厚的塵土

路旁火星四濺

我無法靠近那個人，他正在

專注地打鐵

這個夏日，冒著煙

被他的錘子敲打了很久

仿 佛

仿佛一切都回到了過去

一只杯子，注滿了月光的清涼

我在鏡子里，小心貼著花黃

是你嗎？ 在火爐上煮雪

一小碟甜醬，是我秘制的歡喜

縱然是寒風凜冽，手背上停留過的蝴蝶斷了翅膀

但那又如何，春天來時

油菜花必然會張開明媚的眼睛

仿佛一切都不是幻象

坐在湖邊的少年，已經不再奢望

用一塊石頭，打破湖面上的冰層

殘荷蜷著身子，僵持在那里只待風聲

走在雪上，我能留下什么呢？

除了凌亂的腳印，再無其他

我越來越不善于表演

那么多鳥兒，都在模仿別人的歌唱

寂靜中顯得熱鬧

而我立在湖邊，努力拂去記憶上的塵埃

讓光線擠進混沌的大腦

仿佛，我清晰地看見

那個站在我心中多年的雪人，正被陽光

一點點地消融，我無法停止內心的憂慮

直到它悲壯地倒在地上，大風刮跑了它的帽子

你所經歷的，正是我將要發生的

穿過小巷向左拐，清冷的陽光

從稀疏的樹葉中漏下來

你走在前面，我看不見你的臉

但是你所經歷的，正是我將要發生的

塌陷的乳房和松弛的臀部

在你身上搖晃。 路旁懸鈴木的果實

已經干枯，看似多余的部分

卻讓整棵樹變得極其生動

我小聲地唱歌，你回轉身，對著我微笑——

花白的頭發，深皺紋的眼角

耳垂上居然沒有耳洞，這突然的發現

令我欣喜，我們都保留了身體上

唯一不被洞穿的秘密

是的，時光正在一分一秒慢慢流逝

我在你身后不足兩米的距離

你所經歷的，正是我將要發生的

你是誰

傍晚時分

這是我下班回家的必經之路

路燈昏黃，落葉紛飛

高大的懸鈴木下，暮年的你

每天都坐在那里

用失去雙手的兩臂夾緊了破棉襖，脖子縮在衣領里

腳邊放著一個舊瓷缸

你是誰？

在這世上孤獨地飄蕩，猶如一片干枯蜷縮的葉子

居無定所

你是誰？

破球鞋里，露出十個貧窮的孩子

張開十張饑餓的嘴

你是誰？

當有路人走來，你的眼里燃起熱切的火苗

然后又漸漸熄滅

你是誰的兒子、父親、兄弟或者丈夫？

在深秋的冷風里，靠世人的憐憫

潦草困苦地活著

你是誰？

為什么從不伸手討要，從不說出哀求之語

只是坐在那里，像個泥塑的雕像

我經過時，會慢下腳步

有時放一個面包

有時會投幾個硬幣，它們在空空的瓷缸里

發出歡快又羞愧的響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