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南
在“80后”這代寫作者中,雙雪濤是一位遲來者。當這代人中最早開始寫作的作家們已經名聲在外、著作等身時,雙雪濤尚在一家銀行上班,每天與數量龐大的鈔票打交道。有一天,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想做的事情是寫作,遂辭職。在這時代,成為一位自由作家無疑是冒險之事,更何況他低產,惜墨如金,不可能像許多作家尤其是網絡作家那樣倚馬千言,日產萬字。無論如何,他還是決心上路了——我為此感到慶幸。
我最早接觸雙雪濤的作品是他的《無賴》,尚未發表的電子稿。后來又陸續讀到《跛人》 《大師》《安娜》等小說。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語言。他絕不像有的“80后”作家那樣追求語言的華麗,情緒粘稠。與他的作品相遇,撲面而來的,是北風般的冷峭。他也甚少以外露的、直白的方式說出自己的觀念,而是將之磨碎,融入字里行間。他的小說,大多有著套盒般的結構,大故事里有小故事,小寓意連接著大寓意。他更有著小說家的狡黠與智慧,用煙霧迷蒙你的雙眼,看似是在一本正經地給你講一個故事,陳述某個觀念,其實他真正重視的,是另一個,是藏在水面下的那一個。
我首先喜歡的是《安娜》,一篇經過反復打磨,以至于沒有一句廢話的作品。《安娜》首先是一個愛情故事,用第一人稱敘述,故事時間主要是“我”與安娜讀初中與大學的時候。安娜是誰?“她是個徹頭徹尾的壞學生。那時候她時常不來上課,在街上和其他學校的男生溜達,有時候上去扯男生的頭發,很用力那種,揪住了還要晃一晃,男生就這么被她牽著,臉上還賠著笑,好像是得了某種殊榮。”著墨不多,活脫脫一個叛逆少女的形象卻躍然紙上。“我”則顯得內斂,偏執,缺了一根筋似的。按理說,倆人的故事實在沒什么好講的,經由雙雪濤娓娓道來,卻自有他的腔調。腔調如何形成?語言獨特是其一,含蓄內斂的寫法也是其一,精心設計的對白也是其一。因著這些,《安娜》已經可以與那些纏綿悱惻、俗套泛濫的校園愛情故事區別開來了。
然而,如果我們只是從這個角度來理解《安娜》,作者恐怕是要冷笑一聲的,接著向你投來輕蔑的一瞥。與他的《無賴》《生還》 《我的朋友安德烈》等作品一樣,《安娜》是一個雙重文本。隨著“我”與安娜那最初的愛情一同覺醒的,其實還有階層的意識。小說中有一段寫到“我”與安娜的性經歷,這既是兩人感情的高峰,又是階層意識覺醒的儀式。這儀式既是開端,又是結束。伴隨這儀式而產生的情感將不再單純、單一,而是讓情感的主體沉入幽暗之地。借用麥克尤恩小說的題目,這“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是緊密聯系在一起的。
這種寫法在“80后”的寫作中并不多見。更可貴的是,雙雪濤既發揮了小說介入現實的功能,又意識到他是在寫小說,并沒有完全忘卻藝術的自律。他并沒有將“我”與安娜的故事,處理成不同階層間的隔閡與沖突,甚至是對立的狀態。“我”固然是來自工人階層——雙雪濤在他的個人簡歷中也時常提及自己是“工人子弟”——但這并不意味著,這個階層本身的生活毫無暖意可言。雙雪濤也在追問社會歷史變革所帶來的公平、平等的缺失等問題,卻也意識到,這并沒有讓窮人的生活完全黯淡無光。小說里有不少“我”與“我”的父母間相互關心的細節。家里的電話“是我媽在我上大學之后下決心配的,為的是她能夠找到我,我在需要他們的時候也能找到他們。”小說里還寫到,“我”知道如果“我”晚上不回家吃飯,母親便只會煮一鍋粥,然后和父親吃上幾個茶雞蛋就完事,而一旦“我”在家吃飯,母親就會炒一個菜。“我”外出去見安娜時,當母親問是否回家吃飯,“我”說回。其實是否回來,還是不能確定的。然而,一旦“我”說回,父母就可以吃得好一些。這些尋常的細節,已將“我”與家人之間的愛意以含蓄內斂的方式傳達出來。
對于一個“工人子弟”來說,書寫帶有暖意的細節與場景,傳達困頓中的溫情其實并不困難,當然,在目前這種新左思潮越來越有市場的時刻,泄憤的欲求與激進的姿態也很可能會使得人們忘記這一切。審美的愉悅與道義的擔當并非兩難,然而,在有的作家看來,為了道義的擔當而犧牲審美的愉悅,已成為理所當然的選擇。雙雪濤想必會認同一點:文學對社會問題的關注必須是以藝術的形式來進行,道義并不能成為思想上單薄、藝術上粗制濫造的借口。難得的是,雙雪濤在小說中越過了階層的簡單預設,以相對中正、平和的立場去呈現另一階層的生活。他對安娜,還有安娜家庭的注視,并不是立足于“工人子弟”的偏執與偏見,而是以藝術家的良知,以人道主義者的冷眼與熱心腸去書寫他們的矛盾和精神困境。在一篇題為《讓我們來做滑稽的人》的創作談中,雙雪濤曾這樣寫道:“我愛安娜,她由我臆造,可是吸納了我真摯的愛情,她是我寫過的一些女性人物的胚子,好像酒的原漿,用一口大缸埋在地里,回頭在上面蓋了一座酒廠。我還沒有信仰,常感宇宙之殘暴,惡的毒液進入人的身體,有人試圖用一生去擠,有人把它聚在舌尖,給摯愛的人深情一吻。可是有毒的土壤里,在惡的濁水旁,也可長出點小花,那花如果有那么一點美麗,就值得去寫一寫,證明在黑暗里穿行的人們曾經有過幾刻的閃耀,用得上文學。”
這篇短評的讀者們,我不知道你們在讀到這段話時是怎樣一種感覺,在我,實在愿意因此對這位與我同年出生的文學同道致以敬意。我想,有心人自可領會,他的文字間有著介入社會現實的勇氣,但是又不乏超越現實、尊重藝術的胸襟與眼界。他的勇氣,他的執著,他的清醒,不失為一束隱秘的火焰,也許無法照亮漆黑的夜晚,完成凈化“有毒的土壤”與“惡的濁水”的宏偉使命,卻讓我得以確證,對道義的承擔與對藝術的抱負并非兩難。相反,藝術上的抱負與才能,可以讓作家的道義承擔真正落到實處。在中國當代文學中,我們時常可以看到,有不少作家在處理社會歷史問題時,主要是站在民間的立場上,站在“被欺凌與被損害的”一方,這種倫理承擔的勇氣是值得稱道的,問題是,小說畢竟有自身的倫理,那就是對事物復雜性的守護。立場過于清晰,過于決絕,很可能會忽略事件本身的復雜性,也會損傷思考的力度和深度,而真正有抱負的藝術家,是不會將道義承擔作為藝術上無能的借口的。
我更希望,這位兄弟般的同道,能夠在他將來的寫作實踐中繼續堅持這種寶貴的品格。同樣是在《讓我們來做滑稽的人》中,我記得他曾經說過,寫《大師》 這篇文章跟他父親有關。“我的父親活得不算長,可是已經贏得了我的尊敬和思念,他極聰明,也極傻,一生匆匆而過,干過不少蠢事,也被少數幾個人真正愛過。沒有人知道他。《大師》不是為他做傳,因為完全不是他的故事,但是《大師》 某種程度上是我的決心,我希望能把在他那繼承下來的東西寫在紙上,如果我和他一樣,無聲無息地做著自己的事,然后結束,那也不錯。只是曾經抵達過的靈魂的某個地方和為此流過的血,自己不應該忘記。”我想,他已很清楚自己所想要做的一切。而他所需要的,只是持志前行,繼續走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