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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知音(中篇小說)

2014-08-15 00:54:08
文藝論壇 2014年1期
關鍵詞:二胡

陳 倉

一、參不透的天機

我怎么也想不到,一把一千三百多年的二胡,傳到我手中的時候,這弦竟然說斷就斷了。斷弦這樣的事,你隨便問問大街上哪個人,他們肯定覺得連狗屁也不是,不如人家八零后九零后斷一根頭發。但對我來說,卻是斷子絕孫般的大事。讓我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的是,在兩千萬人口的上海灘,最后成全我的,竟然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只羊。

我昨晚依然在玫瑰園娛樂城走穴。說走穴好像不貼切,因為我游蕩到上海后,壓根兒就沒有找到合適的活兒,所以被迫無奈,只好每天到這花天酒地的玫瑰園,拉上一曲我的絕活《二泉映月》 混幾個飯錢。以往的時候,客人都醉醺醺的,就是不醉吧,身邊粘著幾個妖精花枝亂顫,那心也亂了,誰能靜下心思聽我的絕世音樂,而且是老掉牙的二胡。說白了,二胡的聲音如果是一瓢白開水,就等于潑進了黃色的黃浦江。

但是昨晚偏偏邪門,竟然有那么一對男女,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偏偏靜下心來聽了我的二胡,拍了手鼓了掌,還送來一個紅包,要求再來一曲。放在平時,這是那些一邊掉脂粉一邊脫衣服的舞娘們能撈到的好處,我撈不到也不稀罕。但是昨晚,我變了。一是碰到喜歡二胡的人很難得。這滿大街什么聲音都會引人回頭,就是你打個噴嚏,也可能被疑似甲流,引起不小的轟動,唯獨這二胡一響,人家看也不看,臉上就會產生不屑,這是被街頭藝人搞壞了風氣,人家一聽二胡就知道是乞討來的。二是因為今天房租就到期了,如果不弄個紅包,恐怕躲不過去了。房東已經催過多次,說現在租金漲了,如果再不按時交租,就請我走人,我這個民間樂人,就會露宿街頭了。

不曾想弓往弦上一搭,還沒出聲,一根弦卻斷了。馬上到手的一個大紅包,就這樣被人收回去了。別人不收回去,一首曲子沒拉完整,我也不會要的。我還想用它的單弦拉完一首曲子,但是臺下的客人已經開始起哄了,硬生生地被人趕下了臺去。這不是問題的關鍵。關鍵是這把二胡是從一千三百年多前的祖宗那里流傳下來的,同時還留下了一個祖訓:若是弦斷,又未遇弦上知音,只能永遠棄之,不得啟用,否則恐有滅頂之災。

我與一個小畫家合租在一間巴掌大的屋子里,這房子只是上海老房子里的一個隔樓,十幾平方米的樣子,擺著一個上下鋪的床。同住的那個畫家見我一個晚上都不睡覺,把我的二胡擦了一遍又一遍,便說,弦嘛,再去樂器店里續一根算了,祖先的骨灰都不見了,還用聽他的?何況這個世道,續弦跟離婚再娶是一個道理,應該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了,也用不著大驚小怪的。

我說,你死吧,你不是我祖宗,你死了我保證什么都聽你的。我明白,這世上的人,誰的話也不用聽,但是死人的話,特別是祖宗的話,非聽不可,因為死人不能和你辯論,也無法活到現在,已經夠悲慘弱勢的了,他留那么一兩句話,如果你也不聽,還算活人嗎?

況且祖宗的話,含著許多參不透的天機,更存在著幾分道理。作為小藝人,如果連知音都沒有一個,還有何臉面繼續下去?

二、羊也是一條命

我第二天起床后,帶著斷弦的二胡出門了。

畫家有些可惜地說,你這把二胡呀,先不說馬尾巴的弓,巨蟒的皮,紅木的架子,僅憑這古代的東西,已經應該是文物了吧?說不定還見過楊玉環的光屁股呢。你拿到市場上賣掉,也可以美美地過一輩子,還怕連房租也交不起嗎?

我沒搭他的話。畫家說,胖媳婦馬上就要來了?你這一走,我一個人咋應付呀。

我說,咋應付?你又不是第一次了,跟她上床呀。

我指的是那個夏天的晚上,畫家正在出租屋里沖涼,胖媳婦來逼房租了。看到有人進門,畫家也不遮掩,繼續打著肥皂泡,赤條條地說,大姐呀,你再逼下去,我這個五尺高的漢子,只能賣身了。

胖媳婦看傻了,嘴張不開了,腿挪不動了,然后也脫了衣服,沖到畫家的身邊。兩個人站在水籠頭下,呼哧了那么幾下,云雨了一番。臨出門時,胖媳婦一句話沒說,那個月的房租就算免了。

畫家明白我的意思,就說,看她那麻袋腰,里邊好像裝著磚頭似的,越來越沉了,如其有一天讓她壓死,還不如讓我跳樓吧。

我不再吱聲,已經走遠了。天氣有些清冷,冬天的上海照樣是綠色的,只是綠得有些勉強,那股子陰冷氣像一把小刀子,在人的骨頭上刮著。我準備帶著二胡,先去南京路步行街,用單弦拉上一曲。我不是想湊房租,而是看看是不是有緣,在這關鍵的時候,遇到一個弦上知音。如果遇到了,我就能按照祖上的遺訓,去把弦續了,把絕世音樂繼續向子孫們傳下去;如果遇不到知音,我只好把二胡扔到黃浦江去。自己永遠不能拉了,但水里的魚可以拉,說不定這水里的魚,就是祖宗變的。他們在水里飄來蕩去,淌著一天比一天渾濁的水,如果再聽不到絲竹之聲,或許比岸上的人活得還郁悶哩。

我一年前從陜西秦嶺來上海灘的時候,是任何具體目標都沒有的。不管碰到什么單位,只要有門的地方,我就往里邊撞,想找一份工作。人家問,你是博士嗎?我說不是。人家問,你懂計算機嗎?我說網上聊天時,學會了拼音打字;人家問,你會鉗工嗎?我說小時候給人抽過風箱,打過鐵。后來,人家就不這樣問了,而是問我,你說說你會什么吧?我說,我會放牛,還會種地,而且放牛種地時,還會唱一兩個“哥哥呀妹妹呀”的酸曲。當然是很久沒有找到活干,幾乎吃了上頓沒有下頓。

其實,我一直沒有告訴別人,我最大的特長就是拉二胡了。我于是問人,這上海什么地方最有文化氣息?別人都說,那就是豫園了。豫園是明代的一座私人園林,距今已四百余年,有九曲橋,有得月樓,香雪堂。我單聽這些雅致的名字,就什么也不顧了,帶著自己的寶貝二胡,直奔豫園地區而去。從那天起,我就開始在不同場合拉二胡謀生了。

當初,我是懷揣著夢想來上海的,心想堂堂的大上海是什么地方?是一個既高雅又有錢的地方,在這個到處都是暴發戶的社會,讓高雅與金錢同處一城,就如讓堂客與小三同處一室,這是多么的不容易。我的算盤就是,既要弘揚自己喜愛的二胡,又能借此活得有滋有味。但是自己不能跟那些明星一樣,看上去是唱歌,實則是騙錢的玩意,一切都是沖著錢去的,錢騙到手了,這歌已經被淘汰了。

但是來到上海灘之后,我發現一切都只是做夢而已,這里的人已經惡俗到只相信錢的地步了,不僅僅所有的生活是在錢上完成的,比如說情人之間接個吻吧,兩個臉蛋子也要夾著一張鈔票,不然就不來賽了。按照上海人的說法,不是阿拉不喜歡你的二胡,是這二胡實在不爭氣,不了解當今社會的主旋律,也不配這座國際化大都市的高貴氣質。你二胡如果這么一拉,流出來的不是音樂,而是源源不斷的黃金,阿拉也就買賬了。

我第一次來到南京路步行街,在百年老店永安百貨前邊坐下。這時太陽已經升到半空,街上的店鋪陸續地開了,游客慢慢地多了,四處都響起了促銷的聲音。老街像一條醒過來的蛇,隨著游人的蠕動,而復活了,變得瘋狂起來。我把二胡擺出來,發現單弦果然不行,就跟一只手的廢人一樣,撿起了筷子,丟掉了碗,丟三落四,那音符自然支離破碎的,就連幾只蒼蠅好像也吸引不了。

按照祖先的規矩,同一首曲子一定要心甘情愿地聽滿九遍,才算是知音。我還是平靜了一下心情,把二胡支在自己的膝蓋上,閉上眼睛,用單弦不停地拉著。好不容易有一對年輕人,蹲到面前好像很入神的樣子,當他們聽到四遍的時候,突然爬起來說:“走吧,又是一個裝瞎子的騙子。”

經他們這么一說,已經投了一枚硬幣的小姑娘,趕緊跑回來“呸”地吐了一口唾沫。我很想說,我不是騙子,我不需要施舍,我也不需要同情,我只需要大家說說,這二胡的聲音到底好不好聽,但我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我已經餓得耳聾眼花了,但是我還是安慰自己,再拉十遍如果還未遇上知音,那我就走。后來又是二十遍,最后一次是三十遍。直到下午兩三點的時候,我的手已經腫起來了,街上的人流已經換了一波又一波,面前倒是多出了幾十枚硬幣,但是那個知音還是沒有出現。

我沒有撿走人們施舍給我的硬幣。我站起來落淚了,我想,這就是命吧。

這把一千三百多年的二胡上邊,傾注了多少代人的心血啊,寄托過多少知音的靈魂啊。特別是自己的爺爺,第一次拉《二泉映月》的時候,有無數的人都傾倒了,以為瞎子阿炳又回來了。他們成群結隊地跑到陜西秦嶺之中,坐在月光下的小溪邊,晝夜傾聽著爺爺的曲子,忘記了今昔是何昔,今年是何年。但是今天,我這個三十歲的隔代傳人,卻必須把這把絕世的二胡拋掉了。

我在去黃浦江邊時,本來順著南京路一直走,就通向外灘了,但是不知道是我故意繞來繞去,還是這里的路本來就迷糊不清,讓我胡亂地走了半天。后來,我走累了,發現云南路小吃一條街上,有一家羊肉泡饃館。羊肉泡饃是陜西有名的小吃,但是在上海卻是不多見的,起碼這是我發現的第一家。我感覺十分親切,于是坐下來喊道:“來一碗,普通的。”

正當我拿著一個燒餅,一小塊一小塊地掰饃的時候,從羊肉館背后的小巷子里,竟然竄出了一只白山羊。這只羊全身雪白雪白,還長了一對小巧的尖角,走起路來十分緩慢,遠遠看去不像是羊,倒像是一只白色的狐貍。

羊肉館的三五個伙計去追它,它不緊不慢地后退兩步,然后向前一頂,有人就被白山羊頂翻了,頂得四面朝天;有人抓住了白山羊的尾巴,卻被它拖著朝前走;有人的頭發還被它當成茅草一樣啃上了,啃得一縷一縷地往下掉。

最后有人說:“還是報警吧,警察一槍就解決了,如果給它跑掉了,那損失可就大了。”店老板果真撥打了110,等一群警察趕過來的時候,店老板乞求說:“要活的,千萬要活的啊,這可是一條命啊。”

警察們看老板如此熱愛生命,就收起了槍,追趕著這只羊,圍著羊肉館繞著圈子,有時候也真把這只羊按住了,但是被它那么輕輕一頂,又跑掉了。搞得周邊的兩條街,一時間都堵塞了。警察實在沒有辦法,就說,看來只能打死了。然后就端起槍,瞇起一只小眼睛,瞄準了羊。

在圍觀的小青年中,有幾個人與老板一起沖出來,上前阻止警察開槍:“這是條命呢,你們不能殺它。”還有人說自己是動物保護組織的。

警察說:“它是條命,但是它干擾了公共秩序。而且,羊如果也要保護的話,要吃羊肉從哪里來?你這家羊肉館賣的難道不是羊肉?”說著,一扣槍板,就放了一槍,但是打偏了,子彈射入了一棵梧桐樹,子彈殼落在地上,險些傷了圍觀的人。警察也猶豫不決了,握槍的手微微地顫抖著,瞄著的眼睛一會睜開又一會閉上。

我小時候放過羊,爺爺教過我一個放羊的絕招。幾百只羊趕到山上,淹沒在樹林之中,像是彌漫在山中的霧。但是只要聽到我的二胡,所有的羊就像聽到口號一樣,一個一個地沖下山來。那時候的羊,聽著二胡吃草長大的,像是如今的酒吧里,播放著的背景音樂。它們聽到二胡的聲音,就是聽到主人的召喚,而且在它們沖下山后,就有一堆的鹽巴在等著它們。我心里明白,羊是愛吃鹽巴,還是愛聽二胡,誰也說不清楚。

我不想讓這只羊被槍打死,我對著店老板和警察說:“讓我來試試吧。”

我只能試試而已,因為我的二胡壞了,是單弦的了。我操起單弦的二胡,支在膝蓋上,開始急急緩緩地拉著。開始的時候,那羊依然跳來跳去,但是聽著聽著,就抖了抖耳朵,轉了轉眼睛,回過頭來,看著我。單弦的音樂多么嘶啞,多么殘缺,但是最后,這只羊邁開它的雙腿,低著頭慢慢地優雅地,像是害羞似的,朝著我走了過來。

店老板高興地說:“我說嘛,它也是一條命啊。”警察們覺得十分稀奇,也都放心地收起了槍。

這只白山羊,乖乖地臥在我的面前,瞇著眼睛,似乎睡著了,又似乎在欣賞,而且不時地伸出舌頭,舔一下我的手指頭,又舔一下我的腳脖子。

店老板怕它再跑掉了,就拿來兩根繩子,要綁。我擺了擺手,示意再等一會兒。我把《二泉映月》的曲子,拉了一遍又一遍,一直拉到第九遍,這只白山羊才爬了起來。

我十分激動,收起自己的二胡,一邊撫摸著它,一邊抓來大把的鹽巴,灑在水泥地上。這只白山羊伸出舌頭,如癡如醉地舔著,一直舔到了天黑,再咕嘟咕嘟地飲了一桶涼水,然后自己朝著羊肉館背后的柵欄走去。

大家嘖嘖地稱奇。有人已經發現這二胡是單弦的,拉出的聲音并不怎么樣,為什么就能穩住這頭畜生呢?難道這畜生天生喜歡音樂?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他們吃的這些羊肉里,可真是含著豐富的音樂細胞了。所以前來看熱鬧的,平時一聞到羊膻味,就惡心嘔吐,現在干脆坐下來,海吃海喝起來。

店老板給我弄了一盤子醬羊肉,還備了半壺黃酒,表示感謝。但是我哪有心思品嘗這些呀,根本沒有動一下筷子。只是問,這么大個上海,羊肉恐怕很好找,幾乎所有的蘭州拉面館都有。怎么會有活著的白山羊呢?

原來這只白山羊剛出生的時候,只有一只貓那么大小,既不像羊,也不像兔子,更不像狐貍。店老板覺得可愛,就從西北老家帶著它坐火車。沒有人認識它到底是什么東西,列車員一問起來,店老板就說是寵物,于是一直帶到了上海。開始只是想,等養大了再殺掉,沒有想到在上海,是很難見到這樣的活物,大家看到這只羊就十分稀奇。所以店老板腦子靈活,就把它養在房后邊,專門作為羊肉館的活招牌。客人要是問,這羊肉新鮮不新鮮?店老板就會說,都是現殺的,不信你去看看,還有一只活羊哩。這樣一來,羊肉館的生意好得出奇,高峰時要排好幾小時的隊。

店老板悄聲地告訴我,其實只是用這只羊做做樣子,你看看那個說相聲的大明星,代理過十幾種藥品的廣告,難道他真得了十幾種病不成?明顯的,騙人嘛。

我問,你的意思是,這只羊一直會養著對吧?

老板說,那也不是,等養得肥了,還得殺。

我問,養到多肥呢?

老板說,一百斤,還得一頭半個月吧。怎么了?你想要現殺的新鮮羊肉?

我沒再吱聲,放心地走了。

我自己也迷糊了,真不知道這只有些倔犟的白山羊,為什么要聽自己的話,難道它真是從陜西老家趕過來的?它的祖先曾經聽過爺爺的二胡嗎?我不管有沒有這么巧的事情,但是有一點是千真萬確的:雖然它不是人,只是一只白山羊,但是它把我的曲子聽滿了九遍,所以它就是自己今天遇到的知音。

沒有誰規定,不許把畜生當成知音吧?是一只羊成全了我,我傳世的二胡得救了。

三、我想讓羊活下去

既然有了知音,我就可以按照祖先留下的話,去一家末落的樂器維修店續弦了。我興奮地帶著一把續過弦的二胡,回到出租屋的時候,已經深更半夜了。畫家有氣無力地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發呆,好像根本就沒有看到我與我的二胡似的。

我說,我這二胡總算保住了,一千三百年啊。

我說,不就是上床嗎?傷的又不是喉嚨,咋成啞巴了?

我說,真是對不起你呀,我身上還有兩百塊,房租要不先付一半吧。

畫家這時才木木地說,房租呀,已經解決了。

我說,你哪來的錢?

畫家說,房東那個麻袋,一直守到天黑,真是不見兔子不撒鷹啊,最后實在沒有辦法,只好讓她又壓了一次。你說說,我們這是在賣藝,還是在賣身?唉,我們真得放下藝人的酸勁了,如果沒有錢呀,你別說在藝術上有什么發展了,就是像一只狗一樣地活著吧,也活得不干不凈啊。

兩個人一夜無話,都在床上翻來翻去。

第二天一早,太陽還沒有徹底升起來,就有人啪啪地敲著門。畫家剛剛入睡,以為是那個房東,提起褲子就后悔了,又討房租來了。畫家便罵道,你以為你是母的?狗屁,一堆臭肉罷了。

聽著聽著,發現那個敲門的,并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個男人的聲音。敲門雖然有點急切,但是說話卻有板有眼,意思是要找一位大師。畫家揉著眼睛開了門問,找誰呀。

來人說,我們是電視臺的,聽說有一位大師住在這里?

現在是什么時代?是傳播時代,說白了,是炒作時代,沒有炒作,就是你讓魯迅再活過來,他也不可能成就那么大的名聲,甚至混得還不如人家一個文學愛好者。《孔乙己》呀什么的,免費地掛在博客上,說不定點擊量也相當有限。這世道,所有的人不是沖著你的作品來的,而是沖著紅人來的。所以呀,就是一只蟲子,也能炒成一條龍。哪怕你真是一條龍,沒有炒作,也只能是一只蟲。炒作靠誰,靠媒體,媒體靠誰,當然是電視臺了。

畫家一時清醒了許多,連忙問,什么大師,是畫畫的嗎?先屋里請吧。

來人發現這間屋子實在小得可憐,除了放了一個上下鋪之外,屁大一塊地面上,堆著的全是臭襪子,臟衣服,還有揉得一團一團的畫紙。來人只好站在門外邊說,我們在找一位拉二胡的大師,就是你吧?你昨天在云南路小吃一條街上,是不是拉過一曲《二泉映月》?聽說太神奇了,把一只發瘋的白山羊都給制服了。

畫家有點失落地說,他呀,他拉的二胡是不錯,但是這世道連一個聽二胡的人都找不到,怎么會有一只聽二胡的羊呢?這不是瞎扯嗎?

畫家說著,把睡在上鋪的我一把拽了起來。我早就聽到說話的聲音了,于是遛下床說,你們找我有什么事情嗎?

來人趕緊遞過來一張名片說,我是電視臺下邊的演藝經紀公司的經理,就是專門培養和發現明星的,市面上的人把我們叫星探。被我們探出來再包裝過的明星,個個現在都是大牌,一年的廣告代理費,就有幾千萬,還不算演出費。這次來的目的只有一個,現在國際上在搞一個演奏大師海選,如果大師愿意報名參加,我們公司可以全權負責。你們也知道,無論是豐滿女聲,還是棒棒男兒,好多人參加選秀后,一夜之間就成名了,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你們應該都清楚吧?單說那個李遇秋吧,好多人還沒有分清人家的性別,她就已經出名了,又出唱片,又演電影的,現在已經紅得超過紅旗了。

我斜靠在門框上,點燃一支煙,猛吸了一口說,恐怕都在制造噪音吧?

經理有些不高興地說,話不能這么說,人家唱得咋樣,調子跑得再離譜,有全國幾百萬的粉絲,一個一個短信地投票支持,這就是本事。我只是善意提醒,沒有我們的包裝,成不了名,你就是瞎子阿炳,有什么用?馴服了一只羊,又有什么用?我們一包裝,那就不一樣了,就是音樂大師。

畫家在一旁附和著說,就是的,你拉的是民間音樂,可以讓一只羊成為一個乖兒子。你能讓全天下的人都成為乖兒子嗎?人家不聽你的音樂,頂著屁用。

畫家又轉向來人問,只是你們全權負責這次選秀,也是沖著錢來的,要收很多中介費吧?

經理連連點頭說,這位先生才是識時務者,看你這樣子是主攻國畫的吧?等有機會我們也舉辦一場國畫海選,歡迎你來參加呀,就是弄不到個冠軍,在電視里亮亮相,伸伸毒舌罵罵人,就出名了。你隨便把洗腳水往宣紙上一潑,就能賣出好價錢。不過告訴你吧,只要簽約成為我們公司的藝人,選秀過程中,我們不但不收一分錢,還可以預支一部分演出費。像股票一樣,我們看重的是預期。我說的,還是初步想法,到底值不值得我們包裝培養,還得請專家審查。

畫家也沒有再睡的意思,披著衣服跑出來,一邊給來人發煙,一邊討好地說:“他這一手,別說上海灘,就是國際上也是頂呱呱。這二胡,怕也是見過楊玉環洗澡的,就已經了不得了。現在就拉一曲,給咱經理審查一下吧。”

等了半天,我還是站著不動,一邊向空中吐出一個個煙圈子,一邊看著幾只麻雀,在房頂上跳來跳去。經理勸了半天,最后說:“你再考慮考慮吧。”留下一個聯系電話,就走了。

畫家不再吱聲了,拿起文房四寶,出門去了。他要去豫園周邊,擺畫攤攬生意了。

離玫瑰園的場子還早,我起床后洗了把臉,便帶著二胡向云南路走去。云南路是上海有名的小吃一條街,匯聚了全國各地的知名小吃,有云南米線,有山東水餃,有四川火鍋。但是早上開門的不多,所以整條街顯得有些清冷。這條石板路因為平時沾染了不少的油水,太陽光照在上邊,泛出油膩的光。

我要去云南路看望一下那只白山羊,一是順便再用這續過弦的二胡,給它好好地完整地拉上一曲,二是看看這只白山羊是不是真能聽懂這二胡的曲子。我來到羊肉館,先要了一碗泡饃吃著。老板與伙計們有的在煮羊湯,有的在烙燒餅,也許都在忙,也許把昨天的事情已經不當回事了,大家都沒有理我。

吃完了早飯,我帶著一把鹽巴,拐進屋后的巷子。那只羊還拴在柵欄里,不停地朝巷子口張望著,好像是一直在等著我似的。看到我遠遠地走來的時候,它的耳朵抖了抖,然后咩咩地叫了起來,真像是老朋友打招呼似的。我笑了,從昨天被人追趕到現在,我第一次聽到它咩咩的叫聲。

這是一只會叫的羊。我走到跟前撫摸著它說:“我以為你是啞巴哩。”

我說,昨天你聽到的,是單弦拉的,還不能成為曲子。現在啊,我給你好好地拉上一曲子吧。然后靠著柵欄,調了調二胡,架在腿上,就拉了起來。這《二泉映月》如泣如訴的調子,一時間在小巷的深處回蕩著。上班的人流越來越大,大家都匆匆而過,只有少數幾個上學的孩子偶爾會回頭。這只白山羊聽著聽著,就乖乖地臥下了,變成了似睡非睡的樣子。

我覺得,這是一種陶醉的狀態。我一直拉著,當我拉過第九遍的時候,我感覺自己面對的,好像不是一只羊了,確實是一個感性的知音。也許這只羊根本就不懂什么二胡,但是對于我來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街上的人很多,每個人好像都懂音樂似的,但是他們不會靜下心來聽我的二胡。而這只羊似乎在聽,一遍又一遍,這讓我十分感動,心中的疑慮也一掃而光了。

我哭了。這只羊又爬了起來,咩咩地叫了兩聲。有那么幾個路過的人,不解地回頭看著,他們依然把我的淚水,理解成了乞求,于是有人扔下一個硬幣。但是始終沒有一個人能夠停下匆匆的腳步,來好好地聽上一曲。

早飯過后,午飯還早,羊肉館的生意又清冷下來。老板弄來一個盆子,里邊放了一些草料,算是給羊的午餐吧。上海的大街小巷是不允許生長雜草的,你很難看到哪個地方的小草是自然而生的,有一些綠化帶或者公園里種著草,都是干巴巴的,而且被修剪成了小平頭,讓人沒有一點胃口。所以這些雜草應該是在荒廢的工地里割來的。老板在之中還摻和著一些面粉,按說應該加入麥子的,但是上海恐怕很難找到一粒麥子吧?

老板說,你看看,這羊是不是挺享福的?一般的人哪舍得給羊吃這么好呀。

我說,你怕是想快點把它養肥吧?

老板說,現在天冷,羊肉館的生意好得不得了,我給它吃一斤糧食,它說不定能長半斤肉了。這幾天,要喂它七八頓的,你看它吃得多歡呀,晚上連覺都不睡了,都像過年似的,它哪里知道,吃得越多呀,離死的日子就越近了。

我一激靈,趕緊問道,一定要殺嗎?

老板說,喂畜生不殺干嗎?

我說,你那天不是說了,羊也是一條命啊。

老板說,那天它不是還小嗎?被警察打死了不是太可惜了嗎?畜生小了不殺,長大了都得殺掉的。

我說,也有不殺的呀,你看看那些大媽們養的貓呀狗呀,都是不殺的。前幾天,還有人養了一頭大肥豬,都長十幾歲了,臉上都起皺紋了,你見過這么長壽的豬嗎?他們養的是寵物,平時跟兒子似的養著,哪舍得殺呢?

老板說,這是羊,有把羊做寵物的嗎?

我說,你寵著它,它就是你的寵物了。

老板說,我們這些大老粗,自己的子女都養不好,哪有心思養這東西呀。

我真想說,是這只羊成全了自己,希望能養著這只羊。但是老板是個什么人?是個生意人,是個屠夫,他能白白地給咱養著?如果想留下這只羊,也不是沒有辦法,那就是掏錢買下來,但是自己到哪里去弄錢呢?我一時不知道如何說了。

接下來的幾天里,我白天都要跑來,面對著白山羊拉半天的二胡。晚上趕完了場子,還要跑到這個巷子里,守在白山羊的身邊,一方面怕白山羊被殺掉了,一方面想跟白山羊說說話,排解一下孤獨。我告訴白山羊,玫瑰園有個端茶水的小妞,看我的眼神比別人要多拐幾個彎彎,看得我心里癢癢的。說實話,我也喜歡看到這個小妞,我不知道是不是愛情;我說那個演《紅高粱》 的演員在上海的新天地買房子了,十萬塊一平方米哩;還有那個嗓子綿綿的小姑娘,唱歌時調子都跑了幾百里,雖然被淘汰掉了,竟然還有那么多的人來捧。這上海的一點一滴,真讓人有些摸不著頭腦了。白山羊好像一個優秀的傾聽者似的,瞪著的兩只眼睛,時而暗淡,時而放光,時而凄冷,時而熱烈。有時候激動了,還爬起來“咩咩”兩聲,伸出舌頭舔一舔我的手指頭。

白山羊一邊聽我的傾訴,一邊不緊不慢地吃著草料。我看著它鼓脹的肚子,越來越肥的身子,就非常生氣,干脆把那個草料盆子翻過來,扣在了地上。我說,你嘴不能太饞了,你要盡量少吃一點,全當是學學那些大姑娘,減減肥吧。這樣呀,你一時半會長不到一百斤,還可以多活幾天了。

我說,現在真想拉上一曲啊,只有深夜人靜的時候,二胡的聲音才更好聽哩。但是不能呀,這一拉,就把人家吵醒了,人家會說我們是神經病,半夜三更地還在這里要飯,說不定還要招來一幫子收容所的人,把我趕回了秦嶺山。

在黑暗的夜色中,在我看來它越發不是一只羊了。如果夜歸者從小巷經過,聽到我的這些話后,完全有理由相信,這是一對纏綿的戀人。

四、城里的羊是一個奇跡

自從遇到這只白山羊后,我感覺自己拉二胡的水平又提高了,而且對上海這座城市親切了許多。我沒有一個親人在這里出生,也沒有一個親人埋在這里,哪怕就是秦嶺山中的映山紅甚至是一棵松樹都很難看到。但是現在有一只活著的羊,我小時候放過的羊,生活在自己的身邊,讓我這個外來者有了一點扎根的感覺。我不但打消了撤回秦嶺的念頭,而且郁悶的心情一下子有了寄托,顯得十分地平靜。我總是笑瞇瞇地出門,笑瞇瞇地進門。

畫家有些不解地問,是不是和電視臺的那個經理已經簽約了?

我笑著說,誰稀罕呀。

畫家問,那是不是被哪個小富婆包養了?

我笑著說,被一只羊包養了。

畫家問,你真不會跟一只畜生談戀愛了吧?我看呀,你是不是有些變態了。

我并不做聲。我現在的生活,依然吃了上頓沒下頓,依然住了這月沒下月,但是我滿足了。古人不是說過嗎?人生難得一知音,現在自己認為的這個知音,雖然它只能傾聽,不能開口交談,這不正是知音的本質嗎?有些人喜歡石頭,就把石頭當成知音,整天去把玩去打磨,甚至鉆進石頭里去了,難道也要讓石頭開口說話不成?

在上海這個兩千萬人口的城市里,一夜情天天發生,包二奶到處都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全部得到了無限地張揚與放大,唯獨知音這種千古傳頌的關系,要絕跡了。自己來上海灘后,有誰聽自己認真地說句話呢?有誰心悅誠服地來聽自己拉上一曲二胡呢?沒有,一個也沒有,就連同是畜生的麻雀,聽到二胡的聲音,也會嘰嘰喳喳地逃掉的。更多的時候,人們對二胡的理解,就是乞討的一種手段。乞討在當今這個魚目混雜的年代,連大騙子都不如。騙子不會彎下膝蓋,不會炫耀自己的殘胳膊斷腿。所以,我遭遇的是歧視,是指責,甚至是侮辱。還有無盡的相思,我一天天更加想念起我的故鄉了。一個人有多么深的相思,那么就證明他有多么深的不適應。

而這只羊就不一樣了,它起碼是沉默的。

上海是很少下雪的,這一天刮過一股寒風后,氣溫一下子降到了零度以下,天空就飄下了大片大片的雪花。這些雪花是存不住的,一落地就化掉了,變成了污水。所以在這種不太冷的地方下雪,看到雪花之后你不會立即想到純潔。

江南嬌嫩的街樹,很少經歷過這樣的場面,也許是冷的,也許是嚇的,綠色的樹葉子嘩嘩地落了一地。我趕緊拿著從老家帶來的羊皮襖,匆匆地來到云南路羊肉館的背后。如果是在老家,下點雪根本不算什么,這羊呀,吃一口草料,再去啃一口雪,就像人們吃冰淇淋似的。但這是上海灘,江南的冷與西北的冷,根本沒有辦法相比。如果說西北的風是刀子,是從皮肉上刮過的,那江南的風就是軟刀子,是從骨髓里向外捅的。

下雪后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白山羊,我怕白山羊經受不住這直入骨髓的冷,所以我要送一件衣服給它,去呵護它。

說起來挺奇怪,羊一生下來,周身就充滿著溫暖的東西。那羊毛,可以織成羊毛衫;那羊皮,可以制成羊皮大衣;那羊肉,也是做暖的,喝一碗羊肉湯呀,這風再厲害,也鉆不進骨髓里去了。如今,這羊的溫順,還溫暖了我的心靈。

這正是午飯前的時候,我遠遠地看見有一堆人,圍著這家羊肉館,旁邊還架起了一口熱氣騰騰的大鍋。我心想,肯定是大雪天,催熱了羊肉館的生意。我靠近的時候,才發現這口大鍋里,翻滾的是一鍋白開水。再鉆進人群的時候,我一下子傻住了。

有一只白山羊,頭朝下被吊在一根柱子上,依然溫柔地咩咩地叫著,四條腿正在不停地掙扎著。店老板蹲在地上,正在磨著一把長刀。他磨幾下,就吐一口唾沫,用手指去試試刀鋒。一尺長的刀子,原來是生了銹的,所以開始磨的時候,紅色的銹水流下來,像是這把刀子流血了似的。很快刀子就磨快了,發出亮閃閃的光芒。

有人問,這現殺的羊肉,能賣嗎?

老板試著刀鋒說,不賣,我們只賣羊肉泡與羊肉湯。

有人說,我們可以出高價錢,就是圖個新鮮。

老板又磨了兩下說,價錢多高也不賣,我們自己做生意需要羊肉。你們看看天都下雪了,想吃的人多著哩。我勸你還是在店里吃吧,你就是把這頭活羊趕回家,也煮不出這個味的,我們有幾百年的祖傳秘方呀。圍著的人想想也有道理,就趕緊搶位子去了。

我走到老板的跟前,一把奪下刀。幾刀下去,就把吊羊的幾根繩子砍斷了。松綁的白山羊并不逃跑,揚起頭在我的身上蹭來蹭去,像個委屈的孩子。

我說,你想干什么?

老板說,殺羊呀。

我說,你太殘忍了吧?你說過,羊也是一條命啊。

老板說,羊這條命一生下來,就是挨刀子的。我一個開羊肉店的,不殺羊難道要殺人去?

我說,但是這只羊你不能殺。

老板說,它有什么差別嗎?

我說,如果它不是羊呢?

老板笑了,你以為你抱著一把破二胡,沒黑沒夜地泡它幾天,就泡成小姐了?老板說著,就上前來奪刀子。我把刀子舉起來,要砍人的樣子,嚇得老板直往后退。

我說,你看看這座城市有活著的羊嗎?

老板說,沒有,但是到處都是羊肉,城市又不是牧場,用不著養羊的吧?

我說,所以它是一個奇跡,我們要保護奇跡,你是一個信神的人吧?神說過,身邊每一條生命都是他們派來的。

老板說,你不用神神道道的,它能說句人話嗎?如果能說一句人話,那它才是一個奇跡。

我說,是人才能聽懂人話的,你沒有聽見它在叫嗎?這是在求情哩。

老板說,你這是在罵我嗎?說著,又走上前,從后邊死死地抱住了我的腰,死活要奪下我的刀子。一不小心刀子劃到了我的左手。我干脆提起刀子又在自己的手腕上劃了一下,鮮血像一條條蚯蚓流了下來。我說,你放不放?于是我又劃了一條口子,血就更大了。原來以為我的血是黑紅色的,現在發現剛流出來的血是玫瑰紅的。老板看到血,就松手了。

我說,我要把它放了,現在已經不是你的羊了。

老板說,天大的笑話,我從西北一路帶過來,都養一年多了,憑什么說不是我的羊了?

我說,你的羊,它會跟你走嗎?

老板拾起一根棍子來趕羊,羊卻任他怎么抽打,只是轉著圈子,并不走遠。我拿起自己的二胡,一邊輕輕地拉著,一邊走向背后的巷子。白山羊就跟著魔了似的,乖乖地跟在我的身后,一起向巷子深處走。老板叉開雙手去攔,被白山羊一頭頂過去,掀翻在地。老板四腳八叉地躺在地上,趕緊讓伙計們打電話報警,說是有人搶劫了。警察又呼嘯著趕來,以為這頭羊又發瘋了,再次掏出槍瞄著,準備射擊。但是我已經把白山羊引回了柵欄。

老板說,你們警察一定要管管呀,他要搶劫。

警察說,人家這是在幫你,上次就是他在幫你。以后再出這種事情,你請他就行了,我們人民警察,人都管不過來,哪有這么多的閑功夫,給你抓一只畜生啊。

老板說,我要殺這只羊,他不讓殺,他說這只羊也是一條命哩。

警察說,上次你也是這么說的呀。

警察說完了,就收兵了。老板氣得發抖,吼叫著跑回店里,拿了一把菜刀,裝模做樣地沖上來,朝著空中揮來揮去。說既然警察不管了,他只好與我拼命了,那樣子還真有一些兇猛。

我說,老板你也別急,這羊肯定是你的,只是我想把它買下來。

老板沉默了半天,無奈地嘆著氣說,我開了一輩子的羊肉館,喜歡吃羊肉泡的人我見到無數。有的人當了大官,什么山珍海味都有,但還是喜歡吃咱的羊肉泡;有的人不管到了天涯海角,最想吃的還是咱陜西的羊肉泡。但是還真沒碰到你這樣的,對一只羊竟然吃出感情來了。你這叫什么?叫包養,人家包養二奶,包養小白臉,你倒好,竟然包養一只畜生。

我說,別說那么多,你開個價吧。

老板說,既然沒有一個說理的地方,就賣給你吧。只是價錢嘛,就兩千塊吧,少一分都不行。

我說,好。不過我今天沒有帶錢。

老板說,那明天吧,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其實羊的宿命,就是被殺,就是被剮,就是被熬,就是被吃,最后再在人們的體內,以另外一種方式存在下去。人們常常看不起這些畜生,但是有誰明白,他身上的某一塊肌肉,說不定就是羊的,甚至那顆嘀嘀嗒嗒的心臟,說不定也是羊的,起碼喝過羊湯的人,有一些溫度是羊的。比如這只白山羊成全了我,我又反過來想改變它的宿命。我與一只羊就這樣相互改變了。

我把那件羊皮襖披在白山羊的身上,沒有再拉二胡給它聽。我現在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辦。我必須在明天之前籌到兩千塊錢。這點錢,也許是一個暴發戶在玫瑰園塞進一個女人胸罩里的小費,也許是哪個富婆不經意間喝下去的半杯洋酒。但是對于我,既沒有女人先天的身體條件,讓人看給人摸,又沒有洋酒的汁液,讓人醉讓人狂。我只是一個拉著破二胡的落魄藝人而已。

黑夜是個好東西,可以用它的影子抹去世上的一切,又把世上的一切從人們的內心釋放出來。玫瑰園平時二十四小時都開業的,但是主要的生意都在天黑以后,所以晚上才會有專場的演出。主要的節目是模特走走臺步,小美女唱唱流行歌曲跳跳舞。不過都是擠眉弄眼的,因為這些表演并不是目的,目的是讓這些人亮亮相,就跟肉攤上切好的吊子肉,方便客人們挑肥揀瘦。而我純粹是補臺的,萬一哪位小姐被客人包場了,抽不開身了,上不了場子,那就由我補上去。

只要一聽到我上場,玫瑰園的老板就會開心不已,因為肯定是小姐們最忙的時候,生意最火的時候。所以我的場子沒有固定時間,依照我的個性是不屑一顧的。但是實在無奈,要安身立命,所以我每晚上場時,都戴著一幅墨鏡,不是想裝瞎子,而是眼不見為凈,我要閉上眼睛,把玫瑰園的舞臺,想象成秦嶺之中干凈的山光月色。

這一天,天還沒黑,我就早早地來到了玫瑰園,這是比較少見的。但是一直等到自己的場子都要散了,還沒有看到那個有點意思的小妞出現。我等她,是要向她借兩千塊錢。在這個城市里除了這個小妞之外,再沒有任何人可以借錢給我了。

天空還在飄著雪花,雪花少有地不再落地便化了,而是一片一片地聚積起來,把這個夜晚打扮得有點純潔的樣子了。我給小妞留下話后,就兩手空空地回到云南路那個小巷子。白山羊本來已經臥下,聽到腳步聲,便爬了起來,咩咩地叫了兩聲。我發現,那件羊皮襖已經不見了,羊背上已經積了一層薄雪,倒像是一下子長肥了似的。我伸出雙手,掃掉了它背上的積雪,然后握了握它的角,像是握手一樣。

我說,兄弟呀,從今天起我就叫你兄弟吧,反正明天你就真是我的兄弟了。

我說,不過我身上只有一百塊了,給你贖身的錢還沒借到哩。

我說,我沒有幾個朋友,有一個畫家吧,比我還窮。唉,不說了。

我不再顧及是不是攪擾了別人的夢鄉,依靠在柵欄上,拿起二胡抱在懷里,如泣如訴地拉了起來。天空的雪花片子,好像不是自己落下來的,是被我拉下來的。白山羊更奇怪了,開始舔了舔我那天劃傷的手腕上的傷疤,然后隨著二胡的行板,開始有節奏地咩咩著。在我聽來,像是專門的伴奏。

我說,兄弟,別叫了,累不累呀。白山羊就聽話地臥下了,等我再拉第二遍的時候,它就不再咩咩了。

果真把人吵醒了,有人一邊鼓掌,一邊從巷子深處走來。是一個女子,她穿著毛裙,裙子外邊還披了一件風衣,好像是循著聲音而來的,緊緊地踏住了節奏。她走到我身邊的時候,就停下了腳步,然后斜椅在柵欄上,一只手托著下巴,聽著我的二胡,呆呆地盯著羊看。

我說,你好呀。

但是沒有回音。

我說,對不起呀,把你吵醒了,這么冷的天。

還是沒有回音,這女子連頭也沒有轉一下,在喃喃地說著什么,像是一個夢游者。有一股風吹過,把這女子的風衣吹得飄了起來。我在心里感嘆,她的身材真是好極了。兩個人,一只羊,就這么沉默著,一直到了凌晨。我的二胡早就收起來了,但這女子仍然靠在柵欄上,拍著手,喃喃著什么,像是一場好夢還沒有做完。

我說,雪更大了,姑娘還是請回吧。我真想說,喜歡聽的話,明天晚上再來。但是仔細想想,人家好像不是沖著二胡來的,而是沖著這只羊來的。所以我不再吱聲了。老板半夜起床撒尿,見柵欄里有動靜,以為有人來偷羊,就拿著一根棍子趕了過來。

老板看到是我,便嘟噥著說,這么晚了,你送錢來了?

我說,錢我還沒顧得取呀,不是說好了明天嗎?

老板說,現在已經是明天了。天黑前你再不送錢來,我可真要殺了它。你知道把這只羊一殺,對生意影響有多大嗎?我們就是賣老鼠肉,客人都會以為是新鮮的羊肉了,我現在都后悔了。

這女子卻突然開口了:“我有后悔藥,賣給你吧。”

老板這時才發現還有一個人,聽聲音已經知道是誰了,嘟噥著說:“真是什么人喜歡什么東西,她這個瘋子怕也喜歡上這只羊了。”

原來這個女子是一個瘋子,美麗的瘋子。

因為氣溫較低,而且下了一夜的雪,上海灘終于成了一個白色的世界。我還沒有回去睡覺天就亮了,直接跑到小賣部,拿起公用電話打給了對自己有點意思的小妞,我的留言她應該收到了,錢應該已經為我準備好了。我除了窮配不起手機,還認為手機這東西,容易使人浮躁不安,影響人對藝術的感悟,所以我到上海之后,就一直拒絕使用手機。一般不打電話,萬一要打,就打公用電話。

小妞接通電話后說,昨晚快活吧?我感覺小妞平時說話,也是一彎一彎的,現在卻拉直了,顯得那么生硬。

我說,還行吧,怎么了?

小妞說,什么時候請我們吃喜糖?你這人,隱藏得好深啊。

我覺得有一股醋味,吃什么喜糖?我可沒什么喜事。

小妞說,你昨天晚上找過我對吧?我以為你有什么急事,就到處找你,找來找去,原來你和女朋友在賞雪呀,真夠浪漫的。我都看見了,那女的好像挺漂亮嘛。

我說,哪個女的?

小妞說,還有哪個?你拉二胡,人家就靠在邊上鼓掌,這就叫夫唱婦隨對吧?

我說,你誤會了,她是個瘋子。

小妞說,娶個瘋子也不錯呀,這社會誰不瘋啊。

我說,我和她根本就不認識,人家是來看我的羊兄弟的。不說這個了,我昨晚找你是有急事,你手頭寬展一點,能不能借我點錢?

小妞說,我窮得叮口當響,還想問你借哩。

這年頭,借錢是難度最大的事了,更何況問一個小妞借,而這個小妞還吃醋了。我還想說什么,小妞已經掛掉電話了。回到出租屋的時候,畫家還在呼呼大睡。我叫醒他說,你身上緊張,有沒有什么朋友,經濟條件好一點,先周濟一下吧。

畫家問,你借錢干什么?是不是要結婚了?昨天晚上有個小妞來找你,等了好半天,看上去對你挺癡的。這是好事,按說我要幫你,但是我也無能為力,這世道炒畫的人多了,但欣賞畫的人越來越少了,這么多天一幅畫都賣不出去了。再這樣下去,我怕真要轉行,專門賣身去了。

我說,你想賣,恐怕比豬肉難呢?

畫家說,看賣給誰了,豬肉賣給人,臭肉就賣給蒼蠅。說說你結婚的事情吧?

我說,結什么婚呀,是借錢看病。

畫家說,騙人的吧,誰又病了?

我說,老家的,我姐,我姐病了。

畫家說,你在咒你姐對吧?

話音剛落,畫家的手機就響了。畫家把手機遞給了我。我知道這個電話正是姐姐打來的。我沒有手機,以前說好的,姐姐萬一有什么急事,就打畫家的電話。姐姐說,姐夫出事了,讓汽車給撞了,肋骨斷了好幾根,咋辦呀?姐姐一邊說,一邊哭。

我說,司機抓住了嗎?

姐姐說,跑掉了,醫藥費要交好幾千,哪來的錢啊?

我還在猶豫要不要向姐姐借錢,現在更是不能張口了。我說,我給你寄點錢吧。

我知道,自己做為一個親人,同樣窮得叮口當響的親人,這時候說出這句話是多么不合情理啊。我自己也需要錢,恰恰就是今天,如果沒有兩千塊,那只羊真要被殺掉了。面對城市里的一只羊知音,與家鄉那邊的親人姐姐,我應該怎么辦呢?

我急得一會坐下,一會站起來。畫家并不知道我要賣羊的事情,以為我在為姐姐擔心,所以在出門的時候把二百五十塊錢扔給我說,午飯的錢也在這里了,窮朋友幫不了你了。我餓死了無所謂的,你姐姐的事情可要想想辦法。我看呀,你還是參加電視臺的那個大賽吧,這也許是一個機會。

我沒有吱聲,隨著畫家一起出了門。在去云南路的時候,經過一家血液中心,我鉆了進去。做為一個有血性的男人,現在能出賣的,怕只有血了。人家問是不是來獻血的?我問有沒有賣血的?人家說這年代是高尚的年代,抽血早就免費了。我問輸血為啥還收錢?人家不耐煩了,說你獻不獻?不獻就讓開。我胳膊一伸,眼睜睜地看著紅色的血液白白地從自己的體內源源不斷地流掉了。我沒有一點高尚的感覺,只覺得暈乎乎的。

來到云南路背后的小巷子,我見到白山羊的時候,它仍然咩咩地叫著。我說,別打招呼了,還是道別吧。白山羊果真咩咩地又叫了兩聲。我的淚水一下子流了下來。我說,對我來說,你根本就不是一只羊,但是對不起啊,我本來就沒有錢買你,現在我姐姐又出事了,也等著錢用啊。

我說,我再給你拉上一曲,你再聽最后一曲,從此聽天由命吧。

我拿起這把一千三百年的二胡,真像從古代走過來的英雄一樣豪邁。我開始深情地拉著,白山羊像昨天一樣,一聲一聲咩咩地叫著,只是聲音比起昨天更加沙啞,更加凄切。

老板聽到二胡的聲音,立即跑到屋后問,你錢帶來了嗎?

我也不看他,拉完了曲子,就收起二胡,起身向巷子深處走去。

老板在背后喊,你不要了?我現在就要殺了啊,可別怪我啊。

老板果真吆喝著,讓小伙計燒水,讓大伙計綁羊,自己來磨刀。一時間舀水的聲音,拉羊的聲音,磨刀的聲音,亂糟糟地響了起來。只聽到這白山羊,仍在緩緩急急地“咩咩”地叫著,最后一聲叫得十分悠長,有些凄慘,有些絕望。我從小巷深處突然回頭了。

我來到老板的身邊,奪過被磨得閃亮的刀。

我說,誰說不要了?

五、一只羊美滋滋地活在城市里

接到我的電話后,那位電視臺經紀公司的經理帶著一幫人,很快就出現在羊肉館的門口。他們把我帶上了一輛房車,房車比我的出租屋還大,真像一個配備齊全的辦公室。車中擺著一張桌子,桌子上還放著一部電話,和兩排真皮的靠椅。而我的出租屋里,除了一張上下層的架子床之外,是沒有一張椅子可以坐的,也沒有一張桌子可以爬的,更別說是到處可以跑的電話機了。

經理坐在一張椅子上,欠了欠身與我握了一下手說,早點決定多好,弄得現在多緊張呀,只有三天時間就要上臺了。你再拉一曲吧,我把幾個資深的評委都請來了。經理所說的評委,不過是幾個穿著奇裝怪服的認不出男女的小青年,其中還有一個挺有名的,好像是逃學后專門寫文章的作家。

我說,不拉了,就這樣你們看著辦吧。

經理笑著說,看來還是放不下大師的架子,不拉就不拉吧。這里有一份合同,還有一份簽約藝人守則,你看看,沒有什么問題的話,就簽個字吧。

我說,不看了,先付一部分演出費吧。

經理問,以為你不食人間煙火,原來也是一個見錢眼開的明白人呀。你看先付多少?

我說,兩萬吧。

經理猶豫了一下說,這么多?算了,就兩萬吧。

經理叫來一個女的,立即給我點了兩萬元,是我這輩子拿到的最多的錢了,放在手中掂一掂,才知道兩萬塊錢的重量,與兩個燒餅的份量差不多。付錢的這個女人雖然理著平頭,而且穿著男式夾克,但是憑著她那對幾乎要掉出來的乳房,足以認清她的性別。

經理說,我建議你再看看兩份文件,我們手下的藝人一旦成名,那可是飛機上天,頭朝上的事情。有些人看著自己打一個響指,都能收到大把的出場費,心理就不平衡了,忘恩負義了,要搞什么單飛。

我還是一句,不看了。

經理說,不過我把幾個要點提醒一下。一是你的年紀,好像是三十歲吧,人生剛剛起步,拉的也是絕世音樂,但是我們報名的時候,只能說你剛滿二十歲。你不要怕,最好把胡子留得越長越好,我們就包裝你的蒼老感,到時候你看看,立馬就成了偶像派。二是你的私事,我們的偶像基本都是性感萬千,卻偏偏都是風花雪月,不食人間煙火,為什么?就是要引起那些純情的少男少女,整天舉著你的牌子,藏著你的照片,沒完沒了地幻想,這就是所謂的粉絲。你已經是個老男人了,外邊有三個五個女人沒有關系,但一定都得打發掉,如果在老家還有一個孩子他媽,那更要處理妥當。有人問起,打死也要說自己是一個處男,連女人的手還沒好好拉過。

經理頓了一下說。第三嘛,這是重點,就是你的羊,我們早就聽說,這只羊與你之間有故事,我們不管到底是真是假,不管是你的錯覺還是你的臆想,我們都有一個要求,你每次亮相的時候,都要有這只羊在身邊,既像你的寵物,又像你的搭檔,具體怎么弄,到時候自有安排。所以呀,我們也給你取了一個匹配的藝名,就叫楊綿綿,從今天起,你對外一律都叫楊綿綿。

經理重復說,楊綿綿,你聽清楚了嗎?

我問,姓都改了,這還是我嗎?

經理說,當然是你了。我們幾十個人,從今天開始就為了楊綿綿三個字而努力拼搏了。幾個月后,不,也許幾天后,這三個字,可能就不是一個人的名字了,你知道是什么嗎?是一個銀行的名字,只需要嘩嘩啦啦地數錢就行了。

經理還想繼續啰嗦的時候,我在厚厚的兩份文件上已經簽了字,然后就下了車。經理一邊追一邊說,從現在起,你就是我們的藝人了,還有那只羊,比人還重要,楊綿綿你一定要記著啊!

我頭也不回。我首先奔向云南路,給羊肉館的老板扔下一疊鈔票,牽著自己的白山羊走掉了。我順路再去了一次郵局,給姐姐匯了五千塊,叮嚀姐姐盡量給姐夫看病,特別是被撞斷的肋骨,如果不好好接上,一輩子都直不起腰。然后跑到房東胖媳婦家,主動一次性付清了半年的租金,說過去總是拖欠,真是對不起了。胖媳婦把錢在手板上啪啪地甩著,明白以后沒機會睡那個畫家了,很是失落了一番。

我最后回到出租屋,扔給畫家兩千塊,說以前讓你受苦了,除了受饑挨餓之外,時不時的還讓人壓一次,實在太不容易了。畫家死活不要,說朋友歸朋友,錢財還是要分清的,你以后成為紅人后,不要說不認識咱就行了。至于被人壓那么一下嘛,今天就實話實說吧,胖媳婦也是媳婦,總比在被窩里自行折騰強多了吧?

但是我還是把兩千塊扔在房間里,請畫家隨手花花。我摸摸身上,好像還有一千塊左右,就全部塞給了追過來的經紀公司經理。經理一看是錢,笑呵呵地笑納了,說是如此大氣的藝人,必定大紅大紫。

自此我的兩萬元演出費,還沒有出場就花得一干二凈了。我本身就看不起這些錢,何必把看不起的東西留在身邊呢?

而那只白山羊,真像我的一只寵物似的。我外出辦事的時候就牽著它,每每從大街小巷中走過,就引起了路人的議論。有人說,你這只狗長的太像羊了。我說,它本來就是羊呀。人家聽了,基本是不信的,以為我在開玩笑,說城市里怎么會有羊呢?而且城市里允許養羊嗎?就是允許養羊也沒有草吃呀。遇到十分較真的人,我最后只好違心地說,這其實就是一個狗,只不過是一只不會搖尾巴的狗。

回到出租屋后,我就把羊拴在樓下。因為是一個老石庫門地區,所以也是一個僻靜之處,平時城管呀環衛呀,根本管不到這里來。加上大家根本不知道這到底是狗還是羊。所以一只羊,就這么美滋滋地活在了熱鬧非凡的上海灘。

六、一舉成名的是羊還是我

按照經紀公司的要求,要給我隨身配備一名男秘書,要讓我搬到豪華公寓,要給我換一身國際流行的行頭,還要為我訂做假胡子,再把頭發染一染。不是染黃,更不是染黑,而是要染成白發蒼蒼。最重要的,就是給我包下了美琪大戲院,請了很多曾做過選秀節目的評委,要他們聽聽我的二胡,再給我診斷診斷,給我點撥點撥,給我合計合計,比如在拉二胡的時候,要不要增加一個伴舞。

但是被我統統地拒絕了。

“羊羊羊杯”國際民間演奏大師海選首輪比賽,在日月塔的明珠廳內如期舉行。這一天,在全國各地到處懸掛著的移動電視里,都滾動打出了這一振奮人心的消息,意思通過這次海選,真正選出人民心目中的演奏大師,讓一大批即將絕跡的曲子重返人民,這次大賽勢必成為一次絲竹大餐,民族文化盛會,請大家注意收看,并積極發送短信給你喜歡的大師投票。

一清早,我還在睡夢中的時候,就被經紀公司的一大幫人吵醒了。有兩名化妝師,有兩名策劃師,有三名雜務工,還有幾名頭頭腦腦的,據說整個公司幾十號人,從上到下都出動了。但是我死活連門也不開,硬說天還是黑的,小麻雀還沒有叫,夢還沒做完,等等。反正就是自己至少要睡到十一點,這樣才有精神參加晚上七點的比賽。搞得一大幫人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經理說,那兩份文件你已經簽過了,你這是違約你知道嗎?

我說,那你上法庭告去呀,你拿著法院的判決書來,他們判我輸了,我立馬起床。

經理說,我們先不講法律,先講講這次比賽吧。你知道競爭多么激烈嗎?全國有幾萬人報名,下至三歲兒童,上至八旬老翁,其實初選的時候你已經錯過了,公司走了走后門,托了托關系,才獲得了今天登臺的這個名額。雖然你一登臺,經電視一直播,你就成名了。但是我們不是沖著露個臉來的,我們得拿到前十,最后在決賽中一舉奪冠。這是有相當難度的,據公司的情報,今天參與這輪比賽的,有人已經在維也納開過專場,有人已經打入北京。還有人的背景,深得你無法想像,聽說有一個資本家,已經花了幾百萬,在全國三十多個省市設了辦事處,要收買一批人到時候給自己的兒子投票。面對如此大兵當前,我們能不急嗎?

最后經理說,不管怎么樣,也得梳個頭吧?你楊綿綿就真是未來的民間音樂大師,但是再大的大師,就是梅蘭芳轉世,他也要化好妝才上臺吧?這是對自己的尊重,也是對觀眾的尊重。

經理已經聲淚俱下了。畫家實在嫌煩,就把門打開了。一群人,就把睡眼惺忪的我從被窩里拉了起來,然后架上了房車,一路向日月塔奔去。公司在旁邊的喜悅大酒店包好了幾個房間,專門供我等一幫人大賽前做預備時用的。

這次比賽規則,據說與悠揚女聲差不多。經過抽簽,我是最后一個上場。之前上場者中間,果然有一個年輕人,只是吹了吹云南的葫蘆絲,也聽不出啥名堂,不料一下子就得到了八十萬人的短信支持。網絡直播互動平臺上,也出現無數網民發帖聲援,說是一聽到這個聲音,好像就看到成千上萬的孔雀一齊開了屏似的。主持人稱,演出還沒有結束,就得到如此高的支持,這是任何一個選秀活動都沒有出現過的,可以說是史無前例。

經理有些暗淡了,說完了完了,最后一個出場本來就不好,又碰到如此強大的競爭對手,看來直升決賽的希望不大了,但是一定爭取進入前十名,這樣才有機會繼續比下去。經紀公司給我定的曲目,是《走進新時代》,還能打打政治牌。但是我哪肯呀,用一把傳統的二胡來拉這么有時代感的曲子,這不是讓雞學狗叫嗎?所以要上場,就仍然拉《二泉映月》,不然就拉倒。公司無奈只好同意了。

我對什么都可以敷衍了事,唯獨拉二胡我是一點也不馬虎的。

我坐在舞臺中間,架起一把二胡,那弓那弦輕輕地一抖,極其美妙的音樂就傳出來了。在這么好的設施條件下,確實與山中或者是玫瑰園不同了,每個音符像是一只只水母,在澄藍色的海水中游弋著,變得縷縷可感,絲絲可見。真像是來自于一千三百年前的一個世界。

但是正如經紀公司私下里預料的一樣,開始并沒有引起轟動,聽眾的情緒并不熱烈,更沒有引起多少人投票支持。因為這是一個躁動的年代,是一個很自我的時代,沒有人希望靜下心來,在乎你這二胡拉得有多好。他們更在乎你的二胡是怎么拉的。

經紀公司的小算盤,一開始就清楚得很。他們明白,雖然離不開我的二胡,卻并不是沖著我來的。所以在海選開始之前,他們更注重的是白山羊的包裝。他們把白山羊喂飽后,把它牽到桑拿房,給白山羊洗了一次桑拿浴,然后還把白山羊牽到高級美容美發公司,讓一位給許多明星做過形象設計的大師,好好地修理了一番。形象一新的這只羊,在后臺聽到我的二胡聲后,掛著本應該掛在我身上的那個99號牌子,閃亮登場了。

這只白山羊吃過了,蒸過了,吹過了,梳過了,理過了,甚至還涂了唇膏。與我衣衫簡樸的形象,形成了顯明的反差。當它出現在海選直播的鏡頭里時,它已經清清爽爽,亮亮堂堂,肚大腰圓,從電視上看,真以為它不是這人間的畜生,而是從天堂里下凡的一位使者。

我偷偷地睜開眼睛瞄了一眼,也忍不住笑了。我說,兄弟啊,半天不見,你道像個暴發戶似的。

我再次閉上眼睛,繼續拉著我的《二泉映月》。白山羊如從前一樣,乖乖地來到了舞臺中間。讓人驚奇的是,它不但能打拍子似的,咩咩地叫著。而且開始拉屎了,豆子一樣的屎,一顆一顆地拉著。二胡,咩咩的叫聲,大珠小珠落玉盆似的拉屎,真像一曲三重奏。

這名叫楊綿綿的99號參賽者,在后半場的演出中引起了前所未有的轟動。無論是大人孩子,無論是工人農民,無論是中國人,還是洋人,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大家都開始發短信,給99號選手投票。就連三歲的小毛孩子,看著電視上的表演,一邊咬著手指頭,一邊奪過母親的手機。玫瑰園吃了醋的小妞,和那個與我有一面之緣的女瘋子,也都發了好幾條短信。

網絡直播互動平臺一時間,也開始出現擁堵了。網民們上網不但是支持來的,還把《二泉映月》 的曲子,白山羊咩咩的叫聲,以及拉屎的節奏,在一張五線譜上描繪出來。網友最后發現,這簡直就是一篇完美的交響樂樂譜嘛。

他們稱自己是“羊湯”,就像李遇秋的支持者叫秋迷一樣,羊湯就是楊綿綿的支持者,99號的鐵桿粉絲。電視直播還設置了一條觀眾互動熱線,幾十門互動電話一下子被打爆了。觀眾有代表性的提問,通過主持人傳達給了現場的我。清一色的提問,都與這只羊有關,有人問這只羊是吃什么的?有人問這只羊談不談戀愛?有人問這只羊的發型是誰設計的?問得最多的,就是這只白山羊的來歷,是不是克隆羊?是不是電子羊?是不是外星羊?

我覺得所有的問題都很幼稚,所以統統表示拒絕回答。我越是如此,一切都變得更加神秘,外面的世界就更加瘋狂。支持99號選手楊綿綿的短信,很快就達到了一百二十萬,遙遙領先。等一首完整的曲子拉完,我糊里糊涂地就直接進入了總決賽。這個結果,是很多人始料不及的,就連那個經理看著節節攀升的投票,也搖著頭連連地說,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啊。

我本人在臺上的時候,只知道自己的支持率最高,但是也無法體會到底轟動到什么程度。等我演奏完了,牽著白山羊走出舞臺的時候,我才感覺到了異樣。因為我與羊無論走到哪里,紅地毯立即就鋪到了哪里,我們的前邊,總有四名戴著黑墨眼鏡的大漢在開道,我的身邊還有很多的警察,在維護著秩序。

特別是透過日月塔明珠廳的玻璃幕墻,就能看到地面上的熱鬧場面,有人一邊舉著拳頭,一聲一聲地喊著“楊綿綿”三個字。雖然我還不能接受這個名字,但是我一時頭腦發熱地覺得他們喊的就是自己。

我感覺自己一舉成名了,確切地說是楊綿綿成名了。

這是一個什么名,我還不太清楚,也不希罕。從電視中,我常常看到戴著黑墨眼鏡的名人,為了回避那些無處不在的追隨者,只能躲躲藏藏遮遮掩掩了。我這之后呢?確確實實每一步,可能都會失去自由。

目前已經失去了自由。我與自己的羊被人保護著,擁戴著,綁架著,既沒有走延安東路隧道,也沒有走南浦大橋,從一個常人無法知曉的通道里,直接跨過了黃浦江,從浦東來到了浦西。

經理說,這是一條明星通道。

演出結束后,一幫人并沒有把我與我的羊兄弟,送回豫園旁邊的出租屋,而是送進了一家豪華的大酒店,我從大堂里的五顆星星知道,這是一個五星級的地方。我住著一個總統套間,臥室與會堂廳是分開的,里邊吃喝玩樂應有盡有。我能想到的都有,做夢也想不到的也有。比如說,猛獸牌潤滑油,我怎么也想不出用途。

我問,我的羊呢?

經理說,在隔壁,一個單間。

我說,為什么?它不是羊嗎?

經理說,它是羊啊,但也是明星,是你的搭檔。

我說,它是什么搭檔?

經理說,一起演出的搭檔,你看看誰沒有搭檔?有伴舞的搭檔,有伴奏的搭檔,有陪襯的搭檔。你沒有搭檔會有這么多的短信嗎?

我無話可說了。

我不習慣這樣的環境,感覺自己真像秦始皇的兵馬俑,被人從墓坑里挖出來后,裝進了一個現代的玻璃瓶子,一點歷史的感覺都沒有了。我提著二胡來到隔壁,發現自己的羊,臥在一張雪白的大床上,它旁邊的床頭柜上,照樣放著客人用的遙控器,桌子上照樣擺著各種新鮮的水果。還有高檔的洗發水、沐浴液,以及刮胡子刀與電吹風。

我覺得它已經享受了只有少部分人才能享受的待遇,對于一大部分人來說,他們別說是住這么高級的房子,就是進入這么高級的酒店應該也不可能吧?有一次,畫家想去外灘的和平飯店看看,聽說那里的大理石可以照出人影子,那里的雕花玻璃以及古銅鏤花吊燈,都是從洋人那里運過來的。但是在進門時,就被人攔住了,窮人與狗是不得入內的。如今一只羊,因為成為人的知音,是人的兄弟,它卻享受到了,就是被扒掉皮抽了筋,應該也知足了吧?

我罵了一句,你這畜生,我們走吧。然后趕著它就要出門。

經理攔住了說,你去哪里?

我說,我要回豫園的出租屋,住在這里別說睡不著覺,喝水怕也咽不下去了。

經理笑了說,你以為還能回去?還能回到你原來的生活?你現在是什么人?是海選出來的新秀,是未來的大明星。就是我們現在不攔你,你自己出去看看,酒店大堂里的記者,早就守著了,他們能放過你?還有你的粉絲,也就是羊湯,滿大街都是,他們如果一眼認出你了,還不追上來要求簽名合影,那會引起什么后果?

我并不言語,還是牽著羊,朝外走,還沒到電梯口,就有一幫探頭探腦的記者,手執著長槍短炮,沖上來朝自己喀嚓著。眼看著很多人追了上來,那四名大漢不知道從哪里冒了出來,把我和我的羊迅速送回了各自的房間。

經理說,我沒有說假話吧?你早點休息吧,接下來可能要辛苦你了,除了要準備全國總決賽外,現在已經有很多的廣告要接拍了。我們包裝你干什么?靠演出能有什么油水?靠的就是廣告代言。比如說恒源祥就在談,廣告詞已經擬好了,“我們的每一根羊毛都會音樂”,接下來還會有“我們的每一根羊毛都會跳舞”等等等等,那就成系列了,你看看不錯吧?

經理說著,就拉開門走了。

我無奈極了,越想越覺得可怕,越想越覺得可悲。我拿起酒店的電話,最先打給了自己的姐姐。姐姐說是不是出事了?為什么那么多記者跑到秦嶺之中,要采訪。問七問八的,問得最多的,是你在家的時候怎么放羊?我就告訴他們,也沒有什么,就是一拉二胡,就給羊吃鹽巴,羊就聽話了。我說的沒錯吧?

我聽了,竟然淚水滿面。

接下來我又打給了畫家,畫家說,你現在在哪里?這幾天都被煩死了,大批的記者,還有什么羊湯,把我們的出租屋圍得水泄不通。我呀,具體情況不清楚,也不想回答什么,就只能說是合租的,根本不認識你,就這樣也不停地上報紙上電視,畫也賣得快了,沾了你好大的光似的。

我又忍不住哭了。我還想打給玫瑰園的小妞,都聽到小妞喂喂的聲音了,最后還是掛掉了。

半夜三更的時候,一切好像都安靜了下來,我卻還是煩躁不安,拿起二胡想拉上一曲,來穩定一下自己的情緒,把自己從目前的狀態中引開。我撥通隔壁的電話,就是白山羊被關的房間,想讓白山羊也聽一聽。但是我還沒拉幾下,不知道是房間的問題,還是我的心境問題,感覺聲音有些別扭難受起來。我只好放下二胡,拿起電話大聲地嚎叫著。白山羊聽到嚎叫,一邊咩咩地叫著,一邊用頭一下一下地撞著墻壁。

我說,兄弟,你別做傻事啊。當我打開門的時候,門外卻端端地站著兩個西裝革履的青年攔住了我,低頭彎腰著問,請問需要什么服務?

我發現一切都變了。

七、一只活羊與一只羊玩具

“羊羊羊杯”國際民間演奏大師總決賽,依然在日月塔明珠廳內拉開了。

之前經紀公司商談了許多廣告拍攝,楊綿綿吉祥物的投產發布會,都被我無理由地拒絕了。對于這次總決賽,我是消極抵抗的,堅決不愿意出場。但是經紀公司哪容商量,在恐嚇、引誘等手段無效的情況下,經理說如果再不配合的話,那就是嚴重違約,他們只好討要損失了。首先把我這把二胡沒收,其次是讓法院封了我姐姐的家,然后再把白山羊也殺掉賣肉。

經理說這話的時候,讓人從隔壁把白山羊拉過來。他掏出一把小刀說,我會殺了它的,你信不信?他先是一下一下地割著白山羊的毛,問一句“你信不信”,白山羊身上的毛就被瞎下一縷。然后他就在白山羊的兩只角上一下一下地刻字。問一句“你信不信”,左邊就刻上了一個“綿”字;再問一句“你信不信”,右邊也刻上了一個“綿”字。

我還是一聲不吱。經理就像投飛鏢似的,把小刀朝著白山羊投過去,第一下沒有投中,他又投第二下,第二下刀把砸在羊背上。經理再投第三下,第三下投中了,扎到了白山羊的腿,血一下子流了出來。我發現羊流出的血與我的血是一樣的,都是玫瑰紅的,也許新鮮的血都是玫瑰紅的。白山羊一點也不害怕的樣子,也不躲。眼看著經理拾起刀,又惡狠狠地瞄準的時候,我再也忍不住了,抖著手提起我的二胡,跟著一幫人朝決賽現場走去。

在比賽時,我就跟過去在玫瑰園走穴時一樣,戴上了墨鏡,閉上了眼睛,盡量淡忘自己此時身處的境界,甚至想像自己就像祖宗似的,來到了一千三百年前。我拉的仍是《二泉映月》,不過由于一直發抖,心存無限的悲憤,被拉得更加如泣如訴、蕩氣回腸。

自己從三歲開始,跟著爺爺學拉二胡時起,就拉這首曲子,已經拉過成千上萬遍了。無論是對著人拉,還是對著云彩拉,后來在上海對著白山羊拉,我都一心一意。我感覺自己從來沒有像這一次拉得如此好過。

女主持人剛剛還嗲得流油,現在卻兇得掉刀,換了一種腔調叫囂著說,別拉了!別拉了!

我再次返回一千三百年后,摘下眼鏡但是還閉著眼睛,一時弄不清楚發生了什么,也不想弄清楚發生了什么。

女主持人問,這只羊怎么回事?

我說,沒怎么回事呀。

女主持人問,當初的那只羊呢?

我說,看山就是山,看羊就是羊。

女主持人說,看你就是個瞎子!快睜開你的眼珠子吧。

我微微地睜開眼睛,發現身邊的這只羊,它不是站著的,沒有咩咩地叫,沒有拉著有節奏的屎。它一動不動地臥在地上,軟綿綿的,粗看與一只羊無異,不過更像一只死羊。細看就明白了,那眼珠子是不轉的,身上也沒有油亮的羊毛,而是一根根輕飄飄的絨線,只不過是一只玩具而已。我重新戴上眼鏡閉上眼睛說,它不是我的羊,它是一只玩具。

女主持人上前用手摸了一下,然后又用腳踢了踢,發現沒有動靜,果真是一只長得像羊的玩具。她一下子化成一灘稀泥癱軟在地上,整個現場一時陷入了混亂之中。好像是導演似的人物,拿著一把擴音器,匆匆地跑到舞臺中間喊話,要求直播立即停止,切換成韓國肥皂劇《大長今》。舞臺上五顏六色的燈光,像是一下子泄氣了似的,全都換成了白熾光。

有一幫年輕人向直播現場沖,有人還朝里邊扔著東西。他們一邊沖,一邊喊著“打假,打假,打假”的口號,與手持電棍的保安相互推著搡著。就像洪水,不停地沖擊著大堤,隨時都有一泄而入的危險。

那位導演提出了一個解決辦法說,這次比賽雖然是我們電視臺承辦的,但是我們現在也糊涂了。所以請敬愛的羊湯們,安安靜靜地選幾名代表,大家組成一個調查組,把整個事情弄得清清楚楚,給幾百萬的羊湯們一個說法。

現場稍微安靜了一會兒,接著就看到那群喊著“打假”的羊湯們,開始進行石頭、剪子、布的游戲。他們用這種簡便有趣的方法,很快確定下了幾個羊湯的代表。直播現場沒有桌子椅子,大家無法坐在談判桌上,所以一大幫人干脆以我為中心,繞了一圈直接坐在了地板上。

羊湯代表們建議,直播這次談判,這樣既可以保證公平公正,又能讓全國的羊湯們了解所有的信息。導演不敢做主,趕緊請示了臺長,臺長說這么個群體性事件,瞞都瞞不住,躲都躲不及,還搞什么直播,是不是瘋了?不過還是繼續向上請示了相關部長。部長說,你們舉行這個大賽圖什么?臺長說,是為了弘揚傳統文化,其實是為了收視率。部長說,這不就對了?

臺長把部長的話一回味,就明白了,立即通知導演,可以直播,而且要好好地直播。接下來的所有談話,全中國人民都看到了,聽到了。

導演問,不就是一只羊嗎?我看這只玩具羊更有趣吧?它還不會拉屎,拉屎多臭呀。

羊湯說,玩具能跟活羊比嗎?原來那只羊下巴上長著一顆痣,很漂亮的美人痣,叫起來多生動呀。導演看了看我,見戴著墨鏡的我真像瞎子一樣,毫無反應,就無奈地去問經理,經理點了點頭說:“不但有顆痣,而且腿上還有傷。”我的羊確實不一般,其它的羊長痘長瘡什么都長,從來沒有見過長著一顆黑痣,而且一張嘴咩咩地叫,像個女明星似的顯得十分嫵媚。

導演問,不就是一顆黑痣嗎?有的人還花錢取掉了。

羊湯說,你把大明星辛迪克勞馥臉上的黑痣取掉看看!我們的意思不是痣不痣的問題。

導演問,原來的那只活羊呢?

經理也問,原來的那只活羊呢?趕緊把那只長痣的活羊給我拉出來!

經紀公司也給白山羊配了一名秘書,羊秘書支支吾吾地說,它就在酒店里,不過它吃撐了,暈過去了。

經理問,你都喂什么了?不會喂了黃金吧!

羊秘書說,那天演出的時候,那羊拉屎拉得多好啊,很多人都著迷了。心想這是總決賽,更要給它吃點好的,一時又不知道喂什么。這位拉二胡的姐姐,在接受采訪時,說是羊最喜歡吃豆渣與鹽巴,我就從豆腐坊里,給它弄了三盆子豆渣,放了清油,撒了鹽巴,炒得香噴噴的。心想把它喂圓了,在決賽的時候就可以拉屎拉得更藝術了。誰知道它吃了喝,喝了吃,最后就暈過去了。

經理罵了一句,真是蠢貨,不知道豆渣是做氣的?

經理對羊湯們陪著笑臉說,我們請最好的醫生給它消消食,等它醒了再上場如何?

羊湯們對自己的偶像雖然有些心疼,但畢竟這只羊不是被人殺了,情緒一下子又熱烈了,顯得十分開心。這時候,有位小女子慌慌張張地撞了進來。經理急切地問,它醒了沒有?

小女子說,我們已經把醫院的院長都請去了,但是……

所有的人都問,但是什么?

小女子說,但是,它實在太貪了,把三盆子豆渣吃完后,還喝了十瓶可樂,實在太撐了,肚子炸開了,已經死掉了。

自己的羊知音死了?自己的好兄弟死了?聽到這個消息,我渾身抖了一下,扶起我的二胡,旁若無人地繼續拉了起來。也許是抖得更厲害了,所以除了催人淚下之外,還十分悲壯。

羊湯們沒有預料到這個結果,開始四周尋找喂羊的那個傻逼,想好好地扇他一頓耳光,但他早就遛掉了。羊湯們一時情緒失控,抱在一起放聲大哭起來,一邊哭還一邊相互抽打著,抓著,撓著。有人把那只玩具羊拿過來,放在腳底下使勁地踩著,以此發泄自己的不滿。。

導演說,節哀順便吧,它畢竟是一只羊。

經理說,它是一只羊,但卻是我們的命根子啊,都是錢啊,它的廣告都簽到幾年后了。

羊湯們說,狗屁,要錢有什么用?你看看在比賽的時候,它那一身雪白雪白的毛,它那咩咩的叫聲,特別是它拉下的那些音符,太酷了,簡直酷斃了。你們知道,我們不僅僅自己發短信支持它,還讓親戚、朋友、爺爺、奶奶發了短信,甚至還把剛剛死去的老爸用過的手機找出來,投了它一票。

導演說,參賽的又不是羊,而是我們這位拉二胡的楊綿綿。

羊湯們說,你們聽聽,這二胡是什么東西?他拉的是什么玩意?我們認為參賽的楊綿綿,不是這個人,而是一只羊。我們從始至終支持的都是羊,綿綿的羊!

坐在人群中間的我,本來戴著墨鏡,閉著眼睛,送別著自己的知音白山羊,冷漠地面對著這場荒唐的鬧劇。當我聽到羊湯們最后的話,我再也忍受不住了,哈哈地大笑起來。我的笑聲未落,那一千三百年的二胡,弦又斷了。

這次斷的,不是一根,而是兩根弦。如此一來,這把一千三百年的二胡,就沒有一根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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