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燕



出現在“齊物等觀”國際新媒體藝術三年展上的《細菌合鳴》是一件頗具未來感的裝置。方形木箱的面板上描繪著宇宙星體的軌道,中央部分扣著一個透明的玻璃穹頂,一根橫軸貫穿其中。面板的一組對角線兩端各嵌放著一個喇叭,另一組對角的一端印著一個指紋圖樣,另一端則是三個玻璃培養皿,里面充滿著顏色形狀各異的霉菌。
這件生物藝術裝置是來自斯洛文尼亞的媒體藝術家薩沙·斯帕卡爾、生物學博士米莉亞那·瓦吉杰和生物黑客阿尼爾·波德歌尼克三人的創作。培養皿中的菌群就是從這三個作者身體上取樣的。當觀眾按下面板上的指紋按鈕,就向位于中央的電子線路發射了一個電子信號,激發通過菌群的電流,菌群繼而調制成一個一致的聲音。來自三個藝術家身體的微生物群作為一個整體被轉化為一個電子音在這瞬間被觀眾所聆聽到。
人類菌群是包括細菌、真菌和古生菌的微生物群的集群。這些微生物群居住在皮膚的表面和深層中,在唾液和口腔粘膜中,在結膜和消化系統中,它們種類繁多、數量龐大,與我們的身體同生共存卻也容易被人忽略其存在。《細菌合鳴》中,這些微型生物成為了藝術創作的媒介和主角。菌群自身的繁衍衰退和周圍環境都會影響聲音的最終形成。通過這種方式,來自人類身體的一部分以一種出人意料的方式呈現,藝術家們意圖展示人類身體不是由相同的特定環境所定義或約束,而總是在與所有事物產生內部互動。身體本身由許多異質物質構成,它們不斷地在轉變或互相交叉滲透,因此身體的邊界也不會是清晰分明的。
《細菌合鳴》作者之一的薩沙·斯帕卡爾是一個具有人文學科背景的媒體藝術家,其創作涉及生物藝術、媒體藝術、平面設計和實時視覺交互的交叉地帶。從2010年起她開始涉足于生物藝術的創作,通過連接科技與生物有機體而創作出媒體裝置和其他界面。最早的《7K: 新生命形式》就是這樣一個交互視聽藝術裝置,讓觀眾沉浸于一個獨特的科技-生態系統中——一個由植物、微生物和工業產品nano構成的“新物種”。這個項目的主要理念是科技也像有機物一樣擁有生命,能讓我們去探索、使用和學習。在我們身處的時代,自然和科技之間的關系早已千絲萬縷地交織在一起,后者已成為自然本身的一個重要部分,這種自然與科技的共生就是我們新的自然。
薩沙的創作實踐有著“生物黑客”運動的背景。這一運動意在打破生物技術的神秘性和人為限制,像反叛的電腦黑客一樣,通過分享和協作,任何有興趣的人都可以參與發展創新的生物技術,破解生命難題或制造新的物種。
薩沙的生物學知識正是來自于生物黑客運動社團,但是不同于一些生物黑客熱衷于用創新基因技術來合成新的生命物種,薩沙專注于用有機物與無機物來合成一種新的生物-科技有機體。她的另一件作品《細菌出現》就是這樣的一個有機體,能像許多生物有機體一樣制造聲音。這個“生物黑客”的音樂盒也是由菌群和電子設備組成。如果你撫摸它頭發般的菌絲“皮毛”,它的聲音會改變,像寵物得到愛撫一般發出滿意的咕嚕聲。和其他任何生物一樣,它也需要維護一定的生存環境來存在,而精心的照料可以使它達到最好的生命狀態。
電影《阿凡達》中,納美人可以用自己的辮子與翼龍、神樹或潘多拉星球的其他生物相連,繼而心靈相通,這種直達天人合一境界的跨物種連接或者成為其他生命一部分的想象無疑是一種極致的誘惑與渴望。薩沙的《我的連接》正是孕育自這種對超越的渴望。這個共生的跨物種聯接器提供了一種人類與其他生命共生互存的沉浸式體驗。在一個太空倉內,人的神經系統與人和菌絲形成的交互反饋回路整合在一起,人類的心跳被當做輸入信號,它被轉化為通過菌絲可感知的脈沖,脈沖又被轉換成聲音、光和觸摸信號,這種新的現實和環境又通過感知系統反饋于人類的神經系統。
通過使用生物材料來創作這些新奇的藝術裝置,薩沙·斯帕卡爾為觀眾提供了一種新的視角和經驗來看待和理解我們人類自身和周遭事物,重新審視我們與自然和科技的關系。這種創作意圖與“去人類中心主義”的思想密切相關,這種思想試圖糾正“人類中心主義”所帶來的世界災難和生存危機,呼喚用一種更平等的眼光去對待和包容世間萬物。人類輕狂魯莽的根源,或許就在于人只能以自身有限的知識和經驗去理解其他生命和事物,薩沙的作品正是希望借助這些新的連接方式,幫助人們意識到自身感知系統的局限,進而對僵化的科學分類和功利性的生物政治產生質疑和顛覆。
和其他思考后人類時期的思想家和藝術家一樣,薩沙向我們預言了一種有關非人類中心世界的設想,在這個時期人類的存在并不處于主導地位而是和生態系統的其他元素一樣。“放棄笛卡爾的分類系統并接受一個事實:關于科技領域的發展并不僅是從硬件到軟件,同時也會在機械,數字和邏輯的有機混合現象的作用下發展到濕件。”
記者:什么啟發了你做《細菌合鳴》這件作品?
薩沙·斯帕卡爾:當我們在為《細菌出現》和《我的連接》做有關真菌菌絲體的調查時,一個探索人類身體真菌的想法出現了。事實上人類的身體就是一個不同種類微生物的集群:真菌和古生菌。在身體的邊界——皮膚上充滿了這些微生物,所以不能肯定地說身體的起點和終點是哪里。這個事實揭示了那種把任何人類身體都視作一致的想法是一種完全武斷的說法,因為身體的材料并不是固定的、不變的實體,而是一種不斷變化的、有能力在一定時間內替換其所有細胞的多樣性存在。
另一個非常有趣的事實是皮膚表面一些菌群增長和消失的方式。你的皮膚上會寄居什么樣的微生物、真菌或古生菌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我們居住在何種環境、吃什么樣的食物、身處什么季節、和誰接觸等等。這意味著身體在和環境不停地對話,這種對話每一天每一刻都在改變著身體,從而改變組成我們身體的材料。然后問題再次出現:“這個菌群真的是我嗎?是我的身體?”這似乎是一個宗教才能解釋的問題。
記者:通過這件作品你想表達什么理念或觀念?
薩沙·斯帕卡爾:是所有存在之物的關聯性,無論是有機或無機的,包括人類的身體,他們不是分離的,而是與環境高度融合的。在人類身體層面,身體并不是簡單地終止于皮膚表面;在身份層面,使用了三個不同身份的人類身體的菌群;在生物和技術的有機體層面,建立了一個包括了電子、機械、有機和活的材料的裝置;最后在交流的層面,在不同的材料以及不同的語境和環境中引入一種互動形式的溝通。凱倫·巴拉(Karen Barad)的一段話很讓我們受到啟發:“我們是宇宙的,這里沒有內部和外部。只有從內部發生的行為和變成其一部分的世界。”
記者:在《細菌合鳴》這件作品中,它發出的聲音會根據微生物的生長或死亡而不斷變化嗎?
薩沙·斯帕卡爾:聲音隨著每一次按下按鈕后電子信號通過菌群時都在變化。當然在菌群生長或死亡時改變會更大。絕大多數菌群都是彈性聚合的,在適合的條件下,它們在一個充滿營養介質的培養皿中可以存活數月。
記者:這件作品有三個作者,你們每個人在這個合作中的角色分別是什么?
薩沙·斯帕卡爾:米莉亞那·瓦吉杰博士,阿尼爾·波德歌尼克和我是三個非常不同的個體,有不同的背景。米莉亞那是藥用菌領域的博士,阿尼爾是一個生物DIY活動的指導,我的背景是人文和藝術。但我們的知識和經驗沒有止步于專業領域的邊界,都傾向于跨界,總是學習新事物。幸運的是,我們都愿意對內部連接的理念采取內部行動,就如菌群對一個需要它介入的情形產生行動一樣。我們每個人看到需要對這個項目貢獻自己的知識和能力就去行動。我們的角色沒有正式的劃分,在整個過程中我們不斷地互相咨詢每件事:觀念、觀念的執行、材料、電子學、機械以及與菌群相關聯的各種事等。
記者:你什么時候開始從事生物藝術的?為什么?
薩沙·斯帕卡爾:當我2010年開始做自己的第一件裝置《7K:新生命形式》時就開始使用生物材料了,我使用了苔蘚和其他的林下植物。我從未理解使用生物材料是件特別的事,這就和我使用APP一樣。我觀察它,測試它、研究它,試著弄清它們的構造、質地、功能,欣賞它們的美感和它們對我的感覺系統所起的作用。材料只是一種材料,無論是有機還是無機的,它的一切是野生的未知的。我與材料的互動使它生動起來,材料中蘊含著我可以操縱、質疑和轉換的含義,然后把這材料作為我想要傳達的觀念的一部分。當然在這過程中我學到了許多有關這種材料的化學、物理、結構,在環境中的角色和它對于環境的反應。
我的主要動機是發現材料之間的連接關系,主要是有機物和技術有機體。當然建立這種連接時會有隨之而來的倫理問題。我想提出的問題通常是有關政治的、生態的,或者是其他挑戰我們的社會、認知或科學方面現狀的問題。
記者:對比其他你同時在從事的藝術形式(媒體藝術、平面設計、實時互動視覺化),做生物藝術有什么挑戰?
薩沙·斯帕卡爾:因為想讓觀眾與藝術品互動,我總是尋找生物材料中可以用來與人類實時交互的特點。這確實是個挑戰,因為在大多數情況下,我所用的生物材料例如植物和真菌的變化的時間尺度與正常的人類認知所能察覺到的不同。通常來說,我們人類只能察覺到某些特定時間段的變化,在回顧時,通過比較生物物質之前和之后的狀態。所以我和我的同事需要使用不同的感應器,讓這些變化也可以在人類的時空中被感知。此外,融合了生物材料的藝術項目比起其他只使用無機材料的藝術品需要更多的照顧。
記者:你對于后人類時期的想象是怎樣?
薩沙·斯帕卡爾:我們正在經歷的時期最近被命名為人類紀,是地球歷史中由人類主宰的時期。這種轉變開始于19世紀,引起了全球性瓦解,人類居住區的根本性變化和其他令人警惕的改變是這個蒼白的藍色星球上當代生活的標志。這是僵化的人類支配自然的后果。那么后人類時期必須要處理的是人類中心的意識形態,提出新的概念框架和補充這一框架的實踐。目前我對這個過程的貢獻是通過不同的藝術品和工作坊來展現和創建不同材料之間的連接。但同時也揭露我們感知框架、科學分類、社會結構的局限。
記者:你認為自己是通過創作生物藝術在制造新的濕件嗎?
薩沙·斯帕卡爾:我并不真正認為我們在制作新的濕件。我的實際生物學知識來自于DIY生物黑客活動和諸如工作坊這樣的非正式教育實踐。作為社團的一部分,我通過各種工作坊來學習和傳授,這里的人們相信任何有興趣的人都有權利來探索和無私地分享他們的生物科技知識。在生物藝術領域,我的作品角色更多是展示可能性、概念性的命題,質疑我們觀看事物的方式,嘗試啟發那些可能會有興趣就我和我的同事們提議的項目開展試驗的科學家或生物黑客們。就這一點而言,我們沒有真正地在科學感知層面制作濕件,而更多地是創造例如未來的裝置如何應用生物物質,以及在此領域中隨著更深層次的研究會帶來何種問題或社會情境等概念性命題。
記者:你覺得這樣的濕件會給世界帶來什么?
薩沙·斯帕卡爾:任何物質本身沒有給我們的世界帶來多少東西,不論是濕件、硬件或軟件。然而我們在更大范圍的社會、文化、科學和政治過程中使用它的方式卻會。因此,思考我們如何使用我們的知識和它如何在社會的資本和權力中分布和實施更為重要。濕件的生物技術應用是人類將自然環境和星球當作整體來對待的更大進程的一部分,然而我們物種在這個星球上的生存很大程度取決于我們理解和尊重在我們周圍活的材料的能力,以及用不破壞我們居住條件的方式使用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