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紅莉,又名錢紅麗,安徽樅陽人,生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九十年代初開始學習寫作,出版有隨筆集《低眉》《詩經別意》《讀畫記》《風吹浮世》《華麗一杯涼》《當我老了》《萬物美好,我在其中》等。現居合肥,供職于媒體。散文隨筆作品擁有大量讀者,在文壇內外產生廣泛影響。
羅大佑:懷念過去了的九十年代
每天上午的例行家務,是我一生中深感痛苦的事情。日子要一天一天地過,為了避免負面情緒一瀉千里,必須學會自我控制,只能借助于音樂了。
一次,一邊剁雞塊一邊放巴赫,雞在砧板上血肉橫飛,濺得我一臉血腥,越聽越煩,甩著濕手干脆跑到臥室把音響關了,還踢了一腳。簡直把玉雕擱在了糞堆里。巴赫需要心靜,臥在沙發上,捧一杯茶暖手……巴赫的組曲里有幻想,有離世情懷,倘若是雨天,還會叫人看見光陰和發腳……
忽然有一天,下廚房,聽了羅大佑。
在水槽里給一條魚剖鱗,或者洗小青菜,房間里有《搖籃曲》飄過來,低緩,沉吟,鋼琴始終在一個鍵上盤旋,咚咚咚,敲得一顆浮躁的心終于放了下來。油鍋已滾,過日子,如煎魚,不過是“嗞”一聲的事情。羅大佑這把喑啞的嗓子,讓60后、70后無法釋懷。
第一次聽到《戀曲1990》,是初中三年級,怔了很久。把歌詞背下來,不時化用到作文里。初中三年,沒有機會接觸到哪怕一本課外書——看著教師子弟拿一本本《作文選》翻,無比羨慕。80年代末,我們這邊開始有《信天游》和張薔了,可寶島那邊是怎樣的五色眩迷呢,就是狂跑也追不上的。
初三下學期晚自習,我從小姨家用罷晚餐,就往老莊中學走,肩上搭一件長袖襯衫。鄉廣播站在黃昏的時候轉播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節目,《戀曲1990》就是那個黃昏飄來的。一首流行歌可以把一個十幾歲的女孩擊中,并非具體到“及物”的東西,而是傳遞出的一種才氣,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流呼嘯而來,讓你擋無可擋,就倒下了。
要說文學啟蒙,港臺流行歌詞算是。父母沒多少文化,家里也沒存一本文學書籍。每天所做的不是放牛,就是抓田草……身上的鄉野氣經過幾十年的城市文明洗禮,都退不去,沒有法子。
如今,重聽羅大佑,仍有漣漪浮蕩。二十多年了,一個歌者可以持續不斷地觸動一個人,除了他的底蘊,還有什么呢?方文山的詞也好,但聽過也就聽過,沒在心上淌一遍,談不上余韻裊裊。一代造就一代人,每一代之間是不插電的。
我與90年代的羅大佑簡直赤膊相見,是扎下根的,像一棵樹,年年冬去春來,年年發芽開花,直至枝繁葉茂。多年前,在一個BBS說起羅大佑,一個同齡人跟帖,說某個早晨,原本沒有醒,突然聽見收音機里播《戀曲1990》,就一個激靈醒過來……后面他沒說什么,但,70后都會明白,那是一種久別重逢。
我喜歡的羅大佑,永遠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90年代的羅大佑。因為距離,所以美好。
余光中的《鄉愁四韻》原本簡潔平凡,以四組排比對疊思念的情緒,羅大佑以非凡的理解力重新賦予它生命,演繹得那么好。怎樣個好法,講不出。那些平凡的字詞,乘著笛聲的翅膀飛翔,越飛越高,然后不見,徒剩藍天白云。原來,這個世界什么也沒有。一遍一遍,聽得人低回不去。
其實,不再剁雞塊的時候,也聽羅大佑,尤其上班之際,但凡碰到寫得奇差又非發不可的稿件,硬著頭皮刪改的同時,難抑狂躁之情——事后想,長此以往,也傷肝,于是又借助羅大佑了。干脆塞個耳機,點《鄉愁四韻》,還點《臺北紅玫瑰》。后者是野歌,不值一提,但旋律好,一步一個遞進,宛如凱歌高奏一路飆進夜街,酣暢一把——不就一篇爛稿嗎?何至于此?歌完了,稿子也潤色好了,依然一個完美的下午。歪頭望窗外,天鵝湖殘陽鋪水,湖畔的樹木掩映在夕照的余光中,我也該回家了!小步子邁起來一陣風,可比巴赫B小調。
實則,廢這么多話,還是沒能說出老羅的好——凡世間,好的,美的,都叫人無語。
一個名士自詡一生都不碰蔥蒜韭。好高潔啊,反襯出我們這些吃蔥蒜韭的污濁不堪來。其實,蔥蒜韭就是流行歌曲,是熱面熱湯,平凡之軀,缺一頓不可。至于高潔如巴赫,好比食菊槐玫瑰,偶一為之,是夜深更靜的美好。
污濁也罷,高潔也好,不就是端個樣子嗎?再描再畫也飛不到天上去,不如踏踏實實聽聽羅大佑。
孟庭葦:光陰與流逝,枯謝與永恒
薄暮的時候,帶孩子散步,一條小路邊,泊著一輛“粵”字頭的車,從里面飄出一段旋律。暌違二十多年的老歌,猶如故人重逢,怔忡良久,甚至,喉嚨里有什么東西哽住了似的,想打個招呼,也不可能。走了很遠的路,情緒依然起伏不減。沿路一排排鉆天楊,互不說話,一棵棵孤單地站在夕暮里,偶爾有幾棵,幸被鳥窩做伴。
一樣被泉水洗過的聲音,單純清澈,如夢如幻:
如夢如煙的往事/洋溢著歡笑/那門前可愛的小河流/依然清唱老歌//如夢如煙的往事/散發著芬芳/那門前美麗的蝴蝶花/依然一樣盛開//小河流/我愿待在你身旁/聽你唱永恒的歌謠/讓我在回憶中/尋找往日那戴著蝴蝶花的小女孩……
這是一首平凡的歌,講光陰,流逝,枯謝,永恒。
哐哐哐幾下,二十多年,迅速過去了——跑火車也沒這么快啊!當意識到一點點地老去時,是非常痛徹的,猶如身體上的絲,被一根一根地抽去,無助,無力,好像一直下墜著,找不到一個支點歇腳。
近年,一律回避老歌。仿佛它們是故意的,在你面前刻意強化往事,逼著你不得不一次次墜入到初聽此歌的情境中。
20世紀90年代初,正值十五六的弱齡,開始一點點地試筆。有一天早晨,開著廣播,洗臉,江蘇廣播臺《文藝天地》的主持人念完一篇稿子,DJ推出來的正是彼時正流行的《昨夜星辰》。龍飄飄的嗓音慷慨渾然,即便失落了什么,也顯得熱血沸騰的樣子,有殺氣,沒有悔意。
主持人念的稿子是我寫的。
我的文字第一次被“發表”出來……一晃二十多年了。一個寫了二十多年的人,如今依舊窮耕不輟。想想,尷尬不已。不愿聽《昨夜星辰》,理所當然。
孟庭葦的《往事》應略早于《昨夜星辰》,孟的嗓音一路貫徹著淡淡的憂傷,倒也符合青春期的悵惘。現在,有時,做家務,會不自覺哼鄭智化的《淡水河邊的煙火》,是否潛意識里要幫助無告的青春再伸一次冤?
每天對鏡正容,可能看不出臉部的變化,只有通過別人的眼,才能捕捉到一些不同。兩位同齡女作家,常把照片放在網絡上,一位早年有一雙靈動的大眼睛,但近年,她的雙眼皮明顯耷拉下來。女人的老態,大多透過雙眼釋放出來。另一位,面容顯松垮,呈典型的睡眠不足的蠟黃,甚至看得見毛孔。緊繃細密的皮膚自然散發出的光澤,是最美的,無需高檔化妝品的庇護。所以說,歲月是一把殺豬刀,殘忍,橫蠻。年過五十的那位小說家不就拉皮了嗎?
一個人顯老,可能跟境遇有關,若一味養尊處優,衰老會進行得慢一點。過得不好的女性,臉上有戾氣,高級化妝品都掩蓋不住。歲月對經常熬夜的人更不肯放過。
說這些,跟孟庭葦的歌有一毛錢關系嗎?不過是感念,我們都曾歷經過“戴著蝴蝶花的小女孩”一樣相仿的年紀。
近年,老是不知覺地沉湎往事,甚至掙扎著不愿沉迷舊歌。舊歌會加速年齡的記憶,是真的真的衰老了。那么蔥綠的小小年紀,仿佛一伸手,還能牽得著的年紀,就不在了。而今,除了衰老,空空如也。
20世紀80年代,沒什么娛樂生活,尤其在偏僻的鄉村。所幸初中時代,還有廣播聽,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今晚一刻鐘》,江蘇人民廣播電臺的《文藝天地》,都蠻不錯。順著這些電波,一路從農村來到小城蕪湖——早晨,在桂家壩上小輪,順江而下,經銅陵若干地縣,黃昏的時候,到了蕪湖。蕪湖有璀璨的燈火,迎接我們。
記得《文藝天地》的打頭音樂,放的是喜多郎的《絲綢之路》,悠揚,空靈,飄忽,仿佛一匹匹駱駝迎著朝霞走在無際的沙漠……《文藝天地》陸續出了幾批主持人,最先一批叫海蓉、夏冰什么的,幕后編輯,記得兩個人:蘇杭,陳靜。偶爾,他倆也出來主持若干,蘇杭的嗓音沙啞得厲害,仿佛喉嚨里堵著一口綿軟的什物,近似哮喘的危險。陳靜的聲音始終怯怯的,有弱意,挺讓我喜愛。后來,又來了一個女孩王芮華。終于與她有了“交集”。我的稿子被她念出來——那些平凡的字一經她的演繹,是鍍了一層光,有了穿透的力量……
——當自己的習作被公布的時候,竟是無邊無際的窘迫、局促,仿佛做了一件丟臉的事情被公布于眾。
后來,有了一點歷練,大部分時候皆顯從容。也有意識到表達不準確的時候,倒是羞慚,有不配印成鉛字的愧疚。這種愧疚會如影隨形,一直跟我到死。這何嘗不是一種折磨,不是一種自取其辱?更是困苦而不能停歇。
到底從什么時候,不聽廣播的,無從記起。去年吧,偶爾從豆瓣上看見有一批人熱烈議論《文藝天地》主持人的下落,我默默在電腦前感念。
——幾十,幾百,幾千,幾萬個同齡人有著相同的經歷,都是七十年代初的那一撥。一個時代造就一個時代的人,擁有著相同的記憶。
擁有相同記憶的一類人,簡稱“類人”。
七十年代初的這一撥,無一例外到了中年,鬢間白發漸生。早婚的,怕孩子已上了大學。像我這種窮折騰的,畢竟少。
活了這么大,算是明白一個道理,人一定要順應天命,什么年齡,干什么事,像四季植物那樣誠實守信。立春以后,幾場雨水下過,迎春、辛夷就開了花。今天出門,便也柳如煙了——柳的芽如此鮮翠妍嫩,要捧在手心里呵護的,再過幾日,必定鵝黃初上了。這就是植物順應了四季節氣,該干什么就干什么,平和寧靜,不曾頑抗,呈現自然之美。
人也要融進去,把自己的身心全情投進去。即便老了,雙眼皮耷拉下來,也沒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