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軍政
(首都師范大學政法學院,北京100037)
孔子在《論語·堯曰》中說過,“不知禮,無以立也”。可見,孔子十分重視“禮”,甚至認為不懂得“禮”,就無法在社會上立足。春秋時期,由于“禮”滲透了社會的方方面面,因此,孔子此言并不為過。據《左傳·昭公七年》記載,孟僖子說過“禮,人之干也。無禮,無以立。”這說明,孔子之前,對禮的重視程度是和孔子一樣的。另據《左傳·昭公十六年》記載:“晉韓起聘于鄭,鄭伯享之。子產戒曰:‘茍有位于朝,無有不共恪。’孔張后至,立于客間。執政御之,適客后。又御之,適縣間。客從而笑之。”從這個記錄可以得知,在春秋時期,如果不懂禮,真的可能連應該站立在哪里都不知道,可見孔子說“不知禮,無以立也”并不夸張。那么,怎樣做才符合禮的要求呢?先來看《論語·顏淵》中孔子和顏淵的一段對話:
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顏淵曰:“請問其目?”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
據這段話可知,在孔子看來,人要從視、聽、言、動各個方面克制自己不符合禮的行為,從而使自己的各項行為都符合禮的要求。讓我們再來看一下孔子之前賢是怎樣要求人的各種行為的:
且夫立無跛,正也;視無還,端也;聽無聳,成也;言無遠,慎也。(《國語·周語》)
在這段話中,單襄公指出了應該如何站立,如何視,如何聽,如何言。據《左傳·昭公十二年》記載,孔子說:“古也有志:‘克己復禮,仁也。’”結合單襄公的材料,可以得知,孔子著名的“克己復禮”的思想原來是來自古人。那么,克制自己的行為,使自己的行為都符合禮就可以了嗎?
克制自己的行為,使自己的行為都符合禮固然是必要的,但我們不能只從這一段對話來理解孔子的思想。有證據表明,孔子認為僅僅外在的行為符合禮在某種意義上不能被稱之禮。據《論語·陽貨》記載,孔子說過“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可見,孔子認為僅僅表面的形式不能被稱之為“禮”。再來看《左傳·昭公五年》中的一段話:
公如晉,自郊勞至于贈賄,無失禮。晉侯謂女叔齊曰:“魯侯不亦善于禮乎?”對曰:“魯侯焉知禮?”公曰:“何為?自郊勞至于贈賄,禮無違者,何故不知?”對曰:“是儀也,不可謂禮。禮所以守其國,行其政令,無失其民者也。今政令在家,不能取也。有子家羈,弗能用也。奸大國之盟,凌虐小國。利人之難,不知其私。公室四分,民食于他。思莫在公,不圖其終。為國君,難將及身,不恤其所。禮之本末將于此乎在,而屑屑焉習儀以亟。言善于禮,不亦遠乎?
在這段話中,女叔齊認為魯侯不知禮,并指出魯侯所謂的“禮”僅僅是“儀”而已。因為女叔齊認為“禮”不僅僅是外在的“儀”,“禮”還包含了行禮者的社會身份以及與其身份地位相對應的權利與義務,也包含了信守盟約,尊重小國等正義的行為與思想,而魯侯卻沒有做到,所以女叔齊認為魯侯并不知禮。再看《左傳·昭公二十五年》中的一段對話:
子大叔見趙簡子,簡子問揖讓、周旋之禮焉。對曰:“是儀也,非禮也。”簡子曰:“敢問何謂禮?”對曰:“吉也聞諸先大夫子產曰:‘夫禮,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天地之經,而民實則之。則天之明,因地之性,生其六氣,用其五行。氣為五味,發為五色,章為五聲,淫則昏亂,民失其性。是故為禮以奉之:為六畜、五牲、三犧,以奉五味;為九文、六采、五章,以奉五色;為九歌、八風、七音、六律,以奉五聲;為君臣、上下,以則地義;為夫婦、外內,以經二物;為父子、兄弟、姑姊、甥舅、昏媾、姻亞,以象天明;為政事、庸力、行務,以從四時;為刑罰、威獄,使民畏忌,以類其震曜殺戮;為溫慈、惠和,以效天之生殖長育。民有好、惡、喜、怒、哀、樂,生于六氣。是故審則宜類,以制六志。哀有哭泣,樂有歌舞,喜有施舍,怒有戰斗;喜生于好,怒生于惡。是故審行信令,禍福賞罰,以制死生。生,好物也;死,惡物也;好物,樂也;惡物,哀也。哀樂不失,乃能協于天地之性,是以長久。”
在這段話中,子大叔同樣指出了“禮”不僅僅是“儀”。他認為“禮”的存在像天地一樣,“禮”不僅具有文章、音律等文化內涵,還包含了君臣、父子、夫婦等社會倫理。很顯然,這兩段話是孔子“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思想的先聲。透過這兩段話我們可以得知,孔子之前賢也意識到了禮不能僅僅是表面的形式。如果禮不能僅僅是表面的形式,那么,禮的本質又是什么呢?
孔子的弟子林放曾經向孔子請教“禮之本”,孔子回答說:“大哉問!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論語·八佾》)孔子并沒有直接回答禮的本質是什么,而是用具體的事例回答林放的問題。如果說宴饗賓客或者喪事中的各種儀則可以稱之為“禮儀”,那么,這些禮儀之中所包含的對于他人的情感,可稱之為“禮義”,從孔子的話我們可以知道其更重視禮義。禮無論奢與儉,都是表面的東西,而喪禮是否齊備固然可以用眼觀察,但是情感是否“戚”,由表面觀察則不一定能夠得知。一般來說,“禮義”與“禮儀”是不能分開的,但是“禮義”所代表的是內心的情感,很多時候僅僅從表面的“禮儀”無法得知,所以,很多時候“禮”就可能變成有“儀”而無“義”。
孔子在《論語·八佾》中說過:“居上不寬,為禮不敬,臨喪不哀,吾何以觀之哉?”由此我們可以得知,“禮”似乎又與“敬”有某種關系。其實在孔子之前,我們就可以找到類似的觀念,下面再來看幾組材料:
敬,禮之輿也,不敬則禮不行。(《左傳·僖公十一年》)
勤禮莫如致敬。(《左傳·成公十三年》)不敬王命,棄其禮也。(《國語·周語》)
可見,在孔子之前,禮的內涵同樣要求“敬”。但是“敬”是一種抽象的情感,什么是“敬”呢?其實孔子的后半段話已經給出了答案:“臨喪不哀,吾何以觀之哉”。孔子認為行喪禮時內心要有真正的情感,那就是“哀”,由此可知,所謂的“敬”,就是要求在行禮時要有真誠的情感,這和孔子回答林放的話是一致的。我們還可以找出孔子認為“敬”就是要求在行禮時要有真誠情感的證據。在《論語·為政》中子游問孝,孔子回答說:“今之孝者,是謂能養。至于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我們再來看《國語·周語》中內史興的一些言論:
晉,不可不善也。其君必霸,逆王命敬,奉禮義成。敬王命,順之道也;成禮義,德之則也。則德以導諸侯,諸侯必歸之。且禮所以觀忠、信、仁、義也。忠所以分也,仁所以行也,信所以守也,義所以節也。忠分則均,仁行則報,信守則固,義節則度。
王引之認為,“奉禮義成”的“義”字當為“儀”[1]37。筆者同意這個觀點。而余志慧認為,“奉禮義成”的“成”字當為“誠”,并且其認為“成禮義”與“敬王命”相對,“成”與“敬”一樣表達的都是行禮是心中的真情實感[2]20。考慮到內史興在說完上面的話后接著又說了“行禮不疚,義也”,因此筆者也同意王引之的這個觀點。如果此說正確,我們會發現,重視行禮時的真情實感,在孔子之前就已經存在了。那么,孔子認為行禮時要“敬”,要有真實的情感,禮的本質就是“敬”嗎?
孔子在《論語·八佾》中曾經發問:“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透過孔子的問話可以得知,孔子認為“禮”的本質是“仁”。但是,在《論語·衛靈公》中孔子又認為,“君子義以為質,禮以行之,孫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從這句話來看,似乎孔子又認為“禮”的本質是“義”。那么,這兩者矛盾嗎?在孔子思想中,“禮”的本質到底是“仁”還是“義”?其實細品《論語》會發現,“仁”幾乎都用來表示人物好的品德,而“義”則不被用來表示人的品德,更多時候是被用來表示某些行為或者事件是否正義與善的標準。我們可以對比孔子說過的兩句話:
仁者必有勇。(《論語·憲問》)
見義不為,無勇也。(《論語·為政》)
這兩句話都是認為人應當有“勇”,而且,“勇”分別指向“仁”和“義”。從這兩句近似的話,也可以看出跟筆者上面的觀點相吻合。錢穆先生說過:“孔子講學立教之大貢獻,端在其就于歷史往事所得義訓而為之箍出一大原則,指出一切人道核心而舉一言以名之曰仁。”[3]216如果說“仁”在孔子的思想中,是人的所有美德的總稱,那么可以說,“義”在孔子的思想中則是行為或者事件是否正義與善的標準。“仁者”的行為必然是善或者正義的,而只有做符合“義”的行為,才可能成為“仁者”,因此,我們是否可以說“義”是“仁者”在具體行為中的體現?無論“仁”還是“義”作為“禮”的本質,其指向都是行為的善與正義,所以說,孔子同時把“仁”和“義”作為“禮”的本質并不矛盾。同樣,行禮時要“敬”,要有真實的情感也必然是“義”的要求。下面,看一組材料:
義而行之,謂之德、禮。(《左傳·文公七年》)
禮以行義,義以生利。(《左傳·成公元年》)
義以出禮。(《左傳·桓公二年》)
禮以行義。(《左傳·僖公二十八年》)
夫樂以安德,義以處之,禮以行之,信以守之,仁以厲之,而后可以殿邦國,同福祿,來遠人,所謂樂也。(《左傳·襄公十一年》)
其實,孔子也說過“禮以行義”(《左傳·成公元年》)。我們是否可以認為上面這組材料是孔子“義以為質,禮以行之”思想的來源呢?而在《國語·周語》中內史興說過“禮所以觀忠、信、仁、義也”,他的這些思想,我們也可以認為是孔子禮之本質是仁的思想來源。還有上文我們提到的,《左傳·昭公十二年》中孔子說過的:“古也有志:‘克己復禮,仁也。’”這同樣是孔子“人而不仁,如禮何”思想的來源。于此,似乎孔子在“禮”的觀念上完全是繼承前賢,比起前人并無貢獻。但是,筆者還是想嘗試一下,闡述孔子在這方面的貢獻。
雖然孔子之前賢和孔子都認為“禮”應該“義以為質”或者說“仁以為質”,但是,此“義以為質”不等于彼“義以為質”,此“仁以為質”不等于彼“仁以為質”。我們先來看一些孔子之前賢普遍持有的觀念:
德義,利之本也。(《左傳·僖公二十七年》)
義以建利。(《左傳·成公十六年》)
夫義者,利之足也。(《國語·晉語二》)
廢義則利不立。(《國語·晉語二》)
義所以生利也。(《國語·周語》)
不義則利不阜。(《國語·周語》)
利,義之和也。(《左傳·襄公九年》)
這些都反映出孔子之前的賢者普遍具有功利主義心態。孔子則不同,孔子認為,“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論語·里仁》)。人生之最大利益無非富與貴,孔子并不反對富與貴,但是孔子認為,“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論語·里仁》)在孔子之前賢看來,義只是達到目的的工具。雖然孔子也說過“義以生利,利以平民”(《左傳·成公元年》),但是,孔子更認為要“見利思義”(《論語·憲問》),“君子謀道不謀食”,“君子憂道不憂貧”(《論語·衛靈公》),“行義以達其道”(《論語·季氏》),比“利”更重要的是“道”。
我們還可以回顧前文《國語·周語》中內史興的一些言論,“仁行則報”在內史興看來,行“仁”的目的也是為了“回報”,我們還可以在《國語·晉語》中找到類似的觀點:“不仁不信,將何以長利?”可見,無論是“行義”還是“行仁”,對于孔子之前賢來說,都是達到目的的工具而已。對孔子來說,“仁”不可能是達到某種回報的工具或手段,他所追求的是“求仁而得仁”(《論語·述而》),“仁”就是目的。由以上分析是否可以得出結論,孔子的貢獻就在于,雖然孔子和前人都認為禮的本質是“義”或者說“仁”,但是孔子的“義”是達“道”的手段,“仁”本身就是目的,而前人的“義”或者“仁”,卻是達到某種利益的手段。
仔細對比女叔齊、子大叔與孔子的觀念不難發現,關于禮之內涵,女叔齊、子大叔的界定似乎遠遠超出孔子。但是我們細細品讀后發現,女叔齊、子大叔是在否定揖讓、周旋之禮時而作出的闡述。孔子認為禮不僅僅是揖讓、周旋,還應該具有真實的情感,正義的內在本質。如果說孔子之前賢分別看出了禮之儀不等于禮,行禮時應該有真誠的情感,禮應該包涵正義的本質,孔子則將這些觀念統一起來,并進一步發展,以“得仁”、“達道”為目的,最終形成了自己的思想。
[1]徐元誥.國語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2002.
[2]余志慧.《國語》韋昭注辨正[M].北京:中華書局,2009.
[3]錢穆.中國學術思想史:第1冊[M].臺北:東大圖書公司,19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