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晶
(河南理工大學文法學院,河南 焦作 454000)
迦梨陀娑是印度古典梵語戲劇大師,有“印度的莎士比亞”之美譽;莫里哀是17世紀法國古典主義喜劇代表作家。二者處于不同時代,不同國度,但在他們筆下,都著力塑造出一些在戲劇情節發展中起到重要推動作用的女伴角色。她們并非主人公的陪襯,而是充滿靈性、善良率真、伶俐機敏的形象,亦是作者理想性傾向的重要載體。
為了更清晰地呈現女伴角色在兩部劇本中的作用,我們將此二劇的戲劇沖突梳理如下。
迦梨陀娑的《沙恭達羅》堪稱印度古典梵劇的典范。講述了凈修林之女沙恭達羅與國王豆扇陀之間悲歡離合的愛恨糾葛。沙恭達羅是仙人干婆的義女,她與偶入凈修林的國王豆扇陀自由結合。后豆扇陀留下戒指作為信物,返回王城。沙恭達羅朝思暮想,以致怠慢了一位婆羅門仙人,仙人詛咒她將為夫君遺忘。后經沙恭達羅的女友求情,才將詛咒減弱為豆扇陀只有看到戒指才會恢復這段記憶。有孕在身的沙恭達羅進宮尋夫,豆扇陀卻因詛咒與其形同陌路。戒指又在途中不慎遺失,沙恭達羅百口莫辯。天女將沙恭達羅接到天上。漁夫偶得戒指,獻予豆扇陀。豆扇陀恢復了記憶,并最終與妻兒得以團圓。此劇的沖突集中體現在沙恭達羅的傾心思念與豆扇陀的無心遺忘,并由此凸顯了等級、地位、觀念情愫中的矛盾。沙恭達羅屬婆羅門,豆扇陀屬剎帝利,他們之間在地位和等級上有所差別,對愛情的理解和付出亦不對等。對沙恭達羅而言,豆扇陀是唯一,她忠貞而純粹地愛他。而對豆扇陀而言,沙恭達羅雖令他心動不已,但他的愛未嘗不存在統治者荒淫獵艷的慣性。這樣的愛情何以發生并最終收獲圓滿?沙恭達羅的女友功不可沒。
畢哩閻婆陀、阿奴蘇耶是沙恭達羅的兩個女友。她們在戲劇中的活動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
第一,陪伴沙恭達羅簡單簡樸的凈修林生活,并結下了真誠的友誼。她們彼此了解,互相交心,“共患難共安樂”[1]。對于沙恭達羅而言,這兩位女友是可以信任和依賴的好姐妹。
第二,促成了沙恭達羅與豆扇陀之間的姻緣。她們出謀劃策,讓沙恭達羅寫下情書。沙恭達羅怕遭到拒絕而踟躕猶疑,二位女友又給她寬慰鼓勵。當沙恭達羅吟出情詩,恰被國王聽到,羞怯不已,二位女友又直言道破二人彼此相愛的事實,并以親友的身份試探國王的心意,國王許下承諾,發誓忠誠之后,才滿意地借故離開。
第三,懇請仙人減弱了詛咒的力量,為沙恭達羅和豆扇陀之間的愛情得以善終贏得了機會和可能。仙人發出詛咒后,是二位女友準備了獻禮和水,跪在仙人腳下,苦苦祈求他回心轉意。使仙人最終減弱詛咒,這無疑為日后二人的團圓留下了希望。
兩位女友對豆扇陀存在顧慮,她們一再表達:大王!國王們聽說都是有許多愛人的。你應該做到不要使我們愛友的親人為她傷心。”[2]“他一走到那成百的后宮佳麗叢中,是否還能想起我們的這個人呢?”[3]這已經為沙恭達羅和豆扇陀無法順利團聚埋下了伏筆,仙人的詛咒和女友的求情無疑是整部戲劇一波三折、柳暗花明的關鍵。
莫里哀的《偽君子》是法國古典主義戲劇的典型代表。這是一部集中批判宗教偽信士的諷刺喜劇。破落貴族答爾丟夫披上宗教外衣,冒充“良心導師”,迷惑住了巴黎富商奧爾恭及其母親柏奈爾夫人,被供養在家中。女仆桃麗娜卻頭腦清醒,目光敏銳,最先看透答爾丟夫的偽道德嘴臉,引領奧爾恭的后妻歐米爾、前妻之女瑪麗亞娜和兒子達米斯等人,與之進行堅決斗爭。
桃麗娜的身份是一個女仆,但從實際角色的意義而言,她并不是低眉順眼的下人,而更是小姐瑪麗亞娜的朋友、好幫手甚至是她的精神依靠。在劇中,桃麗娜的主要活動也包含了三個方面。
第一,揭穿答爾丟夫的偽善面目,動員和聯合家庭成員一起與答爾丟夫作斗爭,徹底驅逐這個宗教騙子。從一開始不滿于答爾丟夫在家中以主人自居且行盡欺世盜名的偽善行徑到最后揭開真相,桃麗娜自始自終都是一個批判者和斗士。
第二,抵制奧爾貢的專斷。她提醒奧爾貢清醒地對待答爾丟夫,正視作為父親的責任,還鼓勵瑪麗亞娜抵抗父親的專制和威脅。反映了其不畏權威,捍衛正義的品格。
第三,保護和捍衛小姐瑪麗雅娜和情人瓦賴爾的愛情與婚姻。在瑪麗亞娜將嫁給答爾丟夫的消息上,瓦賴爾存在誤會,與瑪麗亞娜負氣爭吵。桃麗娜一再勸合,并幫助他們保衛愛情。
劇中桃麗娜每次發言都是戲劇情節推向前進的重要伏筆。騙子最后伏法,瑪麗雅娜與法賴爾這對有情人終成眷屬。這其中桃麗娜往往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
一個作家的創作,既無法割裂文學傳統的影響,又不能脫離他所處的時代與環境。迦梨陀娑和莫里哀都是極具民主思想的詩人,但他們同樣受到國王的賞識和豢養,效力于宮廷。如何通過創作表達理想成為一個兩難的問題。他們不可能旗幟鮮明地去表達一種憤世嫉俗,而只能以一種相對含蓄的方式表達思想。兩部劇本中的女伴角色無疑為兩位作家抒發理想提供了出口。主要有如下三個方面的表現。
第一,畢哩閻婆陀、阿奴蘇耶是“女友”,桃麗娜是“女仆”,但這只是一種抽象的身份符號,她們更是女主人公的知心姐妹、堅定的同盟軍和救兵,危急關頭會為女主人公排憂解難。完全沒有所謂的人心罅隙、虛偽冷漠或等級尊卑。通過如此關系的呈現,迦梨陀娑要表達的是和諧的倫理關系,莫里哀要表達的是平等的民主思想。
第二,這些女伴均勇敢而機智地對不合理的社會現實進行揭露。在智能上、品格上、精神和意志力等方面表現出色。畢哩閻婆陀、阿奴蘇耶相對溫和地一再道出對國王是否能夠專情于沙恭達羅的擔憂,透露出國王生活荒淫的現實。桃麗娜則顯得激烈,鋒芒畢露地直指宗教的虛偽。
第三,這些女伴均持有進步的婚姻觀。在《沙恭達羅》中,凈修林的清規戒律不允許林中女子私自與外界男子相愛,事實上是為了避免不同種姓間的通婚。當二女友得知豆扇陀國王的身份時,并未因此而阻撓沙恭達羅與之相愛,反而想方設法加以成全。在《偽君子》中,在瑪麗亞娜的婚戀問題上,奧爾恭被答爾丟夫迷惑和欺騙,一心要讓答爾丟夫作乘龍快婿,竟反悔女兒與瓦賴爾的婚約。桃麗娜力勸瑪麗雅娜反抗父親奧爾恭專制而愚蠢決定,極力促成瑪麗亞娜和瓦賴爾的愛情。這亦體現出反對專制、主張婚姻自由的觀念。兩類女伴形象對待婚姻愛情的主張如出一轍,即愛情是婚姻關系唯一基礎,愛情婚姻應以心心相印為前提,對待愛情的態度應積極主動,而不能消極等待,順從天命。
迦梨陀娑和莫里哀賦予這些女伴的理想性光輝又與他們各自所屬的文化傳統一脈相承。印度文化中,婆羅門教律法圣典《摩奴法典》中說到人生三件大事,法(真理、責任、德行)、利(財富)、欲(性愛)。這三件大事在公元4世紀的《愛經》中構成了開篇導言[4]。愛情作為人的自然原欲的表達,自然應當追求和守護。西方文化中,人本主義思想作為主流傳統一直具有獨特的價值。資產階級的發展過程中,尤其重視自我與個性,婚姻的自由和個人幸福亦成為一種重要訴求。
迦梨陀娑和莫里哀筆下的女伴亦存在很多不同。迦梨陀娑生活于奴隸制度向封建制度轉化的時期。社會轉型期的復雜、扭結與迷茫被凈修林這個與世俗社會判然有別的清幽環境極大地消解了。印度戲劇傳統的理想主義和唯美主義也影響了迦梨陀娑的創作。畢哩閻婆陀、阿奴蘇耶生活在凈修林中,她們養花飼鹿,完全成為與自然和諧相融的存在,善良清純。長期清苦簡樸修行生活又使她們的性格不失沉穩堅強。桃麗娜生活在封建制度沒落,資產階級崛起的法國,尊卑有序,等級有別的社會倫理受到挑戰,平民開始意識到自己的力量。而法蘭西勞動人民的粗獷、豪放,西方傳統喜劇中仆人的機警滑稽都在她身上有所體現。她大膽潑辣,聰慧伶俐,有著文藝復興以來關乎人的種種美德。畢哩閻婆陀、阿奴蘇耶是溫柔敦厚、含蓄蘊藉之美,桃麗娜則是率真直露、剛烈明朗之美。有兩類女伴直接參與而導致的戲劇結果,雖然同樣是大團圓,但其中透露出的審美內涵也是不同的。
從結局來看,《沙恭達羅》不失為一出喜劇。事實上,悲劇這種體裁在印度古典戲劇中是不存在的。“在印度戲劇里面沒有悲劇,圓滿的結局是免不了的。忠實的愛情總是勝利,道德總是得到獎賞,這些好像僅是為了與世間真相取得平衡罷了。[5]原本沙恭達羅遭受豆扇陀始亂終棄是一個典型的悲劇情節,但作家通過偶然巧合澄清誤會的方式消解了故事的悲劇性。其中二位女友哀求仙人解除詛咒換回的條件使大團圓的結局成為可能。這二位女友言語行為沒有喧囂,沒有滑稽逗樂,有的只是恬淡寧靜,使戲劇曲徑通幽,漸入佳境。整部戲劇在濃郁的抒情氛圍中展開,從優美寧靜的自然環境中流溢出一種“艷情味”[6]。
《偽君子》中桃麗娜的言行則十分活躍。作品中她的聲音隨處可聞,言語間嬉笑怒罵,由此帶來了一種熱鬧的現場感,并使她性格中滑稽娛樂性和斗爭性更加鮮明。恰是這種性格導向了最終騙子被揭穿,瑪麗亞娜愛情圓滿的結局。莫里哀的戲劇創作遵循古典主義戲劇三一律的原則,無法隨意置換戲劇環境,他便更多地借助人物的語言和動作加以渲染,使情節更具有戲劇性。縱觀桃麗娜的語言和動作,我們發現,她有強烈的自我存在感,當奧爾貢不滿她的“說教”令她閉嘴時,“不準我開口,真把我氣死了”[7]當她與答爾丟夫正面相遇時,她的諷刺潑辣大膽毫不留情。“裝這份兒蒜,嘴上說得多么好聽!”[8]對于道貌岸然法庭的攜杖執達吏,桃麗娜毫不掩飾她的厭惡“這么圓圓的脊背,鄭直先生,說真的,叫你挨幾下棍子倒是怪合適的。”[9]這些言辭真實質樸,令讀者莞爾,亦使劇中偽善者的可憎面目一覽無余。這是莫里哀的潑辣、無情的嘲笑風格帶給觀眾審美體驗,一種酣暢痛快的愉悅感,亦使得劇中的理性色彩和斗爭精神十分濃厚。這也是西方古典主義喜劇與主情的東方古典戲劇最顯著的不同。
注釋:
[1][印]迦梨陀娑.季羨林譯.沙恭達羅 [M].中國工人出版社,1995.37.
[2]同上,第40頁.
[3]同上,第48頁.
[4]葉舒憲.高唐女神與維納斯:中西文化中的愛與美主題[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280.
[5]威爾-杜蘭.東方的遺產[M].東方出版社,l999.698.
[6]“味”是印度古典美學的核心概念,是指文學中所表現出的各種情感帶給人們的審美體驗。“艷情味”就是濃厚熾烈的愛情帶給人們的審美體驗。
[7][法]莫里哀.趙少侯譯.偽君子[M].人民文學出版社,1955.29.
[8]同上,第46頁.
[9]同上,第9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