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嶺
“千樹萬樹梨花開”。白茫茫的,蘇北豐縣,三月的林海雪原。
身臨其境,方知豐縣就是一個梨園的盆景。豐縣人告訴我:“梨花,很像豐縣的女人。”我陡然一驚,似乎果然覺得這里的梨花秀外慧中,英姿勃發。一秀,一英,很女人的意思。迎面走來一個女人——孫秀英,這位劉邦故里的普通居民,讓自己的微笑,在這個季節里平靜地綻放。
物質時代,時尚談女人,于是乎,蘭花指拎著紅酒杯的小女人容易被當做女人中的極品。我在這里談孫秀英,一定會被認為不識時務。就像,就像在一個優雅的所在品咖啡,人家在談咖啡的產地,而我的注意力卻集中到了承載咖啡的水。豐縣人告訴我:“大街上,孫秀英總是低著頭,步履匆匆。”時間早已捆綁了她,她沒有機會以共和國普通公民的角色在商場、在晨練隊伍里表現自己。她整個的世界就是豐縣一隅那個普通的小院,她像個疲憊的陀螺,在忘乎所以地旋轉,汗瓣甩開去,一滴,又一滴,如朵朵花瓣兒。
夠喧囂了!人人都以中彩的心態賭博未來,孫秀英卻用自己的一條命捍衛著另外三條命:十八年前的一次意外事故,造成丈夫張業泉腰椎以下全部壞死,命運只給了他一張床;精神二級殘疾的嫂子芬蘭,命運關閉了她作為雌性動物的所有情感信息,包括情欲——抱歉,請原諒我用了一系列動物學的名詞;智力二級殘疾的侄子“目中無人”,包括侍候了他十多年的伯母孫秀英……
“我以前是種地的,如今面對的一切,我認。”孫秀英說。
這個女人,出人意料地合盤托出了她與大地的關系,大地是啥?
那是梨花盛開的地方。
我這才注意到,這個年過半百的女人仍保留著被征地農民身上那種與土地有關的淡定和淳樸。她把大地恒定的質地,執拗地帶進了城市人的視野。一個市民告訴我:“城市在發展,人人瘋了似的求變,而孫秀英卻保持了不變。”
這個話題的背后,別有意味了。作為一名作家,我相信孫秀英和社會構成了一個豐饒的話題,其中包涵的所有信息,絕不比豐縣的梨花少到哪里去。“孫大姐,面對你,我不知道說啥才好。”我說。
“人活在世上,就那么回事,有啥可說的。”
一句話,讓我期冀的所有信息煙消云散。女人,與自己的語言一樣具體。
鄰居給我提供了這樣的信息,不是陳述,而是詰問。當張業泉的肌肉每天需要捶捏按摩,當芬蘭不懂得大小便入廁,當侄子手捧大便當泥玩兒,你知道孫秀英該咋做?當正值壯年的丈夫狂躁不安,當煙癮十足的芬蘭終日玩火,當侄子對家人動刀動棒,孫秀英該咋做?當……頗像編入孫秀英生活的程序,我真的無法想象孫秀英應對的種種。我也曾或多或少了解過一些家庭的不幸,感受過生活的陰霾籠罩人性的不堪,聽到過人生遭際的悲情訴說。而孫秀英,卻是一個無話可說的人。
有個故事,這般流傳:20年前,那個梨花初綻的早晨,瘋姑娘芬蘭和張業泉的眼疾哥哥定了婚。兩家很近,不到百米。為了防止芬蘭憑直覺摸回娘家,母親利用一個漆黑的夜晚,拽著芬蘭的手,一路走,一路哭,繞縣城整整兩圈,才拐進了婆家門。這是芬蘭有生以來走過的最漫長的道路。健忘,再加上婆家的糖果,芬蘭終于永遠留下來,第二年,他們的苦果出生了,男人卻死于腸癌……
太像傳說了!而孫秀英,讓這個傳說有了根基,扎進了泥土。
孫秀英就這樣禮貌而矜持地坐在我的對面。“秦作家,如果沒有啥事,我就走啦。這陣,我男人的尿該下來了,下午,還要給芬蘭洗頭呢。我,一百個忙呢。”
一百個忙,是啥忙?我感到了難以遏制的內疚。是我,毫無原則地侵犯了孫秀英寶貴的時間。我突然就聯想到一個中國老百姓最為熟悉的詞匯:百忙之中。那一刻,種種擁有“百忙之中”這個專用詞的各級大人物,一定滿面春風地在主席臺上,發表他們自認為很重要的講話……孫秀英“百忙”去了,我沒有資格挽留她。
我在一個梨花飄香的下午,走進了她的家:中陽里古豐社區。
病榻上,耳聰目明的張業泉和我握了手,說:“握你這個天津人的手,讓我知道,外邊的世界還是很大的。”孫秀英告訴我,家庭剛剛屢遭不幸那陣,她真是不想活了。盡管有關部門給予了一些幫助,但這樣的日子絕不是她少女時代所憧憬的。包括丈夫在內的許多人,都勸慰她趁早改嫁,她一口回絕。
“作為女人,您……覺得這樣的日子,意義在哪里?”我問她。
“健全人就得陪殘疾人,他們在我手里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好活。”她說。
回味這句話的時候,我躺在天津柔軟的沙發上。各大媒體正在報道幾天前發生在韓國海域的一次重大沉船事件,300多名前往濟州島旅游的中學生被大海吞沒,劫后余生的校監毅然選擇了上吊自殺,他的遺言大致是這樣的:“我沒有信心一個人活下去,是我籌劃了這次修學旅行,所有責任都在于我,請將我的骨灰撒在事發海域,在陰間繼續當他們的老師。”
而孫秀英,一個豐縣女人,一個中國女人的心聲,卻跨越萬水千山,與韓國校監的絕筆異曲同工,遙相呼應。
據說在豐縣像孫秀英這樣的女人很多,同行的作家蔣建偉給我一份資料,大標題很醒目:有情有義豐縣人。我認真翻閱了一下,女人的名字幾乎過半:李影、張玲興、李笑笑、朱瓊、侯立晴、謝淑華、張秀美……她們是一個個孫秀英,但她們又都是自己,她們——豐縣女人。
十字街頭,一個穿藍色運動衣的女人的背影吸引了我。她兩手夸張地甩來甩去,顯胖的身子毫無原則地左搖右晃。她時而駐足,貌似行家一樣觀察地攤上的小商品;時而挺胸抬頭,儼然一位得勝的將軍。人群熙熙攘攘,人們似乎早已習慣了這個女人的存在。寬容,或戒備,是人們的第一反應。
“芬蘭,回家吧,有新糖果呢。”孫秀英喊。
芬蘭僵硬地扭了一下頭,又一意孤行。對人間的呼喚,她置若罔聞。
孫秀英嘆口氣:“只有夜深了,餓了,困了,才會回來的。”
一般是凌晨前后吧,孫秀英要站在院中央當“交警”,指揮芬蘭和傻侄子進入各自的房間休息,否則,“狹路相逢”的母子倆必然廝打在一起,石頭、瓦片、鏟子都是進攻對方的武器……孫秀英是全城最晚進入夢鄉的女人。
她說:“他們仨都睡了,我才睡得香。”
一定是豐縣梨花沁人心脾的芬芳,在女人的夢里。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