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脫者

2014-08-18 11:22:03唐戈

遼河 2014年7期

唐戈

前有讓人垂涎的食物誘惑，后有竹竿驅趕，半推半就間，他們已蜂擁進了棚中。走在最后的她剛踏進棚，主人呯地關上門，從口袋里取出一把閃著寒光的剪刀。主人獰笑的黃牙和沖著他們張開的剪刀大嘴讓人不寒而栗。大雁們笨拙地撲騰著翅膀，沉重的身體不爭氣地向地面墜落。認命，束手就擒吧。寒光閃處，翅膀上的長羽毛紛紛飄落。

何必這般費心勞力？雁們既悲憤又鄙夷，這里生活這么安逸，傻瓜才想逃到那要為果腹而終日奔波的野外，況且，咱們這么豐腴富態的身材，怎么飛得出四周高高的圍網？

只有瘦弱的她，竟騰空而起。那是棚檐的一個小裂口，比她的翼展還窄。慌不擇路間，翅膀拍在洞沿上。她顧不上這刺心的痛了，奮力一沖，摔在棚外的池塘里時，已筋疲力盡了。

“跑什么呀跑，又不是要殺你。”主人提著剪刀惱怒地瞪了她一眼。但他懶得為千分之一的遺漏再動干戈。

她也不想再逃了，逃到棚外已足夠了。同伴都在這兒，我還能去哪里獨自闖蕩？這里的生活還是不錯的，衣食無憂且清閑著。

她獨自保全了一身羽毛。環顧四周的同伴，她忍不住要笑：本來就胖，被剪去長羽，更顯圓滾，簡直像擺了一地的烤糊的紅薯，丑死了。

以前吃食時，自己總是被同伴擠到邊緣，只能在他們腳下撿一些散落在地的飯食或他們飽餐后的殘羹充饑。真是塞翁失馬呀，如此才保存了這樣苗條的身材，躲過了這一劫。也許后面還有其他劫難呢，總之，保存飛翔能力總是對的。

她現在算是鶴立雞群了，但搶食靠的還是蠻勁加兇狠的實力。她仍然只能吃從他們嘴角掉落的食物，或他們的胗撐不下后的殘羹。她的處境甚至比先前更糟：那些妒火中燒的烤紅薯們，故意把掉到地上的飼料跺碎、踩到泥里。不過，現在她不再那么傷心、自卑或憤憤不平了，權當是他們強制幫助自己減肥吧。他們不時三五成群地背著她竊竊私語，并用眼角睥睨著她，繼而嘎嘎大笑，好像她有什么丑態或者丑事似的。有時，他們竟然毫無理由地啄她幾口。忌妒，這是赤裸裸的忌妒！氣憤后她又不覺有些得意。

他們豐滿富態的身材，根本飛不出四周高高的圍網。她隱約覺得，主人剪他們的毛，不會是因為欣賞他們的豐滿，而是憐惜飛翔消耗他們更多熱能。主人雖然姓李，但他不是唐明皇，他們也不是玉環，他一定還有更險惡的用心吧。她開始有意識地節食，并輔以飛翔鍛煉，她一定要比飛燕更體態輕盈。

果然，主人開始捕捉他們了。他將他們趕到園角，雙手左右開弓，一抓一個準。主人掐著他們的脖子，粗暴地將他們塞入麻袋扔到車上。只有她，一扇翅膀，騰空而起，主人走后，她又輕盈落下。

每天，都有熟悉的面孔消失，再也沒有回來過。那天，她展翅高飛，不知不覺間飛得有些遠了。她有些餓了，落在路上想找點遺落的秕谷充饑。不經意地抬頭，發現一個手持棍子的人正躡手躡腳地朝他逼近。她正想掉頭避開，身后竟然有一只黃狗，張著血盆大口虎視眈眈。她急忙緊急垂直起飛，還是被狗硬生生扯下幾根尾毛。好驚險，還是回到場里吧。

主人不見了，同伴一個也尋不著了！同伴們往日那無休止的聒噪聲消失了。她嘎嘎地叫了幾聲，回應她的，只有黃葉飄落的聲響。

她知道要開始獨自生活了。

主人每天還來，卻在她吃食時，從背后偷襲她。主人將棚子上那次她逃跑的缺口堵上，想將他往棚里趕；又將食物放在棚里，引誘她進棚。

我有那么笨嗎？她在心里暗笑。主人來了好幾次，卻拔不了她一根毛。

我不信我對付不了你一個畜牲！主人真的惱了，不惜大動干戈了，千方百計要將她拿下。他邀來一群人對她進行圍攻：用長竹竿、彈弓遠距離攻打；黑夜偷襲、挖陷阱、設羅網。她一次次幸運逃脫，又一次次回到這里。這四周用網和柵欄圍的田地，是她唯一熟悉的土地。記憶中，她一直在這里，從沒走出網外，她無處可去。

她知道同伴們兇多吉少，但還是抱著一點點僥幸，希望他們能回來。回來一個也好呀，哪怕是最蠻橫的、最常欺負她的回來也好呀。不變的寂寞比主人層出不窮的陰險花招更難對付。外面更兇險，垂涎她美味的人很多，危機四伏，這里畢竟還有圍網護著。有一次，她逃出時一落地，立即圍上來一群人，張牙舞爪撲向她。有的揮棍子，有的扔石頭，都想要將她捕之而后快。唉，江湖險惡、人心叵測呀！

還是這里相對安全些。她只能回這里，開始獨自生活。

但圍網內也只是相對安全。幾百只群居的時候，雖然時時受欺負，但總有輪流站崗的，可以安心地吃、睡、玩耍。一千個群居，天敵來時，危險概率是千分之一。而現在，一切只能靠自己了。一旦敵人來犯，危險率就是百分之百。天哪，要時刻警惕，哪怕睡覺都要睜著一只眼。

“我花錢養你，你就該讓我吃你賣你！”

“餓你幾天，看你還有沒有力氣飛。”

主人惱羞成怒了，幾天不見蹤影后又來了，身后還跟著一個小孩和一只狼狗。一照面，狼狗嗖的一聲躥了過來。她沒想到這家伙招呼不打、架式不擺。急忙一抖翅膀，騰空而起，轉眼間，主人和狗就在她身下縮成兩個黑色小點。

“看哪，”孩子叫道：“她飛得比以前更高了。她好棒喲！”

“是呀，成精了她。”主人把手中的棍子一扔，帶著孩子和狗離去了。

此后很久很久都沒人來打攪她了。這回，主人該對我徹底失望了吧，也該對他自己沒了信心了吧？她知道從此真的要斷了精糧了，而這塊土地，早已被她先前的那一大幫同伴們踩得寸草不生了，只好挖草根充饑了。好在她不是個美食家，從小節食慣了，胃口小，對食物從不挑剔，勉強還可度日。最難的還是孤獨感呀，連自言自語都不敢大聲，生怕驚動了周圍虎視眈眈的敵人。

寂寞的日子每天都是如此的漫長，如何打發漫漫的晝晝夜夜？

日子太漫長了。傍晚，看太陽不情愿地靠近山頂；一覺醒來，星辰寥落，望太陽從山頂上吃力地長出。不知過了多久，草開始長嫩芽了，同伴身影仍然一個都沒出現過。自己真的很幸運嗎？同伴們在引刀之間，瞬時解脫了，而自己，卻要忍受這長久的寂寞。

她有大把大把的時間需要消磨，她一根一根地數著草芽，細嚼慢咽。填飽肚皮之后，便在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田野上漫無目的地游走……一千個同伴，千分之一的幸存者。要堅強地活下去，為了這份與中體育彩票大獎差不多的幸運，為了那個曾經的群體僅存的生命！

一天，她正無聊地在水面上游蕩時，突然看到水中游來一群雁影。同伴們回來了！她的心猛地劇烈跳動起來。一陣眩暈后，空曠水面變得擁擠了，一群長得跟同伴一模一樣的同類停在她的面前。

一股暖流從心底涌起，身體如同被強磁吸引著，她張開雙翅，朝她們奔去。領頭的大雁卻警惕地、極不友好地盯著她。那是一只健壯的雄性大雁，灰毛、黑喙，頭部還有一個紅色突起，毛色光亮整潔，帥極了！她垂下雙翅，將尾羽做扇形展開，哀憐地看著帥哥慢慢地向他靠近。她想擁抱他，然后用脖子、喙撫摩他的脖子，請求他們接納。他們卻張開雙翅、伸長脖子攻擊她，毫不憐香惜玉。她忍痛用翅膀護住頭臉，她要表現出最大的善意和卑賤，請求他們的憐憫……攻擊終于停止了，睜開眼，卻發現他們已在白云之間藍天之下，越去越遠了。

家庭都欺侮她，更不用說這遠房的同類了。她明白了，自己注定是孤獨的。驅逐寂寞，最好的方法就是努力尋找生活的樂趣。她開始觀賞日出月落、云起霞飛；聽風過水流、鳥鳴獸嘯。心情順了，日子也就短了。她把這塊被網圍起來一直視為牢籠的田地看成自己獨擁的領地，她為自己有這么大一個領地而驕傲。每天吃飽之后，她就開始巡視領地，并用糞便涂抹邊界：這些都是我的了，太奢華了。她還給自己制定了健身計劃：每天跳躍、起飛、飛翔九九八十一次。

日子過得越來越快，曾經的主人，同伴的身影，都在記憶中模糊了。

“看哪，孩子，她竟然還在這里！”那天，主人又來了，看到她生活得那么好，驚奇地叫起來：“奇跡，簡直奇跡！”

“這么久，她吃什么呀，毛色更鮮亮了。”孩子歡呼著。

“嗨，你好么？”孩子邊揮手邊走近她。

“別嚇著她。”大人制止了孩子，還從棚里提來一袋有些發霉的飼料，倒在離她不遠的盆里：“嘿，朋友，別怕，來吃吧。”

“要是以前再留下一只公雁就好了，明年這兒就會有一群可愛的小雁了。”孩子說。

“對呀，生出一群野生的大雁來，”大人說：“她已完全是純野生大雁了。”

他動手把周圍的網全拆了、棚也拆了。

“她好厲害呀，我不養QQ寵物了，我要養她。”孩子說。

主人真的運來一袋飼料。每天傍晚，孩子都會背著書包來給她喂食。有時，還帶來些水果、青菜，甚至餅干。

“親，來，多吃些，”孩子試圖靠近她，“別怕，來，讓我摸摸你的漂亮的羽毛。”

她讀出了孩子眼中的善意和純潔，漸漸地縮短了他們之間的距離。有時，她會朝小孩扇扇翅膀，歡叫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