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駝不會哭泣

洪燭

我在大學校園散發著舊被褥霉味的集體宿舍里閉目養神，在不值一頓快餐盒飯錢的末流旅館里縮著軀體，在北京郊外沒取暖設備的貧民窟式的破落四合院過冬，甚至在街心草坪或擁擠不堪的車站長椅上打發過寒冷的夜晚……由于遭遇的變遷與環境的更替，我生命中相當一部分歲月里的夢都零碎而缺乏連貫性，像被從未關緊的窗口，涌進的風吹散一地的線裝日歷，落葉蕭蕭，蕭蕭落葉。只有一幅浮雕般逼真的景致是雷同的，甚至可能貫穿我一生的夢想，那就是時常凸現在我腦海里的一只駱駝，一只自我的駱駝。

那只無人放牧卻浪跡天涯的駱駝的形象出現，便與我傷痕累累的靈魂契合，那簡直酷似一種著名的美國香煙盒上的商標畫：土黃色的背景預兆著無限的沙漠，比沙漠更突出的，是一只同樣土黃色的孤獨的駱駝，呈昂首問天之勢。它或許正在烈日炎炎之下打聽綠洲的位置，打聽泉水的消息。但整個畫面里別說綠洲了，連一片綠葉都沒有。這注定是一只失望的駱駝了？不過它仍然擁有信心，并執著地保存在突兀的駝峰里。那是它精神上的水源，那是一座如影隨形的微觀且潛在的綠洲，那里至少保留著它最終尋找到現實中的綠洲的可能性。

這一定程度上從側面說明了駱駝的品質。這種全世界最耐饑渴與干旱的動物，令人無法想象，能夠憑著自身素質，徒步橫穿大沙漠的動物，比任何精密的儀器更擅長調節豐富與貧乏、主觀與客觀、血肉之軀與物質世界之間的平衡。在水一方、在海市蜃樓般歷經危險而兌現的綠洲，它從未流露過勝利者的傲氣；同樣，在雄關漫道、不見草木的長途羈旅中，它也不會輕易地接受失敗。駱駝的忍耐不是出于怯懦，而是穩操勝券的生命本能和堅強。從畫面上看，它幾乎永遠是一位面無表情的苦行僧，對生活沒有奢求，靠枯澀的駱駝刺、樹葉苦渡難關；但它也是最懂得感情的，它對環境有效的調劑簡直是反映外在世界的晴雨表，不如此就不足以成為風雨無阻的旅行家。

在嚴酷的生態環境中，我們無法想象把一只埋頭趕路、腳踏實地的駱駝贊美為英雄；但事實證明它就是惡劣環境中默默無語的英雄。不信你到沙漠中走幾步試試，與烈日、滾燙的沙石，與干旱、饑渴與茫無邊際的時空作一番意志與毅力的生死較量。

一位叫伊甸的南方朋友寫過一首很長的駱駝的頌歌，我只記得其中的一個比喻，形容它是一座水庫。這恐怕算全世界最小型的水庫了，但它對一個逆境中的生命而言簡直宿命般重要。我在那些為證實理想中綠洲而奔走天涯的艱難奮斗中，下意識地模仿駱駝的品格。

（編輯/張金余 豆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