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在左，地獄在右

胡飛揚，筆名嘯天野，湖北利川人，系中國紀實文學研究會、中國文藝家協會、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多家報刊專欄作家。已發表出版各類作品300余萬字，作品曾被《人民日報》《散文選刊》《小小說選刊》《小說選刊》等多家刊物登載。曾榮獲全國98文學作品匯展獎、第四屆中國優秀章回小說獎、“屈原杯”文學獎、湖北恩施州“五個一”工程獎及文藝成就獎、全國金融文學獎等30多種獎項。

深秋的陽光漫不經心地斜射進落地窗內，輕輕地拂在聶香川身上，他懶洋洋地翻了個身，又沉沉地回歸夢鄉。聶香川在夢境里掙扎，他夢見自己徘徊在天堂和地獄之間，右邊的地獄陰森恐怖；左邊的天堂雖然花團錦簇，但卻遙不可及……

一

早在二十年前，聶香川就已紅遍全市。那時侯，二十四五歲的聶香川剛剛踏出大學校門，就順利地進入市委機關，在市委秘書處從事文秘工作。聶香川青春帥氣，挺拔陽剛，臉上常常洋溢著燦爛的自信，他的天空一片蔚藍。

幸運的聶香川趕上了好時機。按照市委關于加快培養選拔青年干部的要求，名牌大學畢業且年輕有為的聶香川很快成為后備干部的當然人選。兩年之后，由于聶香川撰寫的一篇《關于推進本市文化體制改革》的調研文章立意高遠，觀點新穎，他意外地得到了市委書記蒲志高的賞識。于是，蒲書記親自找他談了話，并責成市委組織部對他進行了跟蹤考察。不久，一紙任命書徹底改變了聶香川的命運，使他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一躍成為市文化局副局長。

市委蒲書記的女兒蒲丹丹，人挺不錯，在市政府辦公室當機要員。蒲丹丹比聶香川大三歲，今年已到而立之年，眼看就要成為“剩女”了，可婚姻問題依然高不成低不就，把她老爸老媽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蒲丹丹久慕聶香川的才氣，經常在她家人面前提起，終于使她老爸動了心。蒲書記便有了那個意思，欲將聶香川作為東床之選。

上世紀九十年代，開放意識早已深入這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靚麗的城市少女們總是領先一步，以其光怪陸離的“新潮”，企圖撕開這座城市的偽裝。開放的蒲丹丹不甘落伍，在一個翠柳搖金充滿詩情畫意的地方，她毫不掩飾地向聶香川傳遞了愛的信息。

如果當初聶香川明智地抓住了這個千載難逢的機遇，他的前程將會一片輝煌，決不可能發生后來的一連串令他傷透腦筋最終斯文掃地的故事。

可是，很不幸，我們的主人公聶香川骨子里是個文人。而文人往往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無法逾越理想和現實的鴻溝。所以，文人或者文官們的結局大都令人啼笑皆非。果然，聶香川又犯了文人的通病，他甚至想都沒想，就一口拒絕了蒲丹丹的主動示愛。

“我聶香川風流倜儻，才華橫溢，又是堂堂的市文化局副局長，怎么可能跟她一個大齡剩女搞戀愛呢？”在一次酒宴上，醉意朦朧的聶香川對酒友們如是說。那副神態，活脫脫成了魯迅筆下那個未莊的阿Q。

“連‘女大三、抱金磚的婚姻風俗都不懂，媽媽的，假洋鬼子！”一個喝得酩酊大醉的酒友含糊其辭地咕嚕了幾句，便再沒了下文。

“日你媽的，看戲不怕臺高，三十歲的剩女你愿意要么？”另一個被酒精燒得只剩下一副軀殼的酒鬼語無倫次地哼哼唧唧。

聶香川早已喝得云里霧里，他怪腔怪調地吟唱起來：“當兵要當解放軍，騎馬要騎千里馬……”

時隔不久，距那場酒宴還不到一個月光景，在一個陰沉沉的早晨，躊躇滿志的聶香川照例來到他的副局長辦公室上班，忽然瞥見寬大的辦公桌上擺著一份市委組織部的紅頭文件，這是一張職務任免通知，只見上面醒目地印著：

經市委常委會議研究決定，下派聶香川同志任高山縣計劃生育辦公室副主任，免去其市文化局副局長職務。

聶香川瞬間變成摸不著頭腦的丈二和尚，目瞪口呆。良久，他以為看錯，又全神貫注細瞅一遍，白紙黑字仍是如此，他立時枯萎成一根霜打的黃瓜。他終于明白，只因當初一念之差，導致了眼下如此難堪的后果。

高山縣的計劃生育工作是一塊硬骨頭，很不好啃。多子多福的農民意識，使這個縣的計劃生育指標一直排在全市倒數第一。雖然毫無工作業績可言，但不知因了什么緣故，縣計劃生育辦公室的雷主任雷胖子卻在仕途上是個不倒翁。自打這個機構成立，他就穩穩當當地蹲在一把手的位置上長期主持工作。其它部門的領導換了一茬又一茬，可他卻雷打不動，真是撼山易，撼雷胖子難！

別看雷胖子是個胸無點墨粗鄙不堪的角色，可他卻有一套很厲害的絕招。他經常在縣領導特別是縣委書記和組織部長面前哭窮裝傻發牢騷，很委屈地說自己要權沒權，要人沒人，要錢沒錢，見人低一等，見官矮三分，這個計生辦主任就是一個時刻盯著大肚子婦女的惡雞婆，真是沒有多大搞頭。

有一次，雷胖子去找新上任的縣長批一筆建修款，他一見縣長的面就故伎重演。他一頓訴苦，就把心軟的縣長說得臉上有些掛不住，覺得還真是虧待了眼前這位憨乎乎的死胖子，當下大筆一揮就批給了他30萬。這正是雷胖子大智若愚的過人之處。他就憑這套拙劣的伎倆，在位不到十年，就建造了三棟大樓，還給自己蓋了一幢小別墅。雷胖子就像一只凈啄白米的悶頭雞公，把一個領導認為毫不起眼的計生辦主任，當得有滋有味實實在在。他這一招，比起那些明目張膽“搞垮三個廠，再去當縣長”的貪官污吏，實在高明多了。

聶香川壓根兒瞧不起雷胖子，他常常對這位頂頭上司的卑劣“絕招”嗤之以鼻。雷胖子不能容忍聶香川那副鄙夷不屑的神情，因此，一逮著機會便惡毒地損他，使他在領導的心目中印象越來越糟。聶香川在雷胖子手底下窩窩囊囊地苦熬了七八年，差不多整個兒打下了一個抗日戰爭，卻依然沒有出頭之日。

聶香川一直搞不明白雷胖子長期居官不下的個中關竅。直到十年之后，聶香川調離高山縣，才弄清楚這個謎。

這個謎的謎底，竟然與現任市委書記蒲志高有關。那時侯，蒲志高還是高山縣主管計劃生育工作的副縣長，女兒蒲丹丹都已經上中學了，可他卻一直想要生個兒子以光宗耀祖延續香火。蒲志高終于在一次酒后露了真言。他老婆聞風而動，暗中通過計劃生育辦公室雷胖子的關系，違紀弄到了一張準生證。雷胖子有幸巴結上這么一位達官顯貴，自然盡心竭力。當蒲志高老婆腹中的胎兒剛滿五個月，他就精心安排了孕檢和B超，以確認胎兒性別。又過了五個月，蒲志高果然如愿以償，喜得貴子。雷胖子大功告成，從此在官場上靠上了一棵根深葉茂的大樹。endprint

二

鬼使神差，聶香川大學時代有一位名叫歐陽鋒的同窗好友，竟然奇跡般地當上了市城區商業銀行行長。聶香川得知這個消息后，猶如注射了一支嗎啡，忽然來了精神。

聶香川在長途汽車上顛簸了整整一天，暈頭暈腦地趕到市城區商業銀行拜會老同學歐陽鋒。

歐陽鋒耐著性子聽完了聶香川憤憤不平的傾訴，對他眼下的窘境深表同情。末了，歐陽鋒很夠哥們兒地拍著他的肩頭，派頭十足地說：

“放心吧，老伙計。常言道，有權不用，過期作廢。我現在身為一行之長，決不會看著老同學遭殃而見死不救的！”

“那是，那是。兄弟的后半生就全指望老同學栽培了！”

聶香川仿佛在茫茫苦海中撈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他那已經有些渾濁的雙眼溢出了深深的感激之情。

歐陽鋒敢作敢為，是個名副其實的“愣頭青”，他可以輕率地為“情義”二字兩肋插刀。遺憾的是，他搞不明白當一個掌管幾個億資金調度大權的銀行行長，在某些關鍵時刻決不能為情所困為義所惑的道理。

歐陽鋒果然一諾千金。兩個月之后，市城區商業銀行人事處的商調函就寄到了高山縣計劃生育辦公室。

陰陽怪氣的雷胖子早就巴不得聶香川調走，他甚至連一句假惺惺表示挽留的話也沒有舍得說出口，就立即安排勞資科為他辦理了調動手續。

聶香川時來運轉，平級調入市城區商業銀行，擔任了令人眼紅的資金計劃部副主任職務。由于老同學歐陽鋒的特殊關照，不到半年時間，聶香川便被火箭式地提升為資金計劃部主任，成了這家銀行的實力派人物。

在接下來的一段很開心的日子里，擔任要職的聶香川感到陽光明媚，萬物復蘇。他仿佛又一次找回了曾經失去的自我。

可惜好景不長。一個意外的事件擊倒了他的靠山歐陽鋒。這個突發事件，使聶香川再一次痛苦地墜入了深淵。

市城區商業銀行發生了一宗特大的殺人劫車搶奪巨款案，主犯王爾漢系該行押運保衛人員。此人糾集數名同伙，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殘暴地開槍打死同車押款人員和運鈔車司機，然后砸亂款箱，搶走人民幣九百多萬元。

這樁惡性案件驚動了國家公安部。公安部立即發出通電，嚴令限期破案。當地公安機關雷厲風行，迅速調集大批警力展開偵破工作，并在駐軍武警部隊配合下進行拉網式大搜捕，結果很快將王爾漢等幾名兇殘的罪犯緝拿歸案。后經人民法院公開審理判決，王犯等人被處以極刑。

血腥搶劫案發生之后，作為該行一把手的歐陽鋒惶惶不可終日，自知難辭其咎。他深悔自己當初只想到要照顧好一位市領導的親戚關系，而忽略了嚴格的政審，無原則地將王爾漢這個敗類接納入行，并極其錯誤地把這條披著人皮的狼安排到押運保衛部門這個重要崗位，以致釀成今日之禍。如今想來，真是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時隔不久，東窗事發。檢察機關以瀆職罪對歐陽鋒提起公訴，鐵案如山，歐陽鋒被革職查辦，逮捕入獄。曇花一現的歐陽鋒沒了往日的威風，垂頭喪氣地到了他該去的地方。

歐陽鋒這座靠山的轟然倒塌，使曾經一度紅得發紫的聶香川立時變得灰不溜秋。幸災樂禍的同僚們一改往日的笑臉，轉而換上了鄙夷不屑的神情。尤其是那些尖酸刻薄的冷嘲熱諷，常常弄得苦命的聶香川顏面丟盡無地自容。

真是拔毛的鳳凰不如雞。時下身為資金計劃部主任的聶香川，其處境很快貶值，他的身價一落千丈。

面對滾滾紅塵的炎涼，聶香川日暮途窮徒呼奈何。漫無邊際的陰影就像一張無情的大網，再度將他拖盡無底的深淵。

三

歐陽鋒垮臺后，該會由誰來接任市城區商業銀行行長之職位？行里各種傳聞早已沸沸揚揚。可聶香川卻對此漠不關心，他心想反正這頂烏紗帽又輪不到自己頭上，誰當行長還不都他媽一個■樣。但是，聶香川做夢也不曾想到，雷胖子居然會官運亨通平步青云。這個不學無術壓根兒不知“金融”為何物的死胖子，竟被上級任命為市城區商業銀行行長！

這怎么可能呢？聶香川百思而不得其解。也許是雷胖子老家祖墳冒了青煙；也許是雷胖子以錢開路跑官得逞；還有一種情況，那就是提拔雷胖子的昏官得了神經病！總之，那段時間聶香川一臉的茫然，他覺得這個世界真他娘的邪門兒到家了。

事過許久，聶香川終于搞明白，原來那個姓雷的死胖子早已離了婚。離婚后，他用盡渾身伎倆，居然博得了市委書記蒲志高一家子的歡心，蒲書記竟把已近不惑之年的大齡女兒蒲丹丹許配給了他，所以雷胖子才會有今日的風光。

“狗日的雷胖子！”聶香川似有不共戴天的奪妻之恨，狀極憤慨地尋思道：他娘的，如果我當初娶了蒲丹丹，這行長的位置擺明了是我聶某人的，哪里還有你個死胖子的份！

雷胖子走馬上任，鳥槍換炮，果然今非昔比，風光無限。那天，挺著羅漢肚、繃著滿臉肥肉的雷胖子在營業大廳里轉悠，一眼瞥見了焉頭搭腦的聶香川，良久才從鼻孔里輕蔑地發出一聲怪哼，這就算是勉強打了個招呼。他那小人得志居高臨下的模樣，令聶香川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雷胖子在正式出任行長的就職報告中，面對會場上三百多雙齊刷刷盯著自己的敬畏的眼光，心態好到極至。他豪情萬丈地鼓動員工道：“同志們，任何困難都嚇不到真正的英雄好漢，一代偉人毛澤東就是我們的楷模。我們只要抱定‘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的堅定信心，就一定能夠名彪行史，再創輝煌！”

雷胖子簡短有力的煽動性演說，居然贏得了臺下一片雷鳴般的掌聲。只有憂郁的聶香川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早已品不出個中滋味。

就在雷胖子到任不久，有一個大腹便便氣派非凡的南韓老板，在市委書記蒲志高的親自陪同下，前呼后擁地來到市城區商業銀行洽談一筆巨額引資業務。

賓主坐定客套畢，南韓老板狀極傲慢地遞上一張赤金名片，只見上面用中韓兩國文字赫然印著：

大韓國亞東銀行總裁樸成哲

雷胖子被黃金的光芒刺得眼花繚亂，他小心翼翼地凝視了一陣足有一百克重的特殊名片，然后便略顯忐忑地將這份匠心獨運的貴重禮品珍藏進內衣袋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