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以亮的詩

李以亮的詩

日記

不要打開……它們

太過潦草，無非一些

瑣事、思緒，稍縱

即逝的……我是誰？

承受著時間，卻喬裝成一個

旁觀者，凌亂地對付著

生活，并試圖抵抗銹蝕

不要打開……它們或許

什么也沒有記下。生活

無非秘密，讓它沉入

水底。也許有過一些符號

記憶……晦暗不明的

內心，難以辨認

什么光，能夠將它穿透

在書城

我猜，匯聚于此，屬于

不同年代、國籍和語言的

書籍，壘起來，會不會是

一座紙質的通天塔

為數眾多的知識分子，

少女，和學生，來到這里

我猜，書籍藏匿他們

對于隱秘之物持久的熱情

邁進禮品屋，大腹便便

那位，我猜，是一位官員或商人

時下熱銷，某大人

詩詞手書金制典藏本

會不會也來了幾個妓女

據好事者說，她們

隨身的小包里，必攜帶

口紅、避孕套和某作家散文

側身書架隔成的巷道

躑躅、尋覓，像一名

地下工作者，但我并不等待

一個掌握暗號的接頭人

夜宴

暗送秋波的人走了

因為我故意的疏忽

長老們不分晝夜

一身黑衣

他們的面孔令我作嘔

他們因無力行動而端坐如儀出口成誦

我堅持洗耳

眼睛、牙齒

和各種隱秘部位

這恒久的潔癖滋擾我全身

這是狂歡的季節

在午夜，白酒紅酒啤酒

由外而內

自上而下，打通關節

我在一棵老樟樹下

掏出冷兵器時代的長矛，瞄準星星

秋日斷章

并無必要登高，并無必要屈尊

微笑。在一個擁擠的地方吆喝

市場之歌高于一切！并無必要

當掉褲子，并無必要保持清高

并無必要抒情，并無必要敘事

沉默一生的人太多了！你的父母

生你養你，他們先你而去

并無必要騰出渺小的空間

你來了你看見，并無必要留下

腳印或飛行軌跡。感謝文字——

“打擊你所愛，愛你所打擊”

感謝K，他所經歷，并無必要翻譯

感謝加謬，感謝他為我們說出

——不過讀報通奸而已

并無必要憤怒，并無必要悲哀

并無必要做一個詩人，詩人何其多

一張紙的聯想

從一張白紙

開始

一張白紙

隨便哪個方向的風

都能將它吹起

帶往天際

一個人

在一張紙上

畫上三個字

這就使它

與一張白紙

有了區別

如果這三個字

是一個人臨終時所寫

（這不是不可能）

一張紙

就猶如壓上了

三塊石頭

不是什么方向的風

都能吹起

生命

從一張白紙開始

到結束時結束

也許

三個字

使它具有了

不可思議的

重量

距離

滔滔不絕的人

在廣場（有時，在寬敞的教室）

油膩膩的頭發

厚嘴唇（不是薄的）

你湊近他

湊近他身邊的聽眾

你記著，要保持距離

這距離近得足以讓你聽見

而又不致使你成為聽眾中的一員

這距離

足以使你聽清他在說些什么

但又遠得可以看見，而不被看見

漫與

我們知道，杯子是喝水用的

這是好的。糟糕的是

我們不知道為什么渴

想到永恒，一個叫做“時代”的東西

則簡直不值一提，但不包括

它的耳提面命，它直搗睪丸的暴力

愛生活，愛這桎梏手腳的生活

因為它是你的

時間制度虛無都是死敵，教會你土遁之術

你依然雄辯，依然改不掉

你的不寬容

你依然不能，閉上眼睛

“如果不依靠

并非出于故意的贊美，文學

怎樣才能救贖自身？”——大師

不需要救贖。因為稻草，就是金條

活著，被問題包圍

像魚，活在鱗中

跟手握答案的人不同

你，不在乎正確

忠誠，似也單調乏味。誰，辜負了身體？

詩，不是抱怨，不是恨

如果放下就是一切

一切就什么都不是

你并非不愛，只是無力兌付

要么委身集體

如節日的小丑，收獲更多的孤獨

要么隱身虛無

在深深的夜里，反哺虛無

易經

開始是小的，后來變大了

雷聲、雨點、蟻穴

開始是美的，后來就變丑了

少女、山川、風物

開始是真的，后來就假了

友誼、合同、睫毛

開始是好心，后來是惡意

開始是愛，后來是恨

開始是天真，后來是老練

開始是詩人，后來是爛魚

開始是歌聲，后來是噪音

開始是自由，后來是自由之敵

流浪狗

曾經是個寵物，如今邋遢不堪

“不知是誰遺棄的”，我的年輕鄰居說

我的鄰居有一只泰迪犬

泰迪犬有一個孩子的名字

它與它，試圖打成一片

于是被阻攔，被威脅要取消放風時間

“知道是誰遺棄的就好了”

永遠不會知道，所以可以放心示好

我不是動物保護協會的

我不是愛心滿滿的慈善人士

我已操練得心硬如鐵

我不能收留它，它不必忠實于我

我只是路過，路過

像它路過，我們這個院落

夢見父親

在午后的小睡中竟然

又夢見父親。生前一樣，落落寡歡的神情

隱隱記得他站在屋后的樹藤下沖澡

（這個背對我們的姿勢）

“只有這件事他站著。”我曾這樣揶揄

一個河邊長大的人，終身不曾

下河游泳，他是怎么做到的？

九歲那年，我以舍得一身剮的勇氣逃出

他的掌心，并且無師自通地學會鳧水

以后，更多次拂逆他的意志

我發誓，他是我的第一個敵人

即便現在，比起他那奇怪的愛

我仍然更鐘情于自由。但我早已學會理解他

這個被時代打倒在地的人

我那一年的童子尿，不過治好了他表面的腰疾

無題

孔雀開屏，可以理解

丑女做怪，可以理解

某某先生，在大廳角落

咳了三聲嗽，可以理解

必須弄出一些聲音色彩

瓦解孤獨于無形

必須賦予零以無窮之意義

給水以波光，給火以風中的舞姿

必須有幕啟，人物、沖突和高潮

必須有情，傳以眉目

必須有同眠之枕、相擁之人

必須有酒，有酒神之精神

必須有長久沉默之意志

如巖石，如植物，如頭頂的天空

寫作——為卡夫卡分行

1.

這里，景色已經美起來

但我卻傷感，——夠沒用的

這部長篇小說這么宏大

仿佛是按天空的大小設計

亦像今天一樣

沒有色彩飄浮不定

我在寫第一個句子時

就亂了陣腳

2.

昨天和今天還悟到

一些我的寫作價值低下的認識

我擔心這些認識是不會消失的

但沒關系

要我停止寫作

是辦不到的，這是一種樂趣啊

它透徹全身

及至骨髓，永不泯滅

3.

我所過的生活中

相當大的一部分適于避開悲傷

繞道而行，但我一千倍地寧可

直蹈悲傷

正如我幾乎每天晚上

在寫作室內所做的那樣

在寫作室

我多半單獨地、只字不寫地

空坐一個半小時

決定論

青草枯黃，春風化雨

這是必然律

彗星按時抵達按時離去

這里有必然律

一顆小行星正在馳援

或撞擊地球的途中

無人安排但我們還是

見面了這是多么美好的偶然

歲月并不如意我們的烏托邦

更像一個臨時搭建的

草臺班子誰知道城市

是如何建造起來的

誰知道天真的孩子是怎么死的

誰知道鏡子是何時碎的

碎片各自反射著

宇宙的光

決定論是雄辯的，但請想象一下

普希金生于1799年

其必然性依據何在

普希金遇見娜達麗婭與丹特士的

概率幾何

哥倫布發現了美洲但是

誰在美洲的海岬最先發現了哥倫布

“歷史沒有寬容人類的個體甚至沒有察覺他們”

平凡的某人，未必注定生

平凡或不平凡的某人卻注定死

決定論

反駁著

決定論

你我不過偶然相遇卻必然分手

當宇宙大爆炸一束遙遠的星光

動身朝地球進發

那時地球

并未懸掛在它的

軌道上等待

那時地球并未誕生

——朵漁

【主持人的話】

小和的詩上通神界，又滿懷塵世關懷。表面上安靜、平和，套用他《靜物》里的一句詩：如果把他的詩視為靜物/應該是一把插在瓶子里的野菊。但在這靜若處子的平和之下，卻潛藏著風云之氣。

李以亮是那種將智性與情感結合得非常妙的詩人，文本清潔，溫和中有一股凌厲之氣。他身上既有一種傳統的溫柔敦厚之教，內里又有一種源自西方的普世價值觀。這兩種觀念時相沖突，鮮花與匕首相互曖昧地微笑。他以一種高明的綜合能力，將內在的沖突融匯、諧調，而不是簡單的夾槍帶棒的批判。因此他的詩作往往在寬厚溫和的表象下，涌動著奔突的激情，有時這激情過于尖銳，還會沖出地層，給人以圖窮匕見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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