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芒克詩作《陽光中的向日葵》
《陽光中的向日葵》創作于1983年,寫這首詩的時候,芒克這一代青年人剛從陰霾籠罩的歲月中走出來。然而,陰霾并未完全散盡,充滿意識形態意味的“太陽”還依然炙烤著中國這片廣大的思想天空,放射出某種不可冒犯的光芒,許多年輕或不年輕的中國人都低著頭沒有自我意志的生活著,像一棵棵被傳統觀念嚴格規訓過的“向日葵”,時刻都圍繞著“太陽”(“紅太陽”)旋轉。
在當時的詩歌文本中,“向日葵”與“太陽”之間的意象關系整體上依然是臣服與被臣服、崇拜與被崇拜的關系,舊的思想等級關系依然被延續下來,然而,詩人芒克卻用他充滿叛逆的詩筆,為當代詩壇帶來了一棵完全“另類”的“向日葵”,這棵“另類”的“向日葵”徹底顛覆了“太陽”至高權威的傳統與經典形象,發出了超越當時詩歌文化語境的尖銳之聲:
@ 你看到了嗎
@ 你看到陽光中的那棵向日葵了嗎
@ 你看它,它沒有低下頭
@ 而是把頭轉向身后
這是《陽光中的向日葵》一詩中最富反抗意味的一個詩節,作品因此而生發出全新的意義。在芒克創作的這首詩中,這株“向日葵”沒有因為“太陽”的淫威而低下它高貴的頭,沒有放棄自己的獨立與思考。相反,它作出了屬于自己的選擇,它把自己的頭毅然轉到了“太陽”的身后。它拒絕像其他“向日葵”一樣,自覺或不自覺的被當作一個提線木偶,“太陽”(或“陽光”)套在它脖子上的奴役之繩,被它毫不猶豫地咬斷:“就好像是為了一口咬斷 /那套在它脖子上的 /那牽在太陽手中的繩索”。在這里,詩中的這棵“向日葵”對超級權威象征的“太陽”開始了完全公開和最為激烈的反抗。
長期以來,在中國的文化語境中,“太陽”被視為至高無上的權力象征,它不僅控制著萬物的生長,而且統治著人們的思想,剝奪人們行為的自由,中國人的奴性思想由此形成。而在《陽光中的向日葵》一詩中,思想覺醒和人格獨立的詩人借一棵“向日葵”來有力地表達自己對強權、專制、暴政等具法西斯色彩的事物的決絕抗爭意志,因而,詩中的“向日葵”敢于高高昂起它自己的頭,并對那受萬人膜拜與稱頌的“太陽”敢于投以憤怒的目光,如詩中所寫:“你看到它了嗎 /你看到那棵昂著頭 /怒視著太陽的向日葵了嗎?”
正是這樣態度決絕地對這主宰萬物的“太陽”發出“不”的聲音,這株公然反叛“太陽”的“向日葵”才獲得了自身人格的完全獨立,而它的形象由此變得高大乃至崇高起來,因為它拒絕了被奴役的命運。實質上,詩中的“向日葵”是詩人芒克靈魂的自畫像,或者說,是詩人自身精神與人格狀態的一個隱喻與載體。由于詩人自我意志與主體人格的空前覺醒,“向日葵”對“太陽”的反抗與背棄閃現出人道主義思想的動人光輝:
@ 它的頭幾乎已把太陽遮住
@ 它的頭即使是在沒有太陽的時候
@ 也依然在閃耀著光芒
在這里,作品達到了思想的高潮階段。而“向日葵”的高大形象也被完美地塑造并呈現出來。這背后,是詩人自由思想與獨立人格的大放光芒。
在那樣一個病態的時代,整個社會只有一個不容置疑的聲音高高在上,低低在下的是無數瘋狂的手舞足蹈。推翻了 “萬歲萬歲萬萬歲”的中國人,又千傳萬頌地唱起了“東方紅,太陽升”。然而,歷史的夾縫中還有一些不容忽視的人,他們與這個時代的瘋狂格格不入,對當時社會的浮夸風和泛化的頌歌,心中早已充滿了厭倦,經歷了“文革”的噩夢之后,他們對現實社會的厭惡和否定更加深了。
事實上,芒克的思想反抗之路早就開始了。眾所周知,“太陽”在“文革”年代已經成為統治者獨一無二的神圣象征,是不容置疑與褻瀆的。而芒克于1973年就在自己的詩作中,一針見血地拆穿“太陽”反人道的本質。詩人這樣寫道:“太陽升起來,/天空血淋淋的 /猶如一塊盾牌”(《天空》),詩人從中看到了歷史的慘烈,血淋淋的天空,正是歸功于“太陽”的強力統治。而十年之后,芒克再寫這首《陽光中的向日葵》時,當初的猶疑態度一掃而空,詩中的“向日葵”與詩人一道已經完全成長為一名了不起的戰士,與代表專制與腐朽勢力的“太陽”作著最堅決最勇敢的抗爭。
“太陽”終于被趕下了神壇,反抗卻并未結束。在此需要稍加說明的是,“太陽”原本是給大地帶來光熱的生命之源,在特殊的年代,“太陽”被權力侵蝕,變得面目全非。芒克要反抗的只是被意識形態化了的“太陽”。因此,詩人想扭斷的只是“太陽”追逐權力的頭顱,讓它重回單純、夢幻與溫暖的人性境界。如同他在另外一首詩中所寫到的那樣:“太陽像那樹上的蘋果 /它下面是無數孩子奇妙的幻想”(《十月的獻詩·果實》)。
當然,詩人的反抗并不是盲目的、武斷的,中間經過了獨立的思考與反思,又不斷夾雜著復雜的恐懼與憂慮,最后,終于把“太陽”與人重新安置到屬于它們應有的位置。芒克的反抗“太陽”之路,仿佛一條向上的拋物線,路徑分明而完整。而《陽光中的向日葵》可謂恰好處于這條拋物線的頂點,發出了最決絕最響亮的反抗之音。
真正的詩,必然與詩人密不可分,作品的感情與詩人的感情是同質的,作品的精神內核與詩人的精神狀態一致,就如雅斯貝斯所說的人格與詩格合一。芒克就是這樣一位詩人,《陽光中的向日葵》一詩中所體現的反抗精神,正是源于詩人對不合理秩序的否定,源于詩人對自由本身的無比熱愛。
在很多采訪中,芒克都表達了他認可的是那種快樂而隨意的生活與寫作。一旦有其他力量要來破壞這種自由,他必將義無反顧地進行反抗。上世紀50到70年代的集權社會,對人們的個體自由構成了最大的壓抑與傷害,因此,芒克寫下了《天空》、《太陽落了》這樣一批詩作。進入80年代后,與芒克同時期的許多詩人都進入了國家體制,而他卻寧愿過著清貧自足的生活,他拒絕任何編制,拒絕權力與利益,拒絕自由的再次被綁架。
回到《陽光中的向日葵》這首詩來,在特殊的歷史時期,“太陽”成為社會最高權力與權威的象征。但是我們并不該囿于歷史化的解讀。事實上,這個“太陽”可以指向一切嚴重壓抑人類自由的魔咒性力量,可以是權威,它以不同的形式存在于各個角落,貫穿著整個歷史長河。因而,芒克筆下的這株“向日葵”對“太陽”的反抗便具有超時代的意義。endprint
除了思想層面深刻而宏闊的反抗性意義之外,《陽光中的向日葵》在藝術上的成就同樣值得人稱道。
許多人讀這首詩的時候,都會為與我們以往閱讀經驗中迥然不同的“太陽”、“向日葵”的意象所震撼。詩人嫻熟地運用陌生化手法,給“太陽”和“向日葵”重新命名,改寫了原有的意象面貌與內涵。
“太陽”和“向日葵”這兩個意象在“文革”中被運用得最為廣泛,“太陽”是我們最偉大的領袖的隱喻,是受萬眾景仰和崇拜的,然而在詩中,“太陽”卻成為奴役和控制個體生命自由的施暴者,它強制地把繩索套在“向日葵”的脖子上,使其絕對地服從于自己的淫威。“向日葵”也不再是“太陽”溫順的追隨者,而變身為一個勇敢而堅定的反抗者,它用盡生命的力量,去掙脫奴役的枷鎖,去爭取自己的自由。一句話,“向日葵”與“太陽”不再是理所當然地追隨與被追隨的關系,而變成了意義對立的意象關系。陌生化的手法,使得隱喻體系“太陽”與“向日葵”的意義發生了人為的偏移。意象體系的反叛,與思想上的反叛更成為詩人反抗性的一體兩面,彼此相互映襯。
在詩中,詩人還采用了獨特的對話體,全詩共分三節,分別以“你看到了嗎”、“你看到它了嗎”、“你看到那棵向日葵了嗎”開頭,將“向日葵”對于“太陽”的反抗層層遞進,產生一種磅礴的氣勢。與“你”的這種對話方式的合理運用,不但拉近著讀者與詩歌的距離,并且產生一種雄渾的召喚的力量,召喚著所有的人一起反抗 “太陽”,一起奔向生命真正的自由境界。同時,我們也可以看到躲藏在“向日葵”之下的那個真正的反叛者,正是詩人自己,是他讓“向日葵”向“太陽”反抗,是他召喚著所有人來一起反抗,他不但是那個時代的反叛者,更是那個時代的啟蒙者。
芒克的《陽光中的向日葵》一詩,與《天空》、《太陽落了》等詩一起構成了詩人豐富而深刻的反抗“太陽”的詩歌譜系。《陽光中的向日葵》不但具有非常重要的歷史意義,更有一種永恒性,因為這株“向日葵”是詩人一生追求自由、反抗一切精神奴役的象征,具有超越時空的意義。在藝術上,詩歌以陌生化的手法改寫了傳統的詩歌意象,建構了一個獨特新穎的藝術空間,并把更多的讀者召喚進來。
除了語言、節奏的簡潔有力之外,這首詩所表現出來的出色想象力也是一大藝術亮點,請看作品的最后一節:
@ 它腳下的那片泥土
@ 每抓起一把
@ 都一定會攥出血來
這樣,“向日葵”的憤怒(實質上是詩人的憤怒)被表達得淋漓盡致,藝術張力效果也由此得到充分的彰顯。
簡言之,《陽光中的向日葵》以其思想的反抗性與意象的創新性,使之成為芒克本人最具代表性的詩歌文本,也讓這首詩在中國當代新詩史上占據著一個獨特而重要的位置。
盡管這種對抗,可能意味著它失去照亮自己的光源,盡管為此它不得不付出慘痛的代價。
譚五昌,詩歌評論家,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 你看到了嗎
@ 你看到陽光中的那棵向日葵了嗎
@ 你看它,它沒有低下頭
@ 而是把頭轉向身后
@ 它把頭轉了過去
@ 就好像是為了一口咬斷
@ 那套在它脖子上的
@ 那牽在太陽手中的繩索
@ 你看到它了嗎
@ 你看到那棵昂著頭
@ 怒視著太陽的向日葵了嗎
@ 它的頭幾乎已把太陽遮住
@ 它的頭即使是在沒有太陽的時候
@ 也依然在閃耀著光芒
@ 你看到那棵向日葵了嗎
@ 你應該走近它
@ 你走近它便會發現
@ 它腳下的那片泥土
@ 每抓起一把
@ 都一定會攥出血來
1983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