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言

在甲午戰爭發生120年之際,走在東京最著名的圖書一條街——神保町,想找幾本和這場戰爭相關的著作,除了看到今年6月出版的一本《日清戰爭——近代日本最初的對外戰爭的實相》(大谷正著,中公新書)外,其他能找到的大都是幾年前或十幾年前甚至幾十年前的一些舊作(日本稱“甲午戰爭”為“日清戰爭”)。
日本對這場戰爭已經基本上沒有了記憶,更談不上廣播電視做相關的報道了。
120年前,偏居東亞一隅的日本“意外”地戰勝了有四萬萬人口的清帝國,而這個帝國,從1840年開始已屢屢打不過入侵的數百人到數千人英國軍隊或者是法國軍隊。
“日本的民族主義經歷了這場戰爭的洗禮,開始形成國民概念。”近代史專家原田敬一在其專著《日清戰爭》中如此總結。也只有在具有國民概念后,日本真正成為一個現代國家。
“讀甲午戰爭資料的時候,讓我感觸最深的是,前線指揮作戰的日軍司令官,在他們的記錄、日記及后來的回憶中,常常談到‘意外這個詞。” 日本軍事評論家、軍史專家田岡俊次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今年73歲的田岡俊次,曾任《朝日新聞》記者、《朝日時代》周刊副主編,斯德哥爾摩國際和平研究所客座研究員。因長年從事軍事報道,被日本新聞界、防衛廳官員稱為“田岡元帥”。
成歡之戰后,明治維新時曾經指揮山口縣的軍隊對福島縣會津藩屠城的山縣有朋,在1894年負責指揮了平壤之戰。
“山縣做了相當長時間的準備,特別是面對在武器裝備上超過日本,在朝鮮的根基又比較扎實的清軍,山縣知道一場惡戰必定會在平壤打起來。”田岡談山縣時說。那時山縣是準備在這里與清軍決一死戰的。
但是一天就結束了戰事,清軍毫無戰意,瞬間便落荒而逃——“意外”,山縣反復和部下說,給上司的報告中,也多次提到這個詞。
史料上有這樣一段記載。在成歡之戰前夕,山縣強征朝鮮人做“軍夫”——負責為日軍運送糧食、彈藥。但朝鮮軍夫顯然看出了日軍的弱勢,剛剛征來的軍夫,第二天就會跑失過半,有時甚至一人不留。山縣問其緣由,部下答軍夫中盛傳日軍必敗。山縣驚恐萬狀。等成歡之戰過后,日軍在平壤對清軍不戰而勝,按日本文獻的記載,日軍在半島所到之處“民眾出門相迎,簞食壺漿,令兵士軍心大振”。
在半島打敗清軍如摧枯拉朽,日軍迅速作出了陸上攻擊遼東半島,直取北京的新計劃。但山縣深知,進入清朝境內,與在半島會有很大不同,民眾的抗擊將會變得十分慘烈。等指揮軍隊在遼東半島登陸后,依舊沒有遇到像樣的阻擊,一路所向披靡。
“山縣最后知道戰爭如此順暢地能夠取得勝利,在于(當時)中國民眾對滿清的極大仇恨。滅清是東北等地漢民的重要目標。”田岡分析說。他看到很多史料上寫著,東北民眾夾道迎接日軍,“吾等本明朝遺民,歡迎日本滅清。”不少地方官員這樣對日軍談他們為何投誠日軍。
日本在1868年明治維新后,開始逐步轉變為近代國家,而清依然處在只有民族而沒有國民國家的階段。清與日本相比,不單單在議會制度上落后了很多,在國民國家方面的差距更不是一星半點。面對一個只有家族、民族觀念的國家,盡管其軍備強大,人口眾多,但日本打敗這樣的國家也就不是多難的事了。
山縣開始漸漸地熟悉了這樣的鄰國,戰后回到東京,看到東京的清國留學生為日本打敗清國奔走相告、歡喜雀躍,更加深了以后從鄰國奪取領土的野心,他由過去對清國軍事、民眾行動的不理解,而變得不再感到有什么意外了。
甲午戰爭,清朝失敗的最關鍵原因在哪里?
田岡俊次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袁世凱對日本判斷失誤該是最主要的原因”。
1890年日本開始設立國會,議政成為日本政治的一個新的特點。袁世凱自1882年作為吳長慶的幕僚進入朝鮮后,一直參與清對朝事務,后漸漸成為負責人。袁在朝鮮一直需要與日本爭斗,因為明治維新后的日本,始終覬覦朝鮮,希望將朝鮮據為己有。
對維新后的日本該如何判斷,滿清在內憂外患之中,一直下不了結論。身在朝鮮,距離日本較近的袁世凱,以他與日本外交官、軍事人員等的交流,發現日本自從設立議會后,各種爭論不斷,意見難以統一,制度“弊端”很大。“袁世凱估計,盡管日本想在朝鮮獲取利益,但日本建立議會以后,國內政治難以統一,立即參與朝鮮事務的可能性不大。”田岡說。
袁世凱是舊時代的人,屢試鄉試不能及第,最后不得不以吳長慶幕僚的身份進入朝鮮,在文化背景上,袁世凱與曾國藩、李鴻章有著巨大的區別。讓袁世凱對日本新制度作出判斷,顯然他缺失了對本質的洞察。日本維新后出現的征韓論雖然一時被否定,但在明治維新二十余年之后,新征韓論漸起,日本已經開始越來越多地干涉朝鮮事務。袁世凱對此雖有所警覺,但在對日本的總體判斷上出了根本性錯誤。其實袁世凱一生的悲劇也總是和日本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讓袁世凱大意的原因,也來自在軍備上滿清大大超過日本,認為日本不會輕易挑戰。
1881年,清朝從德國那里訂購了7000噸的裝甲艦——定遠及鎮遠,艦上裝有30 厘米口徑的主炮和15厘米口徑的副炮。其他幾艘德國造的艦艇,在東亞也算是佼佼者。1885年,北洋艦隊訪問朝鮮、俄國,途經日本長崎時,水兵與日本警察有過亂斗事件,日本忍氣吞聲(日本稱“長崎清國水兵事件”)。“那以后日本一直要報仇,發誓有一天要打敗北洋艦隊。”田岡說。
田岡極為精于戰史及國際條約。與筆者談甲午戰爭時,從家中書架上一本接著一本地拿出了記載各種條約的書籍。通過戰前戰后簽訂的各種條約,判斷戰爭的前因后果。
從一個小事件來掀起整個民族對鄰國的仇恨,在兩個世紀前的80年代,日本是這樣做的,直到今天也沒有改變這種做法。
日本在19世紀80年代并沒有閑著。1883年提出了8年擴軍計劃,將國家稅收的相當一部分用作了軍備。但畢竟國力有限,傾全國之力加強軍備,也不能和大清國比。
到1894年甲午戰爭前,清國有軍艦82艘,其中魚雷艦25艘,總噸位85000噸;日本有軍艦28艘,其中魚雷艦24艘,總噸位59100噸。但是,清國國土大,指揮并不統一,實際上參加甲午海戰的只有22艘軍艦,其中魚雷艇12艘,總噸位為4萬噸,比日本的參戰實力差。
從陸軍看,日本軍隊經過國內戰爭后,一直在盡心訓練。清國在鎮壓太平天國時已經顯露出八旗、綠營根本不能用,湘軍等勢力漸強,清朝廷對漢人軍隊實際上很不放心。不論對內還是對外,滿清在制度上早已輸給日本。袁世凱對滿清還算了解,但在對日看法上,判斷失誤。甲午戰爭僅是最后的結果。
“到1906年海牙國際法庭對交戰進行法律規定前,國與國之間的交戰,通常是打了再宣布交戰。”田岡俊次說。而甲午之戰,日本以戰艦打運兵船的方式開始向清國發動戰爭,日本做得出其不意。
除去對旅順大屠殺那樣的具體問題外,在戰爭對日本影響上,日本史學家的研究結論也與中國有著很大的不同。
軍事史專家筱原昌人和筆者談到甲午戰爭時表示,他當然重視日本無理出兵朝鮮,戰爭的殘酷性等問題,但他更為重視的是,甲午戰爭并非日本軍人一手炒作出來的,而是文職官僚,特別是外交官在炒作戰爭方面發揮了更大的作用。
“當時日本外務大臣陸奧宗光是個極強烈的主戰論者,沒有他的主戰論,日中在朝鮮的戰爭可能要往后推很多年。”筱原說。
軍人主戰這在戰前的日本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但比軍人更甚,以更為強烈的言辭主戰的,則是文職人員的特點。在甲午戰爭爆發前,日本外務省就一意主戰。日本的戰史研究也提到需要特別重視文職人員激烈主戰的問題。
看看今天的日本,不斷渲染鄰國要將一些荒島據為己有的也仍是外務省,極力鼓吹集體自衛權的人,大都是外務省出身。和120年前比,日本在主戰、對外強硬方面,似乎并未發生太大的變化。
現在的日本首相也是山口縣人,如今同樣在用種種口號、理念在煽動中國威脅論,要通過“集體自衛權”來“抑止中國”。與之相關的言論在日本最大的報紙《讀賣新聞》等媒體上基本上天天能夠見到,只不過沒有像120年前那么直接而已。只是“宣戰”“戰事”這些詞改頭換面,以“集體自衛權”“有事”的名義出現。
史學家大谷正在《日清戰爭》一書中,尖銳地批判了所謂“日清戰爭帶來了朝鮮的獨立”“日本軍隊遵守了國際法”“乃木希典大將一日攻陷旅順城”等觀點和神話。他認為這些觀點、人為制造出來的神話讓歷史真相被扭曲了,讓日本歷史變得光輝燦爛了起來。而如今在安倍晉三當政的時代,盡管紀念甲午戰爭的活動不多,但創造戰爭神話的需求不小。
不可否認,甲午戰爭給中日都帶來巨大的轉折。田岡俊次認為,甲午戰爭時期的日本外交還很不成熟,戰后日本強化了外交,國家在現代化上邁出了新的一步;但“甲午戰爭并未讓清朝向現代國家轉變,也不可能讓滿清在體制上發生變化。滿清崩潰后,中國愈發分裂,日本也還是用國民國家的形式,與中國地方政府交戰,這種戰爭方式從1894年一直持續到了1945年。也只有在中國出現了統一的現代國家之后,日本與中國的戰爭才徹底結束”。
那么,甲午戰爭給日本留下了什么?用歷史學家原田敬一的話來說,朝鮮的獨立,實質上是讓朝鮮成為俄國的勢力范圍,日本只是為歐洲進一步瓜分東亞創造了條件。
“給日本留下的是中國及朝鮮對日本的仇恨,留下了那以后日本與中國的五十年戰爭。” 原田敬一說。戰爭的記憶、對殖民統治的記憶,在1945年結束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至今留存在中國、朝鮮半島。而甲午戰爭則是這種記憶的第一場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