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
張羽,中國協和醫科大學婦科腫瘤學醫學博士,北京協和醫院婦產科副教授、副主任醫師,出版暢銷書《只有醫生知道》,寓知識于故事,獲得網友追捧。
情定婦產科,這里的醫生全武行
就見戴阿姨身下一道青龍魚貫而出,又聽戴阿姨一聲尖叫,之后她好像被什么東西噎著了喉嚨喘不上氣兒來。我媽嚇得一哆嗦,搪瓷缸子頓時打翻在地。她連忙跑過去給戴阿姨摩挲胸脯順氣兒,正好趕上下一陣宮縮又來了,一下子戴阿姨整個人變成了一個大長條的紫茄子,身體還一下一下地抽搐,而且越來越喘不上氣來。接生婆沒有了剛才耀武揚威、指點江山的氣勢,除了上掐人中、下捏虎口,什么都不會了。大家問她怎么辦,她顫巍巍地說:“不知道啊,沒見過呀,我接生跟我姥姥學的,她碰上難產的時候就唱‘大柜小箱開了口,娃子才敢往外走’,快,大家快把家里帶蓋的家具都打開,有門的物件都敞開,快,快去!”
這是張羽小時候,常聽媽媽講的一段她親身經歷的故事。戴阿姨死于難產,張羽從小恨透了這些不懂科學的接生婆。
認定要做一名婦產科大夫,是在張羽實習的時候。高考時她考入了白求恩醫科大學,大三選擇專業之前,她在協和醫院已經完成了內外婦兒四大科的實習工作,發現最喜歡的還是婦產科。
在她看來,婦產科集中了其他科室的所有挑戰,可以實現一個醫學生差不多全部的職業夢想:對于常見的婦科腫瘤、生殖道畸形,可以像外科醫生一樣做手術;面對月經不調、排卵障礙、更年期這些涉及內分泌的疾病,又需要像內科醫生一樣思考、分析和判斷。何況偶像林巧稚就在協和醫院婦產科。因為實習時的優秀表現,畢業后,張羽順利開始了婦產科的職業生涯。
婦產科的工作繁重艱辛。加班加點,吃冷飯,半夜被叫起來直奔手術室是常有的事,有時甚至被病人家屬打罵,另外,工作中必須膽大心細,容不得半點閃失,這些都讓張羽迅速成長起來。
有些醫院盡量讓病人多住院,協和恰好相反,因為床位緊張,不夠條件住院的病人一個都不能收。張羽最怕晚上急診值班。工作第一年,真緊張啊,沒個真本事沒法混下去。誰要把先兆臨產,也叫假臨產的大肚子收住院了,第二天,大肚子不疼了,還一臉從容地和查房的教授說“Hello”,那就慘了。
教授會先讓犯錯的人當著大伙兒的面,背一遍什么是臨產,再背一遍什么是真正的臨產、什么是假臨產。答不上,教授都不用罵一句的,您夾包走人吧。都答上了,那也逃不了,教授會說:床位非常寶貴,前半夜收了假臨產的,后半夜就可能來個真臨產的,耽誤了治療,要死人的,愚蠢導致醫療資源浪費,懂嗎?
因為如此嚴苛,協和出現了這樣的規律:剛畢業的醫學生,甭管學士、碩士,還是博士,往產房一扔,只要踏心學習,三個月就出徒,能獨立值夜班,會接診病人,觀察產程進展,會最基本的引產方法,會獨立接生,會做側切和會陰縫合,并且,能在上級醫生指導下做剖宮產。
高手如云的結果,就是放眼望去,身邊同事不論智商情商都超牛。“更可怕的是,這些天資就比你高得多的人,還個個比你勤奮。你完全沒的選擇,除了把姿態低到塵埃里,還必須在這群精英奔跑留下的暴土揚塵后面奮起直追。”工作中,張羽卯足了勁兒,繼續讀研讀博。2004年7月,她從中國協和醫科大學婦科腫瘤學醫學博士畢業。
麻辣科普,只有醫生知道的事兒
2009年,張羽開始在網上普及科普知識。那時只是在博客上寫一些科普小文章,在一些網站上解答患者留言提出的問題。
次年,張羽在博客寫連載文章“協和婦產科那些事”,既有趣味性又有科學性,引來了大批粉絲,也吸引了出版商的注意,得以后來集結出版《只有醫生知道》一書。這本書沒有太多宣傳,完全靠讀者的口碑,連續幾周穩坐暢銷書榜首。連很多男性也把它做為禮物,送給家人和朋友。
張羽說自己沒有寫作天賦,高考時語文只有83分,差點兒毀了爸媽寄托在她身上的大學夢。斷斷續續兩年里,完成幾十萬字的寫作,回過頭來,自己都驚訝。
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動力源于她內心實在憋不住的“不吐不快”。協和醫院婦產科的工作相當繁忙,和大多數同事一樣,她連續幾年沒有一次休假。出門診時,不喝水、不去廁所,一刻不離開最多也就看幾十個病人。但很多時候,醫生們都在重復地解釋病情,做重復的手術。雖然盡力,病人仍然那么多,好像永遠看不完,類似的傷害如輪回噩夢,不斷發生在一波又一波的女性身上,醫生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張羽深切感到,很多婦科疾病本來可以預防,很多悲劇本來不必發生。如果有一本不枯燥又帶溫度的書,像說故事一樣道出積壓心底已久的東西,不就實現了“大醫治未病”的硬道理嗎?
這天來了一個32歲的女性,人流過兩次,剖宮產過一個女兒,已經停經八周時,無緣無故腹痛,伴有陰道出血。
按理說,流產前肚子疼,是要把孩子擠出去產生的子宮收縮,卻不是病人這種持續性的激烈腹痛。醫生有點緊張了,又下壓了小腹,突然有意識地將手抬高,病人差點跟著跳起來。天啊,還有反跳痛,真的有情況。
張羽決定不貿然刮宮,趕緊把B超機器推來檢查,盆腔里的情況大致明了:胎囊沒有乖乖待在子宮腔,而是侵入了子宮前壁下段的肌層,像個大腫塊。不好!胎囊正好種植在上一次剖宮產的疤痕部位上了。而且,孕囊就要穿透這個薄弱部位,鉆到子宮外頭去了。虧了醫生的謹慎,才又撿回一條命。
被記恨被羞辱,醫生沒那么牛氣
寫下那幾十萬字,張羽還有一個目的,就是希望人們更加真實地接近、了解有血有肉的醫護群體。人命關天時,哪個醫生不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誰敢有半點閃失?但手術臺上開腹、縫皮的時候聊聊家常,值班室里互通一下娛樂八卦,甚至辦公室戀情、潛規則,同事間的爾虞我詐、勾心斗角都和別的單位沒兩樣。明白了醫生也有七情六欲,或許能讓醫患之間更順暢地交流。
張羽說,醫生沒那么牛氣十足,病人不需要他們的時候,連屁都不是。
一次,她給一個子宮脫垂的老太太打電話,接電話的是對方閨女。她說:“還有臉打電話,我媽都等一個多月了也沒信兒……你自己有媽嗎?你于心何忍?”張羽語塞,本想說對不起再見,卻心存僥幸,想問候一下老太太,緩和矛盾。對方卻更激動:“你們還知道關心我媽恢復好不好。跟你們沒什么關系,你們太沒醫德了。”
張羽漸漸學會了不爭辯。不理解你的人,你越描越黑,反而留下不誠懇、不老實的印象。活著活著,內心就皮實了。成長是讓人淡然,在一定程度上也可稱作冷漠的過程,誰都不能回避。
而當初的張羽,還想告訴那姑娘,這種良性病、慢性病在協和等一個月床位不算長了。再說,子宮脫垂還不是為兒女操心勞累的,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女也有照看不當的地方。
雖然勞心又勞身,但有責任心的醫生還是會盡力照顧好病人,連告知入院注意事項這樣的瑣事也不敢大意。
年齡超過50歲的病人,尤其是大中城市醫療條件好的,張羽必須問有沒有吃阿司匹林,或其他活血化瘀的中成藥。阿司匹林是冠心病、高血壓、腦梗塞等病人最常用的抗血小板凝集藥物。教授看門診的時候太忙,幾分鐘一個病人,難免漏掉這些細節。而外科手術中的止血,除了電凝結扎、壓迫,主要靠病人自身良好的凝血機制。手術前,阿司匹林至少停藥七至十天,才能保證術中的安全。
金屬首飾不能戴,也是叮囑內容之一。除了剖宮產,現代外科手術幾乎臺臺都要用高頻電刀。手術時病人身上如果有導電的東西,就容易燒傷。
她還會讓愛美的女士不要化彩妝,指甲油、水晶指甲趕緊洗掉、摳了。一是不利于醫生通過末梢循環部位了解全身情況,二是影響麻醉醫生全程使用指套監測血氧飽和度。
張羽覺得交代得夠清楚、夠貼心了,但之后,還是有病人讓她瘋掉。一位山西大姐到病房后,護士抽血,問吃飯沒,她說:“小張大夫說了,不讓吃飯喝水,但是,我吃了一碗面條,算嗎?”從此,張羽改成這么說:今晚十點以后,一切進嘴的東西,都不能往里放。
這樣的生活啼笑皆非,苦中作樂,而被問到:如果再給一次選擇的機會,還會選擇當醫生嗎?張羽說,又困又累又無能為力的時候,就會想明天就不干了,但到了解決難產,一救就是兩條命的時候,又美得啥都忘了。這職業就像毒品,不容易戒掉。
張羽說,她從沒像今天這樣喜歡自己,“目前,寫作和對孩子的陪伴、養育是我最喜歡的兩件事兒。”當然,她也不忘調侃自己,“我不是專家,只是有執照的接生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