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沒有認識到中國的實力

蔣豐

走進野口悠紀雄位于東京早稻田大學的研究室，墻上一幅版畫《圣安東尼的誘惑》馬上映入眼簾。巨龍在空中展開碩大的翅膀，四處是各種魔怪，誘惑圣人墮落。這是他在美國斯坦福大學做客座教授時收集的作品。

進入21世紀，曾經的制造業霸主日本，陷入了最大的衰退之中。“日本制造”不僅在重點領域逐漸失去領先優勢，整體發展也進入下行周期。日本制造業將走向何方？不少日本經濟學者都在研究。野口就是其中之一，他因對日本制造業的深刻反思，而享譽海內外。

野口非常健碩，看上去很年輕。他始終微笑回答問題，眼光銳利，讓人印象深刻。當記者問到中日經濟關系時，野口斷言：“中國對日本非常、非常重要。”

環球人物雜志：您所著的《制造業毀滅日本》受到廣泛關注。以前，“日本制造”風靡世界的原因是什么？為何走向衰落？

野口悠紀雄：這本書是在2011年“3·11大地震”后出版的。當時，日本電子產業的代表松下公司出現了赤字，大家開始深感日本制造業有問題。

“日本制造”最風光時，中國還比較封閉、沒有實現工業化，在世界經濟中的存在感很低。上世紀70年代后期，中國開始改革開放，90年代顯現出了效果，開始取代日本。比如在對美出口份額上，中國一直在增長，日本則疲于應付。可以說，日本的份額“被中國吃掉了”。

中國實行工業化后，不僅是日本，各個發達國家能生產的東西，中國都能以更低的成本生產。日本喪失了價格優勢，而且不能適應這種形勢的變化。

另一個原因，近年來，其它發達國家開始采用“水平分工”的生產模式，而日本制造業普遍采用的是與之相對的“垂直統合”的生產形態，也就是由一家企業完成全部生產。夏普的電視就是典型例子，從頭到尾都由龜山的一家工廠完成。而像蘋果手機，零件在世界各地的不同工廠生產，最后在中國組裝，蘋果不需要自己的工廠，這就叫水平分工。不能適應水平分工，是“日本制造”走向衰落的重要原因。

環球人物雜志：中國制造業的發展帶給日本哪些啟示？

野口悠紀雄：日本企業應該像蘋果公司那樣，與中國企業建立生產合作關系，提高效率。其中有幾個重點。第一點是要與中國實行水平分工。第二點是日本國內很多人認為，中國產品雖然便宜但品質差。客觀地說，有這方面的問題。但中國的基礎科學正在快速發展，論文數已經遠超日本居世界第二，僅次于美國。日本對此不了解，這是非常危險的。我看好中國未來基礎科學方面的實力，這將提升中國產品的質量。

第三點是日本雖然知道國內市場有限，承認包括中國在內的亞洲市場很重要，但很多人仍然認為，只要把日本賣不動的東西拿到中國去就能大賣。這種思維方式是錯誤的，不了解中國企業實力的人才會這么說。中國企業發展非常迅速，很多已經進軍日本，開始追趕日本企業。

比如，最近阿里巴巴上市就受到很多人追捧。阿里巴巴不僅在中國有巨大影響力，現在已經成為世界性互聯網企業，在美國也很有人氣。而日本還很少有人思考過阿里巴巴會對日本的樂天等公司造成何種影響。所以我認為，日本企業沒有正確認識到中國企業的實力。這不是奉承中國，中國企業雖然制造出過品質不好的產品，但并不是所有的產品都這樣。

環球人物雜志：中國又能從日本制造業的興衰中學到什么？

野口悠紀雄：中國已經到了經濟發展的重要轉折點。中國能制造低價的產品，是因為廉價的勞動力。但是，隨著人口老齡化，中國也將面臨勞動力不足的局面。如何應對這一問題，是中國經濟面臨的頭等大事。

日本也曾經歷過這個階段。日本經濟發展的頂峰是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與發達國家相比人員工資低，同時中國還沒有進入世界經濟體系，這讓日本出盡風頭。此后中國出現，日本的處境就發生了改變。中國應該吸取日本的教訓，盡快轉變發展模式，避免像日本一樣陷入制造業衰落。

環球人物雜志：除了企業，中國的哪些實力還值得日本注意？

野口悠紀雄：中國年輕人也不容小視。現在，被稱為“80后”的中國年輕人很有活力。我以前在斯坦福大學時，研究小組里的中國“80后”學生，是我從未見過的優秀學生。中國受高等教育的人在“文革”后大幅增加，這是漫長歷史中的第一次。雖然不是每個中國人能力都很強，但中國人口約為日本的10倍，最優秀的一成人口就與日本總人口相當。這些情況，日本國內沒有認識到。

環球人物雜志：為什么日本人對中國了解這么少？

野口悠紀雄：與媒體有很大關系。日本媒體應該正確報道中國的實際情況，現在日本人恐怕連“80后”這個詞都不知道。

此外，日本與中國之間除了政府層面的交流，還應加強民間交流。日美政府間交流只占全部交流的極少部分，兩國有很多民眾層面的交流。我在學生時代去美國留學，后來又在美國工作，這都是民間交流。我對美國的情況也因此較為熟悉。

日中之間也應該大幅增加這種交流。最近赴日本旅游的中國人不斷增加，但很多人只是坐著巴士看一圈后就回去了，很難深入了解日本。去中國的日本人也一樣。對日本人來說，了解現在的中國非常重要。

環球人物雜志：您曾提到“日本應該以海洋國家為目標”，即通過加強對外貿易實現繁榮。日本正在進行加入“跨太平洋戰略經濟伙伴關系協定”（TPP）的談判，是否意在加強對外貿易？

野口悠紀雄：TPP與我所說的海洋國家，是完全不同的概念。TPP不是經濟架構，而是政治架構，是日本與美國聯手在太平洋圍堵中國的政治架構，在經濟上毫無意義。所以，TPP還是趁早放棄。中國是日本的第一大貿易伙伴，如果日本通過TPP來圍堵中國，一旦中國反擊，日本將蒙受損失。

采訪結束時，野口給記者題字留念。他引用德國文豪歌德代表作《浮士德》中的句子，用德文寫下了“自由與命運只垂青每天努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