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開周
清末民初,北京一個大戶人家的丫鬟被主人趕了出來,沒地方住,在一條很偏僻的小胡同里找了一處小院子,租了一間廂房。
房東是個生意人,發過幾筆小財,后來坐吃山空,都給吃沒了。房東的老婆從前是個妓女,后來從了良,沒有固定收入,家里經濟緊張的時候,她會隔三岔五去茶館里賣唱,掙點兒補貼回來。
在那時候的北京城里,這一對房東夫婦過的日子還算中等,畢竟他們名下還有房產,但這對房東夫婦居然很羨慕他們的房客,因為那個租住他們家廂房的丫鬟,無論衣著打扮還是日常用度,都比房東夫婦強得多。每當看到房東的老婆買不起好衣服的時候,她就會塞給人家幾塊大洋或者一沓鈔票,就像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房東夫婦過意不去,把正房讓給她住,自己搬到東屋,還讓自家的老媽子尊稱她“小姐”,搞得她這個房客更像是那所院子的主人,而真正的房東倒像是她的房客了。
房客比房東還闊氣,在今天是難以想象的,在民國時期卻是司空見慣的事情。魯迅在北京西城磚塔胡同61號租過房,當時他在教育部當官,月薪已經漲到300塊大洋,遠遠超過大多數北京市民的收入水平,是他房東月收入的好幾倍。所以他雖然是房客,卻雇著女傭,出門人家叫他“先生”,回家有人喊他“老爺”,而他的房東卻沒人侍候,更沒有機會當老爺。
在磚塔胡同61號院,魯迅租了三間正房和兩間東屋,正房歸他和他的母親以及原配夫人朱安居住,一間東屋歸他的女傭人住,還有一間東屋成了他的廚房。而房東一家老小卻屈居于西廂房,那里采光不好,昏暗潮濕。假如不明內情的現代人“嗖”的一下穿越到那個時代,準會把魯迅的房東當成魯迅,而把魯迅當成房東,因為現在的房東是不太可能住得比房客還要差的。
臺灣女作家林海音小時候也在北京租過房。她的父母沒有房產,可是她家的收入和開銷在整個社區首屈一指。她有很多零花錢,有錢買糖人兒,有錢買玩具,有錢蹲在門檻上品嘗冰鎮酸梅湯,有錢把唱話匣子的買賣人領回家,讓人家單獨為她播放梅蘭芳的《宇宙鋒》,引得房東家的小伙伴咬著手指頭站在門口表示羨慕嫉妒恨。那些小伙伴也要聽話匣子,回去跟爸媽要錢,被爸媽一個巴掌扇出大門:咱家多少錢?人家多少錢?跟人家比花錢?呸!
作家冰心在北京租房的時間最長,從1913年她爸爸謝葆璋帶著一家老小進京定居開始,光在東城鐵獅子胡同剪子巷就租住了16年。謝葆璋租的是兩進四合院,一進院子讓家人住,另一進院子讓保姆和廚師住。房東姓齊,是漢軍旗人,大清國完蛋了,守著祖上留下的兩進大院子,靠房租度日。為了多收些房租,房東把最大最寬敞的房子讓給房客,自己帶著家小在角落里蝸居。
那時候冰心的爸爸是海軍部的司長,后來又升任海軍部副部長(時稱“次長”)。堂堂副部長攜家帶口當房客,擱到今天會成為天大的新聞。可是在民國不會成為新聞,第一,民國時代很多高官都在租房;第二,在民國租房不是什么丟人的事兒,很多房客比房東更闊氣,更有地位,更受社會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