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萊德利，情仇兩總統(tǒng)

溫憲

本杰明·布萊德利，1921年生，哈佛大學畢業(yè)，《華盛頓郵報》前總編輯。成功領(lǐng)導該報揭露“水門事件”。

2014年10月21日，93歲的布萊德利在華盛頓家中辭世，結(jié)束了傳奇的一生。一年前，他曾在白宮東廳接受了美國總統(tǒng)奧巴馬頒發(fā)的總統(tǒng)自由獎章。奧巴馬稱贊他為新聞事業(yè)做出的卓越貢獻。他去世后，奧巴馬發(fā)表聲明，稱他是“真正的報人”，因為他堅信新聞事業(yè)是“社會公器，對我們這個民主政體至關(guān)重要”。“他所設定的標準，即誠實、客觀、準確報道，激勵了許多人進入新聞行業(yè)。”

布萊德利出生于馬薩諸塞州波士頓，家族的祖輩與英、法王室沾親帶故。他在家中排行老二，從小生活優(yōu)越。

1929年，美國發(fā)生金融危機，布萊德利家道中落。1936年，15歲的他又患上了小兒麻痹癥。通過刻苦鍛煉，他最終戰(zhàn)勝病魔，并進入哈佛大學學習希臘語和英語，成為家族第五十二名入學哈佛的男性。這段經(jīng)歷給了他一筆終生享用的財富，那就是做任何事都要不屈不撓。

對于布萊德利，1942年8月8日具有特殊意義：這一天，他從哈佛大學畢業(yè)，得到了美國海軍情報局的工作，并與出身波士頓望族的索頓斯托爾結(jié)婚。婚后，布萊德利曾在驅(qū)逐艦上服役，參加了太平洋戰(zhàn)爭。二戰(zhàn)結(jié)束后，他于1946年與人合伙創(chuàng)辦《新罕布什爾星期天報》，自任記者。由于報紙未能贏利，他將該報賣掉。《大西洋月報》主編韋克斯寫信將他介紹給《巴爾的摩太陽報》主編，而馬薩諸塞州議員赫特則致信《華盛頓郵報》推薦他。1948年11月，他從波士頓乘火車前往加利福尼亞州的圣巴巴拉，并順道面試工作。火車到巴爾的摩時，天降大雨，他沒有下車。到華盛頓后，他下車前往《華郵》，結(jié)果被聘為記者。

布萊德利情商極高，善于編織關(guān)系網(wǎng)，為人生鋪平道路。在《華郵》，他逐漸與該報副發(fā)行人菲利普·格雷厄姆混熟了。后者幫助他在1951年當上了美國駐法使館新聞專員的助理。隨后，他為美國新聞署工作了一年多，1954年開始為《新聞周刊》駐巴黎記者站工作。那段時間，他在一次聚會中遇到了已婚的安托瓦妮特·平肖，兩人墜入情網(wǎng)，分別與原配離婚后結(jié)為夫婦。

1957年，布萊德利因采訪阿爾及利亞反政府武裝而得罪了法國政府，被迫離開法國。1961年，擔任《新聞周刊》駐華盛頓首席記者的布萊德利，幫助已是《華郵》發(fā)行人的菲利普收購了《新聞周刊》，并得到一些股票作為報酬。兩年后，菲利普自殺身亡，其妻凱瑟琳成為《華郵》的發(fā)行人。

1965年，凱瑟琳將布萊德利提拔為《華郵》執(zhí)行總編輯，1968年任命其為總編輯。布萊德利在這一職位上一直工作至1991年。退休后，他仍掛著《華郵》副總裁的頭銜。在20多年的總編輯生涯中，他將《華郵》從一張都市型報紙改變?yōu)榫哂惺澜缬绊懙拇髨蟆Ｋo世后，曾擔任《華郵》發(fā)行人的凱瑟琳之子唐納德撰文說，布萊德利教會自己一件事，那就是努力工作。“當我媽媽選他當總編時，也曾犯過嘀咕。但當她看到布萊德利每天晚上和每個周末都在工作，她就放心了。”

布萊德利在《華郵》總編輯任上再度離婚，并于1978年娶了《華郵》記者奎恩為妻，4年后，奎恩為他產(chǎn)下一子。布萊德利與前妻已經(jīng)有了孩子，這次61歲又當父親，也是晚年一大收獲。

置身于華盛頓這個政治中心，布萊德利與總統(tǒng)們結(jié)下了緣分。1950年11月1日，還是《華郵》記者的布萊德利開車經(jīng)過白宮，恰遇兩名波多黎各人試圖刺殺杜魯門總統(tǒng)。布萊德利寫了一整版的目擊報道。

1957年，剛從法國回到美國的布萊德利，買下了華盛頓喬治城西北N街3300號的房子，不經(jīng)意間成為時任參議員約翰·肯尼迪的鄰居。肯尼迪也是哈佛畢業(yè)生，比布萊德利高兩屆。安托瓦妮特與肯尼迪夫人杰奎琳還沾點親戚關(guān)系。在街上，布萊德利夫婦常常碰到推著嬰兒車散步的肯尼迪夫婦，一來二去，越聊越熟，兩家人便經(jīng)常一起吃晚飯，成了好朋友。

與肯尼迪的這一特殊關(guān)系，成為布萊德利一生的財富。1960年，肯尼迪參加總統(tǒng)大選，布萊德利挖到了不少獨家報道，在華盛頓記者圈中讓人刮目相看。他對肯尼迪的采訪一直持續(xù)到1963年肯尼迪遇刺。后來，他在《與肯尼迪的對話》《美好生活：報紙和其他歷險記》等書中都回憶了這段往事。他寫道：“我很走運，在正確的時間正確的地點，運氣一直伴隨著我。”退休后，布萊德利每周都去《華郵》和“老伙計”們吃午飯，“談論新聞工作曾經(jīng)的美好時光”，與肯尼迪的關(guān)系是重要談資。但他談得太多，也讓他失去了杰奎琳的友誼。杰奎琳認為，布萊德利的回憶錄侵犯了肯尼迪家族的隱私，并因此不再和布萊德利來往。

與肯尼迪的這種密切關(guān)系也是一柄雙刃劍，它讓布萊德利受到外界關(guān)注，也讓他受到質(zhì)疑，認為這會影響他作為記者的客觀公正立場。當年，肯尼迪曾與一位和犯罪集團有牽連的女子發(fā)生感情糾葛，有人質(zhì)疑布萊德利為何對此事閉口不提。布萊德利后來在回憶錄中寫道，如果當年他知道這件事情，也許會犧牲友情而予以曝光。布萊德利也感慨地說，記者不能和政客走得太近。

布萊德利掌舵《華郵》期間，最成功的報道是五角大樓秘密文件曝光和“水門事件”。這兩件事他都頂住了時任總統(tǒng)尼克松的壓力，顯示了獨立性。

五角大樓文件即《美國—越南關(guān)系，1945—1967：國防部的研究》。文件顯示，美國政府在越戰(zhàn)問題上對公眾和國會撒謊，采取蒙蔽、欺騙行為獲取人們對越戰(zhàn)的支持。這份文件是絕密的，當時五角大樓一位有反戰(zhàn)思想的工作人員埃爾斯伯格偷偷復印后交給《紐約時報》。猶豫了4個月后，《紐約時報》從1971年6月13日開始以連載形式發(fā)表文件，轟動一時。尼克松政府立刻以觸犯聯(lián)邦反間諜法的理由起訴《紐約時報》，紐約的聯(lián)邦法院發(fā)布了臨時禁令。埃爾斯伯格轉(zhuǎn)而將材料交給《華郵》，布萊德利拍板立刻發(fā)表。尼克松政府又把《華郵》告上了華盛頓的聯(lián)邦法院。案件最后上訴到美國最高法院，而9位大法官的裁決支持了媒體的立場。五角大樓文件的發(fā)表，在美國社會引起強烈反響，推動了美國社會反思越戰(zhàn)。

在最高法院作出裁決后，布萊德利曾對編輯部員工說：“每一位參與此案戰(zhàn)斗的編采人員所表現(xiàn)出來的勇氣、精力和責任，給我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當年堅定支持他的凱瑟琳回憶道：“布萊德利為報紙設立了行為準則——推進，推進，再推進。面對總統(tǒng)的指責和恐嚇，他仍然堅持不懈地追求事實報道。他的堅韌和優(yōu)秀使我不僅能放心地任由他做他認為正確的事情，而且大多數(shù)時候都站在他那一邊。”

這種勇氣使布萊德利在一年后成功指揮報道了“水門事件”——共和黨對位于華盛頓水門飯店的民主黨全國委員會總部進行竊聽的丑聞。《華郵》最早揭露了“水門事件”，并在此后長達兩年多的時間里堅持不懈地追蹤調(diào)查，最終迫使尼克松于1974年8月9日宣布辭職。

這個事件要追溯到1972年6月17日凌晨。水門飯店保安人員偶然發(fā)現(xiàn)，從地下車庫通往飯店的門鎖兩次被膠布貼住。他立刻報警，兩名便衣特警抓獲了5個潛入民主黨總部安裝竊聽器、偷拍文件的嫌犯。布萊德利后來回憶此事，記憶猶新。他說：“凌晨兩點，在民主黨全國委員會總部門口，有多名戴著面具和橡皮手套、拿著步話機的人被捕。他們到底在那里干什么？一個警察向我們負責采訪警方的記者提供了一個名字‘亨特’和一個白宮的電話號碼。第二天，記者伍德沃德?lián)芡娫捳液嗵兀泳€員說他在另一個地方。伍德沃德又撥通那個電話，詢問亨特‘為什么你的名字出現(xiàn)在水門飯店闖入者的通訊錄上’。只聽到對方高喊‘呀，我的上帝’，然后就將電話掛了。此后在庭審中，當一個闖入者輕聲向法官嘀咕時，伍德沃德又聽到一個詞‘中央情報局’，于是他就開始了新的調(diào)查。如果你沒有這種新聞敏感，就不是個好記者。”

布萊德利曾經(jīng)對兩位記者的報道持懷疑態(tài)度，但當他意識到事件的分量時，就開始鼓勵他們窮追不舍，還允許他們在報道中引用秘密消息來源“深喉”提供的信息。正是這些內(nèi)幕消息，使《華郵》的報道比別的媒體更為深入、準確。“水門事件”發(fā)生后的數(shù)十年來，只有兩名記者、布萊德利和 “深喉”本人知道誰是 “深喉”。2005年，美國公眾才知道“深喉”的真實身份是美國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官員費爾特。布萊德利說：“我認為他（費爾特）為社會做出了巨大貢獻。”他也說，堅持不懈地跟進報道，是 “水門事件”報道帶給媒體人的最大啟示。

布萊德利的一生并非全是榮耀。極力尋求獨家報道的他，也曾因此被蒙蔽雙眼而顏面大失。1981年，《華郵》一篇題為“吉米的世界”的報道獲普利策獎。報道講述了一個8歲孩子如何染上毒癮。事后證明，這是篇編造的假新聞。作為總編輯，布萊德利受到各方批評，他表示道歉。編造報道的記者庫克也被迫辭職，并退還了所獲的普利策獎。

然而，此事并未掩蓋布萊德利一生的光彩。他同“國家謊言”進行的搏斗，讓同行稱贊他是“最后一位獅子王般的報紙編輯”。 布萊德利堅信，“媒體的任何松懈，都將使民主付出沉重的代價”，而他多年前在加利福尼亞大學發(fā)表的一個演講，可以作為他新聞理想的注腳。他在演講中說：“在許多不同情形下，報紙并沒有講出真相，這或是因為無知，或是因為記者所采訪的人不知道真相。事件越復雜，尋求真相的方式也越復雜。在一個民主社會，真相有時需要經(jīng)過許多時日才能浮現(xiàn)。但我從自己的經(jīng)驗得知，真相確實可以浮現(xiàn)。無論需要多長時間，真相最終一定能夠大白于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