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節的人情，官員的坎兒

劉亞

十幾輛豪華婚車、超大排場的婚禮場面……這是河北省沽源縣原縣委書記劉富成女兒的婚宴現場，被當地民眾戲稱為“公主出嫁”。如果熟悉沽源的商界，你還會這在長長的賓客名單中，發現不少“成功人士”的名字。他們或多或少與劉富成存在著“業務”往來。為了向劉書記表達人情，他們都在婚禮上出手了高達五位數的厚禮。

據幫助劉富成打理婚喪大事的親屬們吐露，劉富成僅在女兒結婚和父親去世之際，收受禮金便達到了250余萬元。而像逢年過節時人情往來，錢財孝敬，在劉富成的執政生涯中，更是稀松平常之事。

2014年10月初，中央巡視組第二輪巡視最新反饋意見中指出，利用節慶及婚喪嫁娶收受禮金這一問題仍在多個被巡視地區和單位存在。自中央八項規定發布至2014年9月30日，全國共查處違反八項規定的問題6萬多個，其中“大操大辦婚喪喜慶”“收送節禮”的“案發率”在所有問題中排名第四，5000余干部因此被查處。除此以外，中央還首次“曬出”紅包治理清單，其中囊括了10萬余人主動上交“紅包”及購物卡，涉及金額5.2億元;查處2550人，涉及金額2.5億元。

北京市豐臺區檢察院檢察官張磊表示，就該院辦理的貪污腐敗案件而言，絕大多數貪污腐敗案件幾乎都有在節日期間收受賄賂的情節。

“在官場中，很多行賄者借著人情往來之名，行權錢交易之實，為了建立起密切的私人關系而贈與官員們人情，而對方也順勢在人情的幌子下迷失自我，心安理得地收受賄賂?？此破匠５娜饲橥鶃肀澈髮嶋H上早已暗藏腐敗?！睆V州市海珠區檢察院副檢察長唐潤清告訴《方圓》記者。

記者通過梳理近年來發生的案件發現，這些以人情往來為幌子的腐敗有的是以逢年過節“送紅包”謀求日后方便，有的利用婚喪嫁娶在從領導干部的配偶、子女身上尋找突破口，而人情的背后都是利益的驅使。

人情腐敗是一種“預備腐敗”

在普通人生活中，節假日、紅白喜事親朋好友間送一點禮以表心意，本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這也就是人情。但在官場，人情被異化成了一種“投資品”，從誕生之初，這種人情就夾雜著權、錢、利的糾葛，從根本上說是有目的性的，背、、后也有一定的利益考量。

“比如有些公職人員對于小額禮金不以為意，對于人情往來礙于情面，就可能讓自己在腐敗問題上積重難返，最終使小問題變成大禍患，被人情拉下馬?！敝袊嗣翊髮W法學院副教授李立眾認為。

在唐潤清看來，人情腐敗是一種“預備腐敗”。因為行賄人之所以給予人情，是為了建立和維持與國家工作人員之間的私人關系，并最終憑借這一私人關系獲得利益。而國家工作人員接受人情，實際上也接受了這樣的潛臺詞：將來有需要時，要回報欠下的人情?！昂芏啾в腥饲橥鶃聿皇鞘苜V想法的落馬官員，都很清楚這些送禮者的真正用意。必須要認識到的是，沒有無緣無故的人情，也沒有無緣無故的往來，針對國家工作人員的人情往來，往往與權錢交易有關?！?/p>

正是為了日后的腐敗，人情也成了現代官場的“投資品”。李立眾指出，這種投資還可能得到升值，因為送禮者極有可能在官員并未身居高位時，就與其建立了較為密切的私人關系，而隨著日后官員地位的提升，這種人情也會變得越來越大，關系也會變得越來越密切。

“人情腐敗的核心詞是腐敗，人情只是達成腐敗目的的手段和掩飾?！庇坡蓭熓聞账蓭熀伊x告訴《方圓》記者，人情腐敗一方面存在于官商之間，因為商人群體與社會大多數人相比更具“投資眼光”，與官員等關鍵人物建立關系是他們的“投資項目”;另一方面常見于上下級之間，因為上級捏著下屬的晉升通道，培養好與上級的關系，就成了下屬們的鉆研課題。

沽源縣原縣委書記劉富成就是跌倒在人情泥潭里的典型。從單位下屬到房地產開發公司等企業老板，幾乎都選擇了走人情投資路線，利用其女兒出嫁、買房以及節假日等各種名目送禮送錢，以求得拉近關系辦事。2003年至2012年，劉富成在他十年的“官場黃金期”中，收受的賄賂高達700余萬，最終，法院用一紙判決、17年的牢獄生涯，為劉富成的“官場黃金期”畫下了冰冷的句號。辦理劉富成案的檢察官認為，以為披上人情“外衣”就能不被查處的僥幸心理讓劉富成在從人情到腐敗的“自毀道路”上漸行漸遠。

胡忠義認為，人情往來既給了行賄者攀附的借口，也為官員在收受財物時裝上了心理的防火墻。因此，兩者在預期交往中就有了極大的目的契合性，心照不宣之余關系自然不斷升溫，但是這種關系的背后往往隱藏著人情的異化。對于官員而言，天下沒有白來的好處，“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人情兌現之日，就是腐敗發生之時，“預備腐敗”也就成了“腐敗即遂”。

人情腐敗多發于特殊時間、特殊主題

為了實現腐敗的“預備”，行賄者們從節假日等固定時間，到為規避風險而主動策劃“項目”，人情手段可謂種類繁多、五花八門，官員們也廣納“財”禮，樂在其中。北京市石景山區檢察院反貪局局長張春雷告訴《方圓》記者，在該院辦理的受賄類案件中，人情腐敗的手法復雜，多使用在特殊時間、特殊主題上。

特殊時間是指節假日，傳統節日里顯得尤為突出。山東濟南市歷下區檢察院的調研報告顯示：在該院查處的30起賄賂案件中，春節前后半個月時間內屬于作案高發時節，其中，春節前一周內以各種名義“拜年”的占14%;發生在大年初一至初三、以拜年“紅包”形式行賄的高達67%;其他時間僅占19%。

在深圳環保系統窩案中，行賄的公司老板袁鋒每逢春節和中秋節都會拜訪一些行政執法人員，送上幾千到萬元的紅包。在拜訪時，他也只談兄弟情誼，不談所求。而在節假日過后，一旦遭遇問題，便會要求他們兌現人情利益。

因受賄罪和挪用公款罪被判處16年徒刑的中國民用航空江蘇管理局原局長崔學宏曾說過：“我最盼望的是多過幾次年，我有個春節情結，過年除了收紅包之外，還收了許多名煙名酒，抽不完、喝不完，就拿到民航開辦的餐廳、飯店去賣，僅此一項，一個春節下來，就能收入10萬元?！?/p>

除了斂財的“黃金時段”，據河北省石家莊市新華區檢察院檢察長趙力介紹，在近年來該院查辦的人情腐敗類案件中，賀婚、探病、祝壽、吊唁也是絕佳理由。本文開頭提到的沽源縣原縣委書記劉富成女兒出嫁中的一幕，就是這方面的典型代表。

人情腐敗的類型

在人情腐敗中，送禮者選擇什么樣的人情更能為對方所接受，也是一門“學問”。唐潤清表示，有的人情往來存在于紅白喜事、吃喝宴請之時，此時的送禮者數量龐大，也很難分清楚哪些是正常交往、哪些是權錢交易。另外，行賄人為了規避風險，挖空心思選擇具有“隱蔽性”的行賄方式，他們現在已經不再局限于送紅包、購物卡，而是投受賄人所好以“禮”代賄、以“借”代賄、以“買”代賄。

在人情腐敗的類型中，最直接明了的人情是現金紅包。官員們過節收一點“過節費”、縣委書記的“公主”出嫁收一點禮金，在普通人只有數百元的人情，到了有所求的人們那里就會十倍、百倍的增長。

由于現金紅包過于“赤裸”，購物卡是近十年來新興的替代方式，也被稱為卡腐敗。由于大多數儲值卡不記名、不納稅、攜帶方便、數額上可以化整為零，使用上可以直接消費也可以通過“黃?！闭郜F，因而卡腐敗一度風靡。但最近幾年，中央連續推出了購物卡實名制、加強金融監管等舉措，購物卡這種人情也開始減少起來。

紅包和購物卡的金錢屬性注定了其不太受一些附庸風雅官員的喜歡，一些人便在節假日走親訪友的“禮品”上做起文章。如近些年流行的冬蟲夏草、金玉雕刻、奢侈品、文玩字畫、高檔煙酒等等，這些物品價值往往難以確定，同時也有著更為貼近現代生活的美好名目。

另外，日常生活中的往來也成了人情腐敗的“投資”渠道?！熬徒陙戆讣?，人情腐敗的方式可謂面面俱到、細致入微?！睆埓豪妆硎?。這些方式從幫助官員裝修房屋、贈送家電，到送手機交話費、報銷汽油費，到官員家里孩子交納上學費用，甚至還包括為官員們出國旅游提供“贊助”，比如解決部分車船費和住宿費，或者完全由公費報銷旅游費用。

大多數情況下，行賄者為了建立與官員的人情，這些手段都是交替運用，無比熟練。中國移動四川公司原董事長李華曾先后40次收受他人賄賂千萬余元，他在懺悔中說：“我在商務交往中結識的‘朋友’，逢年過節，他們會送來祝賀感激的禮品;我女兒出國讀書，他們會幫忙解決學費問題;我準備購房，他們會幫我墊付房款及各種手續費;我生病住院，他們會以看望為名送來紅包。只要我有什么愛好、有什么需求，他們都會想方設法滿足我?！?/p>

人情往來具備了天然的麻痹性

12月10日，河北省廊坊市中級法院對國家發改委原副主任、國家能源局原局長劉鐵男受賄案作出一審宣判，判處其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并處沒收個人全部財產。追溯劉鐵男的貪腐軌跡，不難發現這是一個在利益腐蝕中逐漸滑坡的過程。從有求于自己的私企老板帶兒子劉德成做生意，到掛名領薪、入股分紅、索要車輛，以及大量收受禮品禮金，看似朋友之間的人情往來，實際上卻讓劉鐵男逐漸滑向犯罪深淵的推手。

那么，流傳千年的人情往來文化，究竟為何能成為腐敗的土壤呢？

唐潤清告訴《方圓》記者，對于受賄者而言，人情往來具備了天然的麻痹性。因為借著節假日進行人情腐敗，能充分掩蓋行賄者的目的，為赤裸裸的權錢交易蒙上了一層“遮羞布”。受賄方也會因為對方并未當場提出請托事由，而錯誤地認為這不算是犯罪，順勢收下“紅包、購物卡”等財物。即使受賄方一時推辭，行賄方也能以節日問候的名義再三要求其收下。

例如在深圳市環保系統窩案中，行賄者就善于抓住時間上的特點來進行人情腐敗。每到中秋和春節，來給環保系統職工送紅包的人就紛至沓來。加上平日里的時不時的物質關心，員工們已然逐漸麻痹在人情里。

“人情的殺傷力在于其持續的攻擊性，一般而言，帶著不良企圖的人情往來往往并非一次性的，而是重復、不間斷地進行?！奔执髮W法學院副教授侯學賓向《方圓》記者表示，從時間上來看，人情投資更多地訴諸長時間后的腐敗收益，即長久之后雙方人情逐漸培養起來，在一方有所求時，另一方也很可能礙于情面給予幫助。形象而言，人情是作為將來腐敗的敲門磚。

安徽省肥東縣政協原副主席馬宜玉就是這樣一位陷于人情腐敗長達十年的典型，從2002年至2012年間，王旭東每年春節都要給馬宜玉奉上一個幾萬元的紅包，十年下來，馬宜玉收受王旭東的紅包數額竟高達81萬。而作為回報，馬宜玉十年來幫助王旭東承接了大量工程項目，讓王旭東賺了個“盆滿缽滿”。

制約公權力是預防之重

“相比于簡單直接的權錢交易，人情腐敗的危害更大。”侯學賓認為，公權力一旦沾染上“人情”，官員涉案之深，案件危害之大，都是遠超傳統的腐敗形式的。特別是只講人情，不講原則的官商關系，對于整個市場經濟的發展也是有弊無利的。作為掌握著各種審批權和執法權的國家工作人員，如果對于市場主體只講人情不講原則，讓有關系的企業風生水起，讓沒背景的企業吃癟碰壁，那無疑是對市場極深的傷害。

“如果讓這種不正常的‘人情往來’繼續發酵，導致連普通民眾對此見怪不怪，那對于整個公權力的監督都是致命的打擊?！敝醒朦h校政法部教授林喆認為，這種行為極易滋長與主流社會所倡導的道德準則和社會主義風尚相悖的不正之風，使權力者違反或偏離公共職責，私用或濫用公共權力，損害國家公共職務的廉潔性，以及國家公共管理職能和秩序，而發展為腐敗行為。

“中央對節日禁止收受禮品一直保持了高壓態勢，基本每逢重大節日前都會發布相關文件，但這種風氣依然在暗處滋長?！北本┖娇蘸教齑髮W教授任建明表示，根除“送禮”之風，還需要進行制度改革，建立更為完善的社會行為制度，將公職人員收受禮金進一步納入法律法規的監管范疇，鏟除“人情腐敗”生存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