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媳婦”和中國公婆，患難與共中鑄就親情

七月

娜佳是河南新鄉(xiāng)的一名洋媳婦，祖籍烏克蘭。她熱辣奔放，曾被視為另類，生活中也鬧了很多笑話。2006年，丈夫趙新鵬不幸身患肝癌，親友都主張用最好的藥最好的專家，力保病人多活一天，她卻帶著丈夫逛商場、吃臭豆腐，要把丈夫從灰暗的病房解救出來，給他最后的快樂時光。丈夫去世后，她藏起丈夫所有的照片，教公公婆婆上網，還組織“家庭文藝匯演”，把全家人從悲傷中拉出來……前不久，在公公婆婆的舉薦下，娜佳被評選為“最美新鄉(xiāng)人”。

“洋媳婦”生活像碗麻辣燙

1994年9月，18歲的河南省新鄉(xiāng)縣中街村小伙趙新鵬赴烏克蘭留學。他所就讀的新鄉(xiāng)師范學院附屬中學跟位于烏克蘭的敖德薩食品工業(yè)大學有合作，趙新鵬是作為交換生被選送去的。兒子有幸出國留學，趙希才和孫淑香兩口子都很支持，當時夫妻倆一個在新鄉(xiāng)縣房管部門工作，一個任新鄉(xiāng)縣黨校會計。

初到烏克蘭，人地兩生的趙新鵬特別想家，經常一個人坐在學校的操場上吹奏臨行前父親送給他的一把口琴。

一天，一個卷發(fā)披肩、大眼睛的女孩走近正吹口琴的趙新鵬，用俄語問他：“你剛才吹的是什么曲子？很憂傷很感人，能為我再吹一遍嗎？”女孩目光熱切地注視著趙新鵬，露出甜美的笑容。趙新鵬臉紅了，愣了片刻，很快回過神來又吹奏了一遍剛才的曲子。女孩沉醉其中，聽完后對趙新鵬說：“音樂應該帶給人快樂，你再吹個高興點兒的曲子聽聽好嗎？”趙新鵬便又吹了一首《童年》。

女孩名叫娜佳，敖德薩食品工業(yè)大學食品加工專業(yè)學生，和趙新鵬同齡同級，家住敖德薩州，父親是工程師，母親是統(tǒng)計師，家境優(yōu)越，從小就在快樂的氛圍中長大，性格熱情奔放，為人大大咧咧。

此后，兩人成了朋友。娜佳把趙新鵬帶回家做客，甚至陪他打工。娜佳的善良打動了趙新鵬，兩個不同國度的年輕人相愛了。很多時候，他們一個吹曲一個跳舞，悠揚的琴聲，是他們愛情的見證。

大學畢業(yè)后，趙新鵬決定回國，娜佳決定同行。趙新鵬對背井離鄉(xiāng)的感覺有深刻理解，他向娜佳承諾，即使回到中國，他也決不會給她任何束縛，只要她想回國，任何人任何事都不會成為牽絆她的借口。這個約定終生有效。

1998年12月17日，趙新鵬帶著娜佳回到河南新鄉(xiāng)老家。聽說兒子帶回一個“洋媳婦”，趙希才兩口子把家里精心布置了一番，還邀請了很多親友前來迎接。見面后，娜佳依照烏克蘭習俗，給了中國公婆一個大大的擁抱，然后跟親戚們一一貼面親吻，這只是烏克蘭人傳統(tǒng)的貼面禮。可她的熱情對傳統(tǒng)的中國人來說無疑太大膽了。吃飯時，面對滿桌精致的美食，娜佳因為吃不慣幾乎沒動筷子，最后餓極了，吃了兩塊自己帶的面包，她不知道，這么做會被說成不懂事。

半個月后，趙希才兩口子給兒子辦了一場隆重的中式婚禮。那天，前來看熱鬧的鄉(xiāng)親擠滿了趙新鵬家。娜佳一會兒給大家跳舞，一會兒唱歌，把大伙都逗笑了。因為語言不通，婚禮現(xiàn)場娜佳鬧了不少笑話。親友們都覺得這個“洋媳婦”有些愛玩，跟安安靜靜的中國新媳婦一點都不一樣。

第二天一早，娜佳早早地起來準備早餐。烏克蘭人早上習慣吃沙拉和面包，怕老人口味挑剔，娜佳好心好意地做了好幾種不同口味的沙拉。不忍拒絕新媳婦的好意，趙希才兩口子只得裝作好吃。可吃慣了包子稀飯，猛然吃生冷的東西，腸胃受不了，當天夫妻倆就拉起了肚子。等娜佳下次再做的時候，他們便很少動筷子，或者找機會溜走，娜佳誤以為是自己做得不夠好，總想找機會彌補“過失”，每次在小區(qū)樓下碰見公公婆婆，她都會熱情地挽住他們的手，親熱地跟他們說話。孫淑香還好，公公趙希才卻很尷尬，總是刻意地跟媳婦保持距離。公公的舉動更讓娜佳不解，也很受傷，在家里父親最喜歡挽著她摟著她，甚至還會親熱地叫她“寶貝”，她誤以為公婆一定是討厭她，才如此“冷淡”她。

趙新鵬得知妻子的心思后，跟她解釋說，中國人含蓄內斂，不習慣在人前親親熱熱，哪怕是孩子和父母也是一樣。娜佳聽得一知半解，決定以后跟公婆更親近一些，讓他們打心眼兒里接受她。

每次從外面回到家，娜佳都會親吻婆婆的臉；婆婆做了好吃的，她會大方地稱贊：“媽媽，我愛你，你做的菜太好吃了。”公公如果穿了件新衣服，她也會夸張地挽著公公的胳膊說：“爸爸，你太可愛了，真帥！”“我愛你”幾乎成了娜佳的口頭禪。慢慢地，老兩口習慣了“洋媳婦”的熱情，甚至覺得這個媳婦比一般女孩可愛得多，她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像孩子般單純。很快，趙新鵬和娜佳的大兒子趙陽洋出生，一家三代日子過得更加舒心，有時吃過晚飯趙新鵬吹口琴，娜佳跳舞，公婆和孩子當觀眾，家里笑聲不斷。

讓丈夫快樂走完最后一段路

2000年初，趙新鵬辭去原來的工作，和娜佳在浙江寧波注冊成立了一家外貿公司，專門向東歐出口汽車零部件。兩人肯吃苦，人脈廣，又精通多門外語，生意越做越大，幾年后公司年銷售額便達到了上千萬元。事業(yè)有成后，他們在寧波買了房和車，二兒子趙丹丹和小兒子趙維嘉也相繼出生。雖然不再跟公婆住在一起，但每隔兩天娜佳都要給公公婆婆打個電話，有時也會把公婆接到寧波住幾天。

2006年6月，趙新鵬在廣州出差時，突然腹痛難忍，朋友忙將他送往醫(yī)院檢查。經醫(yī)生診斷，趙新鵬患了肝癌，已到晚期。得知丈夫得了絕癥，娜佳火速趕往廣州。見到丈夫后她忍著沒哭，說：“親愛的，你即使病了還是和以前一樣帥。”

醫(yī)生告訴娜佳，因為發(fā)現(xiàn)得太晚，病人的生命最多剩下一年。親友們都勸娜佳，先不要把實情告訴兩位老人，怕他們受不了。娜佳覺得公婆有“知情權”，她不能理解為什么要瞞著他們。她認為家人的陪伴是丈夫最好的止疼藥。

為了給丈夫活下去的勇氣，娜佳沒在人前掉過淚，見誰都笑臉相迎，有人說她沒心沒肺，娜佳也不辯解。每次朋友來看趙新鵬，總免不了說些同情的話，娜佳覺得這樣會給丈夫帶來心理壓力，就給親友一一發(fā)短信，請他們暫時別到醫(yī)院打攪，讓趙新鵬好好靜養(yǎng)。孫淑香知道后不理解：“人家來看新鵬，也是同情他，你這么做會傷了人家的心。”娜佳解釋說：“媽媽，新鵬需要鼓勵，不需要同情，同情心會讓他失去自信。如果真如醫(yī)生所說，新鵬的日子不多，我希望他開開心心地走。”孫淑香一聽情緒更激動：“什么走不走的！”說完，生氣地離開了。

站在醫(yī)院的走廊里，娜佳靠在墻上深吸一口氣，硬是把眼淚逼了回去，她告訴自己，娜佳是快樂的，她要把這份快樂延續(xù)到丈夫活著的每一天。

為了讓丈夫開心，不管他想吃什么想做什么，她都一一滿足。可她的舉動卻遭到了趙新鵬親友的強烈抗議，他們覺得用最好的藥最好的專家力保病人多活一天，才算盡了心，娜佳的縱容不是愛趙新鵬，而是害他。娜佳能夠理解親友的心意，可她又覺得，讓丈夫整天待在醫(yī)院，與灰暗的病房為伴，一天天等待死亡，他會快樂嗎？與其這樣還不如多帶他出去呼吸新鮮空氣，做他想做的事，這樣或許才是真正體面地面對死亡，丈夫就像一只鳥，他渴望的是自由。

2007年3月的一天，娜佳找病友借來輪椅，偷偷把丈夫推到了病房樓下的小花園，趙新鵬提出想去附近的商場逛逛，娜佳也一口答應。

在商場，趙新鵬穿著病號服坐在輪椅上，娜佳試著一件又一件衣服，在丈夫面前轉來轉去，高興的時候還會來幾個舞蹈動作。逛完商場，兩人還在路邊小吃攤買了一盒臭豆腐。以前娜佳受不了那種臭味，從沒嘗過，這次她想跟丈夫一起分享。兩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吃著，娜佳還調侃說：“我們現(xiàn)在是兩個臭人。”

回到醫(yī)院，娜佳被醫(yī)生訓了一頓：“病人的情況已經很嚴重，隨時可能發(fā)生意外，你們跑到外面，一旦出了事誰負責任？”娜佳指了指自己：“我是他愛人，我負責。”醫(yī)生不理解：“還有這樣的病人家屬！有什么比病人的生命更重要？”

挨了訓，娜佳并不放在心上，還在丈夫耳邊低語：“下次你想去哪兒，跟我說，我?guī)湍阆朕k法，不行的話我們換個裝溜出去。”看著妻子調皮的樣子，趙新鵬笑了，摸摸妻子的頭哽咽道：“你就像個孩子，我要是走了，家里還有三個孩子兩個老人，你怎么辦啊？”依偎在丈夫懷里，娜佳極力忍住沒哭，她在人前笑，在公婆面前笑，在醫(yī)生面前笑，是想讓人看到，她很堅強，可她不知道一旦失去了丈夫，她還能堅強嗎？“我要是走了，你就回烏克蘭，那里有你的父母，他們能照顧你。”趙新鵬又說。娜佳卻不吱聲。

趙新鵬不放心，特意告訴父母，一旦他走了，就讓娜佳離開，孩子放在國內或帶走都可以，總之隨她自己安排，任何人都不要強加給她任何壓力。他還告訴父母，他是男人，對娜佳說過的話就得兌現(xiàn)。

你快樂嗎？我們很快樂

2007年11月初，趙新鵬病逝。當時三個孩子最大的9歲，最小的2歲。娜佳的父母從烏克蘭趕來了。料理完丈夫的后事，娜佳把自己關在屋里一天一夜，捧著丈夫生前最愛的那把口琴痛哭失聲。母親陪著她一起哭，邊哭邊勸：“跟媽媽回家，我們會陪著你的。”娜佳擦干淚水，對媽媽說：“我不走，丈夫去了，公婆需要我照顧。即使要回烏克蘭，也要等孩子們長到18歲，能照顧爺爺奶奶再說。”

趙希才聽罷勸兒媳婦：“你跟你父母回國吧，這是小鵬的心愿，你不走他不放心。”娜佳死活不答應，硬把父母送回了烏克蘭。

接下來，娜佳決定，好好安排一下全家人未來的生活。首先，她把公司轉給別人，自己只留了一份翻譯的工作，雖然他們有積蓄，可她不想坐吃山空；其次，她決定把三個孩子帶回寧波，讓公婆獨自在新鄉(xiāng)生活一個月，一個月后她會回來接他們到寧波一起生活。她之所以給公婆一個月時間，是因為老人的情緒需要發(fā)泄，這一個月他們可以哭，可以什么都不做，可以盡情地想念兒子，但一個月后，生活得重新開始。

兒媳婦和孫子走后，孫淑香每天都去兒子的墓地待著，回來后也是摟著兒子的照片入睡。如果不是考慮三個孫子還小，她早就追隨兒子去了。

一個月后，娜佳回來了，她把家里丈夫生前所有的照片都收了起來，婆婆還要去墓地她也攔著。孫淑香覺得兒媳婦不近人情。跟丈夫生活那么多年，娜佳深知丈夫的為人，他絕不希望父母因為他要死要活。娜佳跟公婆約定，除了丈夫的忌日，平時誰也別去打攪他。

來到寧波后，見不到兒子的照片，孫淑香傷心地吃不下飯，娜佳便讓三個兒子去哄老人，這個喂一口那個喂一口，直到把老人喂飽。

有孫子陪伴，老人的情緒漸漸平復。娜佳開始去公司上班，每天出門前她都會把自己打扮一番。鄰居都覺得她心狠，丈夫才走沒多久，她就像沒事人一樣，還有心思打扮！娜佳聽了就像沒聽見，因為她認為，丈夫在天上看著，他肯定不想看到一個狼狽的娜佳。

幾天后的一個傍晚，娜佳做完飯突然對大兒子喊：“洋洋，快給你爸打電話，問他可回來吃晚飯？”公公婆婆和孩子聽了都一愣。小兒子跑進廚房，對媽媽說：“媽媽，你不是說爸爸不會回來了嗎？”娜佳這才回過神來，意識到丈夫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她摟著兒子笑了笑說：“對，寶貝，爸爸去了天堂，他在那里吃晚飯。”躲在廚房里，娜佳捂著嘴偷偷哭了，她想丈夫，比任何人都想，可她不能說，她得帶著全家人走出失去親人的悲傷，讓一家人冰冷的心再熱起來。

看著兒媳掩面而泣，孫淑香心如刀割，媳婦看似堅強的外表下，隱藏著比誰都重的傷痛。兩位老人開始幫著打理家務，接送孩子，盡可能地幫媳婦做點事兒。娜佳知道后卻堅決反對：“爸爸媽媽，孩子是我的責任，不是你們的責任，我沒權要你們給我當保姆，你們也沒義務幫我做事。”趙希才解釋說，爺爺奶奶帶孫子天經地義，在中國每家每戶都這樣。娜佳卻說：“你們只要照顧好自己就行，家里的事我能打理好。”她跟三個孩子約定，有事找媽媽，不許給爺爺奶奶添麻煩。

考慮到老人在家確實沒事做，娜佳手把手地教他們上網，玩微博、微信，在網上購物，家里要采買的小東西，全都交給公公婆婆去買。為了辦好媳婦交代的事，兩位老人忙起來了，一天不知不覺就過去了。

這樣還不夠，娜佳約定每周五是全家人特定的“文藝匯演”時間，大家都要表演節(jié)目。為了逗孫子們開心，趙希才兩口子開始走出家門，跟別人學秧歌，學打鼓。日復一日，傷痛在減少，快樂在增多。

每年丈夫的忌日，娜佳都會帶著全家人去墓地。每個人有10分鐘與逝者單獨相處的時間。走出墓地，大家就要把這份思念藏在心底，開始下一年美好的生活。

幾年下來，兩位老人情緒漸漸平復，也終于走出了喪子之痛。他們提出回新鄉(xiāng)生活，娜佳沒有阻攔。

2013年5月，新鄉(xiāng)市委宣傳部聯(lián)合新鄉(xiāng)市文明辦舉辦了“最美新鄉(xiāng)人”評選活動。趙希才知道后第一個想到了自己的“洋媳婦”娜佳，他在給組委會的申報材料里寫了一篇《我家的洋媳婦》：“媳婦叫娜佳，一個熱情大方的烏克蘭女孩。她漢語說得不好，也不太懂中國的傳統(tǒng)禮儀，可她在丈夫走后擔負起了照顧全家人的責任，她以自己的方式詮釋了愛與孝。”

2013年9月，娜佳高票當選“最美新鄉(xiāng)人”。參加頒獎晚會前，娜佳去了一次丈夫的墓地。看著墓碑上丈夫熟悉的面孔，她心里依然隱隱作痛，她想問丈夫：“你快樂嗎？”風兒沙沙響，似乎在反問她：“你們快樂嗎？”

她在心里告訴丈夫：“放心吧，我們很好很快樂！”

〔編輯：馮士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