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駕出車禍，勸酒人究竟該當何罪？

小眭

酒駕醉駕違法，人們已經接受，可明知道別人駕車還勸人家喝酒，勸酒人有沒有罪？該當何罪？2013年10月11日，江蘇省昆山市人民法院審理了一起特殊的醉駕致人死亡案，對這些問題給出了答案。

上司酒后撞死人

尚熙安是昆山市張浦鎮一家臺資企業的技術總監。2013年3月初，他接到公司的辭退通知。妻子張旻旻寬慰他說：“沒關系，丟了工作，可以再找一份。”可尚熙安卻覺得，離職會導致家庭生活費“青黃不接”，而且換個環境又得從頭再來，不劃算。他思來想去，決定在家宴請分管他的副總尤嘉強，希望尤嘉強能為他說說好話。尤嘉強一直都非常賞識尚熙安，如果他執意要留住尚熙安，老板或許會讓步。

2013年3月9日周六的晚上，尤嘉強如約來到尚熙安位于張浦鎮的家中。張旻旻已經張羅了一桌子飯菜。尚熙安請尤嘉強“上座”后，去廚房拎了一壺酒。

尤嘉強坐定后，笑著對尚熙安說：“是你老家釀的酒吧？還沒開蓋，我就聞到酒香了。”尚熙安笑著點了點頭。尤嘉強接著說：“不過，我今天開車，不能喝酒。”尚熙安勸道：“喝一點點，沒關系的。放心，如果你喝多了，我找朋友來幫忙開車，送你回家。如果你不喝，就是瞧不起屬下。”

難道尚熙安不知道酒后駕車的危害？案發后，據警方調查，2010年8月17日晚上，尚熙安騎電瓶車回家途中，由于醉酒，掉進河溝里導致左手骨折。2013年元旦晚上8點多鐘，他駕車從市區回張浦鎮，在前進中路路口被交警攔下做例行檢查。交警測出他血液里含有酒精，但含量小于20毫克。他向交警坦白，晚餐時喝了半杯啤酒。交警對他批評教育后，給他放行了。此后，他多次“低度犯規”喝酒駕車，不僅沒出事故，還僥幸躲過了交警處罰……

尚熙安自然不敢把屢次酒后駕車之事告訴尤嘉強。但傳統觀念告訴他，只有讓客人喝高興了，才算招待周全。于是，他不停地勸尤嘉強喝酒：“尤總車技好，喝一兩杯酒，不影響開車。再說了，晚上交警都下班了，沒人查。”尤嘉強仍不為所動。

尚熙安放棄了勸酒，轉而訴說兩人在工作中結下的情誼。說到動情處，他甚至還掉了眼淚。尤嘉強聽得淚眼婆娑，情不自禁拿起酒杯，和尚熙安干了一杯。

見尤嘉強喝了一杯，尚熙安又開始勸酒。尤嘉強不再拒絕，而是“斟滿就喝”。

不知不覺一壺酒見了底，尚熙安準備再去拿一壺時，尤嘉強接到了妻子徐悅的電話，說兒子尤豆豆生病了，讓他趕緊回家。

尤嘉強離開時，主動對尚熙安說：“我舍不得你走，明天我就去和老板談。”尚熙安喜笑顏開，一個勁兒地保證以后會更加賣力地輔佐尤總。

這時，張旻旻擔憂地問尤嘉強：“尤總，要不要找個朋友幫你開車，或者我們幫你打車回家吧，明天讓尚熙安開車去接你上班。”尤嘉強擺了擺手，說：“這點酒，小意思。”尚熙安趕緊在旁邊附和：“就是，就是，這點酒對尤總來說就是小意思！”張旻旻對尤嘉強笑了笑，沒再作聲。

當晚9點鐘剛過，尤嘉強走后不到一個小時，尚熙安就接到公司老板的電話，說尤嘉強出了車禍。尚熙安一個激靈，酒也嚇醒了。隨后，他和張旻旻趕到了昆山市交警支隊。

原來，尤嘉強在張浦鎮海虹路路口轉彎時，撞上了一名橫穿馬路的小孩。路人撥打了報警電話，救護車和交警幾乎同時趕到。

經醫護人員檢測，小孩已當場死亡。交警對尤嘉強進行酒精測試后發現，他血液里的酒精含量高達145mg/100ml，屬于醉駕；對車速進行偵查后發現，他撞人時的速度達到了85公里/小時，屬于嚴重超速。

國家規定，駕駛員血液中的酒精含量大于或者等于20mg/100ml，小于80mg/100ml，屬于酒駕；酒精含量大于或者等于80mg/100ml，屬于醉駕。酒駕和醉駕都屬于違法行為。而酒后駕車發生重大交通事故，構成犯罪的，則將依法追究刑事責任。2013年3月10日，尤嘉強被刑事拘留。2013年5月23日，尤嘉強因涉嫌危險駕駛（致人死亡）罪被逮捕。2013年8月2日，法院開庭審理此案。

被撞死的孩子6歲，名叫羅麗麗。當晚，她在奶奶家吃完晚飯，獨自一人回與奶奶家只隔一條馬路的家，不料慘遭橫禍。其父羅祥榮當庭提出民事訴訟，向尤嘉強索賠精神損失費、喪葬費、撫養費等共計87萬元。

庭審中，尤嘉強的辯護律師稱：“酒駕、醉駕違法，那么勸酒違不違法？”辯護律師向法庭提交了警方對尚熙安的傳喚筆錄，筆錄顯示尚熙安對尤嘉強勸酒的過程，以及尚熙安多次酒后行車。

辯護律師的一番話令在場的所有人都瞠目結舌。法官在審閱相關材料后，將此案發回檢察院重新調查。

2013年8月27日，尚熙安被警方帶走調查。張旻旻沒有等回他，等到的卻是警方的拘留通知書——尚熙安涉嫌犯教唆罪。

勸酒的下屬四面楚歌

1978年3月，尚熙安出生于江蘇省宿遷市泗洪縣。宿遷是中國的“酒都”，尤其泗洪，幾乎家家都釀酒，人人會喝酒。

2002年7月，尚熙安從上海東華大學畢業后，父母希望他回家利用祖傳的釀酒秘方開辦酒廠，但他覺得在經濟不景氣的大背景下，沒有銷售渠道，僅憑祖傳秘方辦酒廠鐵定賠本。于是，他執意做了打工一族。

這年8月底，尚熙安在昆山市張浦鎮一家臺資企業，找到了一份技術員的工作。次年春節，他和同事張旻旻喜結連理。婚后第二年，夫妻倆有了女兒尚婉霞。尚熙安夫婦都是獨生子女，2006年4月，他們又生下了兒子。

天有不測風云。2011年夏天，5歲大的兒子在泗洪老家不慎掉入水井淹死了。尚熙安夫妻傷心欲絕。此后，他們更是把女兒尚婉霞當作心肝寶貝。尚熙安生怕女兒有任何閃失，便讓妻子辭職在家帶孩子，自己則拼命掙錢養家。

尚熙安的“拼命”，很快就有了回報：他當上了技術總監；在張浦鎮買了一套120平方米的商品房；在昆山市中心按揭了一套學區房，準備等女兒“小升初”時，搬進市里住；2012年11月，他又買了車。

2013年上學期期末考試，讀小學四年級的尚婉霞考了班級第一名的好成績，尚熙安獎勵了她一臺蘋果筆記本電腦。早前，尚熙安就買了一臺蘋果手機和一臺蘋果平板電腦，閑暇時給女兒玩游戲。他怎么也料不到，就是這些蘋果產品讓他丟了工作。

2013年2月底，臺灣總部領導來視察，尚熙安負責介紹產品。他絲毫不敢怠慢，連夜做了一份文件，存進蘋果筆記本電腦中。豈料第二天，當電腦連接公司的投影儀時，播放出來的不是產品介紹，而是一部動畫片。總部領導氣得拂袖而去。事后，尚熙安才弄清楚，不知情的女兒誤刪了他的文件，同時又下載了一部動畫片。尚熙安想批評女兒卻怎么也開不了口。

隨后沒幾天，尚熙安陪領導見客戶。按照慣例，大家都將手機調整為靜音狀態。可沒想到，當尚熙安正向客戶侃侃而談公司的產品時，他的蘋果手機竟然響起了“切水果”軟件有更新的提示音——女兒經常用這部手機玩切水果游戲，忘記關閉“更新提示”了。尚熙安不專業的工作態度惹得客戶們皺起了眉頭。

老板決定辭退尚熙安，他情急之下決定通過尤嘉強的關系，保住工作，不料釀成了悲劇……

尤嘉強肇事后，警方傳喚了尚熙安。他如實向警方交代了勸尤嘉強喝酒的經過，也坦白了自己屢次喝半杯或一杯酒后駕車的行為。法律對勸酒并無制裁，警方對他批評教育后，讓他回家了。

而公司在了解到事情始末后，要求尚熙安立即走人；徐悅帶著尤豆豆，多次找到尚熙安家，質問他為什么要勸尤嘉強喝酒，明知尤嘉強喝醉了為什么不阻止他開車；羅祥榮除了向尤嘉強索賠外，還經常到尚熙安家門口破口大罵……尚熙安一家在張浦鎮待不下去了，只好回到昆山市里居住。

由此，尚婉霞被迫轉學至市區一所小學。可沒上幾天學，她就不愿再去新學校了，在家里哭著鬧著說新學校里沒有朋友。煩悶的尚熙安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哭什么哭？我們走到今天，都怨你破壞了爸爸的工作！”

年幼的女兒哭得更兇了。張旻旻生氣地對尚熙安說：“你對女兒吼什么吼，這能怪她嗎？是你自己沒用！”隨后，張旻旻帶著女兒去了無錫娘家。看著妻女離去的背影，尚熙安欲哭無淚。

2013年8月11日，徐悅又帶著尤豆豆找到尚熙安，哽咽著對他說：“現在怨你勸酒也沒有意義了。羅祥榮向我索賠87萬元，你能不能承擔一半？”

尤嘉強和徐悅都出生于1976年，兩人24歲結婚，徐悅的身體一直不好，婚后多年未孕。為了要孩子，尤嘉強讓妻子辭職在家調養身體，直到2008年4月，在遍尋各地名醫吃遍各種藥物后，徐悅才懷了孕。2009年1月，徐悅剖腹產下兒子尤豆豆。

尤豆豆出生后，體質弱，成了醫院的常客。尤嘉強的工資雖然不低，但徐悅和尤豆豆這兩個“老病號”，早已花光了他所有的積蓄。如今，他犯事了，家里的頂梁柱倒了，徐悅到哪兒弄錢賠給羅祥榮？

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尚熙安也無力支付羅祥榮的索賠啊！尚熙安看到徐悅無助的眼淚、尤豆豆驚恐的眼神，痛定思痛后，說：“要不，我們兩家都把房子賣了吧，盡力彌補羅家，爭取他們的諒解。這樣，尤總也會從輕發落。”徐悅無奈地點了點頭。

在娘家的張旻旻聽說尚熙安要賣房，當即提出賣房就離婚。就在尚熙安與張旻旻展開拉鋸戰時，尚熙安被警方以涉嫌犯教唆罪拘留了。

勸酒也有罪敲響警鐘

張旻旻趕緊趕回昆山，聘請律師為尚熙安辯護。同時，她開始積極地與徐悅一起賣房，以求得羅家諒解。

2013年9月3日，張旻旻將張浦鎮的房子以50萬元的低價賣掉了。徐悅也賣掉房子，湊了60萬元錢。張旻旻拿出30萬元，徐悅拿出50萬元，共計80萬元交到了羅祥榮手中，替各自的丈夫向他道歉。

即便如此，羅祥榮的妻子因思女心切，還是精神失常了。2013年9月8日，尚熙安的辯護律師將這一消息告訴被羈押在看守所里的尚熙安后，他狠命地揪扯著頭發，悔不當初。

自己為什么會被公司辭退？是嬌慣的女兒影響了自己的工作！自己為什么害怕失業？是害怕女兒失去殷實的成長環境！自己的女兒是寶貝，難道別人家的孩子就是根草？自己的勸酒行為，竟然讓羅祥榮失去了孩子，讓尤豆豆失去了爸爸，甚至也會讓自己的女兒失去爸爸，自己才是劊子手啊！尚熙安后悔得無以復加。

2013年10月11日，法院重新開庭審理此案。尤嘉強和尚熙安同時上了被告席。

庭審中，公訴人與兩名被告之間展開了激烈辯論。公訴人認為，尤嘉強的酒精測試顯示，他屬于醉駕，危害程度遠遠超過酒駕，且他的行車速度超速，致人死亡，所以他的醉駕行為觸犯了刑法，屬于危險駕駛（致人死亡）罪。

公訴人還指出，尚熙安自家釀的酒，其酒精度數經檢測為68度，一壺酒有1.6公斤，他對此知曉，說明他對酒的危害性具有預見性；他曾在酒后駕車遇到交警批評教育，對酒駕和醉駕的危害性同樣具有預見性。故他勸說開車的尤嘉強喝酒，以及在尤嘉強醉酒后教唆其開車回家的行為犯教唆罪。

尚熙安的辯護律師辯稱，酒后駕車發生重大交通事故，構成犯罪的，才會追究其刑事責任。尚熙安雖然勸說尤嘉強喝酒，但對尤嘉強喝酒駕車是否會造成重大交通事故沒有預見性；教唆罪的特征是教唆人并不親自實施犯罪，而是教唆其他人去實施自己的犯罪意圖。尚熙安勸酒的目的是為了保住自己的職場職位。他沒有犯罪意圖，更沒有教唆別人去實施自己的犯罪意圖，故他的行為不構成教唆罪的要件。

公訴人稱，根據筆錄顯示，尚熙安承認他根據酒精度數和尤嘉強的酒量判斷出尤嘉強已喝醉，那么他對尤嘉強醉駕行車的危害性具有預見性，但他仍教唆他實施醉駕回家，故尚熙安具有教唆他人犯罪的意圖。

經過縝密調查，法院認為，尤嘉強犯罪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其行為屬于危險駕駛（致人死亡）罪；尚熙安在預見尤嘉強醉駕回家的危險性后，非但不加以制止、勸阻，反而教唆他“沒問題，小意思”，顯然對尤嘉強的犯罪意圖起了進一步的促發、加強作用，其行為犯教唆罪。鑒于兩人得到羅家的諒解，且認罪態度良好，判處尤嘉強有期徒刑4年，緩期1年執行；判處尚熙安有期徒刑7個月，緩期1年執行；吊銷兩人機動車駕駛證，且兩人終生不得重新取得機動車駕駛證。

手捧判決書，尚熙安蹲在地上號啕大哭，他對筆者說：“我曾經屢次‘低度犯規’都沒出事，所以勸尤嘉強喝酒是懷著僥幸心理。”

目前，徐悅帶著兒子租房居住，她準備將兒子交給父母撫養，自己外出找工作；張旻旻已在一家私營企業找到了一份文員的工作；羅祥榮在積極地為妻子尋醫問藥做治療。

宴席就一定無酒不歡嗎？不讓客人喝得盡興，就表明主人招待不周嗎？勸酒無疑是陋習！針對這種陋習，著名社會學家王向明教授點評說：“以前，勸酒者只會接受道德層面的譴責，而這起案子卻讓勸酒者接受了法律制裁。人的約束力有限，對危險很輕易就會放松警惕。當道德駕馭不了人性的時候，唯有通過法律約束，才可以使人性‘不犯規’。”

王教授還指出，尤嘉強和尚熙安的行為均被認定為犯罪，是因為醉駕造成了重大交通事故。可不是每次醉駕都會釀成重大交通事故，所以許多人仍懷著僥幸心理在頂風作案，非要等到血淋淋的現實擺在眼前，才去追悔，那時真的悔之晚矣。

（除尚熙安和尤嘉強外，文中其他人均采用了化名。）

〔編輯：潘金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