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來的榮譽

湯大躍

德裔俄國古典浪漫派鋼琴家魯?shù)婪颉た肆袪枺≧udolf Kehrer）于2013年10月30日在瑞士去世，享年九十歲。這位高齡的天才鋼琴家一生起伏跌宕，命運坎坷。在二戰(zhàn)和蘇聯(lián)時代，生活的貧困讓他幾乎放棄了鋼琴。一次偶然的機會使他又踏進鋼琴藝術的殿堂，遂逐漸活躍于國際音樂舞臺。榮譽雖然姍姍來遲，但最終贏得國際音樂界的一致推崇。

魯?shù)婪颉た肆袪柹瞄L演奏李斯特、肖邦以及俄國作曲家拉赫瑪尼諾夫和普羅科菲耶夫等浪漫派作曲家的作品，一生中出演了兩千多場鋼琴音樂會，巡回演出訪問了蘇聯(lián)、東歐和日本的三百二十個城市。晚年擔任過諸多著名國際鋼琴大賽的評委，并主持國際鋼琴大師班，他的許多學生在國際重大鋼琴比賽中獲獎。魯?shù)婪颉た肆袪柋救藰s膺東歐多國的最高獎項，諸如“蘇聯(lián)人民藝術家”稱號、羅馬尼亞“文化功勛”獎章、波蘭國家“文化功勛”獎章和東德茨維考的“舒曼鋼琴獎”等。

魯?shù)婪颉た肆袪?923年7月出生于格魯吉亞的第比利斯，為德國斯瓦本移民的后裔。他的祖父于十九世紀創(chuàng)立了格魯吉亞的第一家鋼琴廠，開設銷售門店，商標為“海曼-克列爾”。1917年十月革命后，蘇維埃政權沒收了屬“私有財產(chǎn)”的鋼琴廠，克列爾的父親即被聘為格魯吉亞音樂學院的鋼琴調(diào)音師。

魯?shù)婪颉た肆袪柍砷L于當?shù)氐牡聡鐓^(qū)，十一歲前就讀于德國學校，課余時間隨父親出入于音樂學院，幼年時代的音樂熏陶造就了他不凡的音樂天賦。克列爾六歲開始學習鋼琴，童年時即已諳熟許多音樂會的經(jīng)典曲目，并與杰出的演奏家交朋友。克列爾曾無比懷念這段美好的少年時光，慶幸自己成長于德國、俄羅斯和格魯吉亞三種文化交融的環(huán)境中。十二歲時他通過了第比利斯音樂學院“天才音樂少年”選拔考試，被正式錄取學習鋼琴。同一年，斯大林政權關閉了格魯吉亞所有的德國機構，包括教堂，厄運開始降臨德國移民。一年后他的父親和叔伯被蘇維埃政權奪去了生命，而克列爾于1938年首次在柴科夫斯基作品音樂會上獲獎。由于其特殊的音樂才能，在戰(zhàn)前他仍有幸在音樂學院繼續(xù)深造，并出演音樂會。

第二次大戰(zhàn)爆發(fā)后的1941年10月，德國移民被政府悉數(shù)趕出格魯吉亞，遷往哈薩克斯坦南部。克列爾家族長途跋涉，落腳于哈薩克斯坦境內(nèi)的荒野窮鄉(xiāng)。這支移民大軍即刻被強制編入勞動營。克列爾因患瘧疾而成為“編外人員”。為討生活，他在孤兒院給孩子上音樂課（當然是沒有鋼琴的），在當?shù)氐臉逢爴未筇柺郑诩w農(nóng)莊干農(nóng)活。然而，一架鋼琴始終是克列爾夢牽魂繞的“奢侈品”。于是他突發(fā)奇想，在桌子上畫上黑白琴鍵，手指在“桌子鋼琴”上移動，心中流淌著音符和旋律，這樣一練就是十幾年。

戰(zhàn)爭結束后，德國后裔們?nèi)匀粵]有自由，禁止隨意離開住地。鋼琴似乎是克列爾一個遙不可及的夢。1949年，萬般無奈之下，他決定改行學習數(shù)學和物理，以取得鄉(xiāng)村教師資格，改變生活窘境。克列爾被允許一年兩次去州府參加資格考試。

1954年斯大林去世，政策有所放寬，數(shù)學教師克列爾獲得在烏茲別克斯坦首都塔什干進修的機會。一天，他在去進修學院的路上突然聽見久違而熟悉的鋼琴聲，循聲而去，在一幢樓房內(nèi)一位年輕的演奏者坐在大三角鋼琴前彈奏樂曲。這里正是州府國立音樂學院。他被請求演奏一段樂曲，旋即演奏了肖邦《革命練習曲》。精湛的演藝讓年輕的大學生驚嘆不已，他們馬上請來了院長。此后發(fā)生的事均如愿以償，學院動用一切手段挽留這位德裔鋼琴才子。他最終獲得政府的“特殊居留許可”，免試進入大三年級學習鋼琴。這一年克列爾三十一歲，與鋼琴分別十三年。遲來的命運禮物讓克列爾倍加珍惜，他每天花七八個小時練琴，終于修成正果，畢業(yè)時即被聘為音樂學院鋼琴講師。至此，他的藝術生涯才終于啟航。

1961年，克列爾赴莫斯科參加第二屆“蘇聯(lián)全國鋼琴比賽”。來自偏遠鄉(xiāng)村的他屬于超齡選手，故別人對他得獎并不看好。然而，正是這次比賽，改變了他的人生。比賽中他激情四射的演奏以及戲劇性的音樂變化征服了評委們，他們打出最高分五十分。克列爾一鳴驚人，榮登一等獎寶座（1945年的第一屆冠軍得主并列為烏克蘭鋼琴家斯維亞托斯拉夫·里赫特和俄羅斯鋼琴家維克多·梅贊諾夫）。評委們給克列爾的評語是：“他是蘇聯(lián)音樂界的奇跡，一個具有獨特個性的偉大的音樂天才，他用鋼琴賦予了音樂最好的音質(zhì)。”同年，好運再次眷顧，莫斯科音樂學院聘請克列爾為教授，同時克列爾也開始了職業(yè)鋼琴家的生涯。克列爾巡回演出于整個蘇聯(lián)，從波羅的海沿岸到西伯利亞，他的鋼琴演奏被認為是蘇聯(lián)境內(nèi)的頂尖水平。然而，巡回演出的范圍僅局限于蘇聯(lián)及其他“社會主義兄弟國家”。由于他的德國血統(tǒng)以及無黨派人士的身份，他長期被禁止出游西方社會，這阻礙了他在國際音樂舞臺的更大發(fā)展。就連大作曲家哈恰圖良（曾經(jīng)在第比利斯音樂學院學習）都為此憤憤不平，因為他無法帶著“最理想的演釋者”去美國巡回演出。直到1988年維也納舉辦貝多芬鋼琴大賽，因克列爾精通德語，便有幸被莫斯科音樂學院推薦前往擔任評委。至此，他六十六歲，有生以來第一次踏入西方社會的大門。

兩年后魯?shù)婪颉た肆袪柋痪S也納音樂學院聘為鋼琴系客座教授，連續(xù)執(zhí)教八年，最后定居瑞士蘇黎世。西方媒體認為，克列爾直到八十歲才為西方音樂界所熟知，一個偉大的藝術家因政治原因而遲遲無法在西方舞臺上施展才華，不能不說是一個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