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德哥爾摩癥候群與初戀

何君華

別再讓我體驗生命的悸動，

它已令癡戀者身心憔悴，

希望時熾焰燃燒，

絕望時寒徹心扉！

但愿我的人生能夠免于劫難，

再也沒有女人令我心旌搖蕩。

——托馬斯·哈代《厭》

一

張藝紅是這個世界上我見過的最胖的女人。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這個胖女人開始有了一句令人厭煩的口頭禪：“她肯定跟人戳過了。”

張藝紅說別人我不管，但是有一天，當她說到趙小丹的時候，我終于忍無可忍，怒氣沖沖地指著她的鼻子質問道：“你，憑什么？”

我說話的時候，趙小丹正梳著她一如既往的小馬尾慢悠悠地穿過校園。

張藝紅面對我怒火中燒的指責淡定自若。她當然有她淡定自若的理由。作為這個世界上最瘦的男人，她完全可以一把將我拎起來，然后像班主任兼數學老師雷威生扔黑板擦一樣將我扔出去。

張藝紅一直拒絕抬頭看我一眼的做派充分暴露了她的傲慢。我氣勢洶洶，卻又無可奈何，只能像外交部一樣垂頭喪氣。但見她徐徐吐出嘴中的十余塊黑色瓜子皮，動作沉靜如處女。

二

張藝紅除了奇胖無比之外，還有一個舉世驚嘆的絕技，那就是她可以一次吃一大把瓜子。你不要以為她是磨豆腐，她可不是什么磨豆腐，而是真的可以把它們干凈利落地一一吃掉——在她面前紛飛的黑色瓜子皮就是最好的明證。按照她得意揚揚的講述，她吃瓜子的具體流程大致是這樣的：先將一把瓜子扔進嘴里，然后用舌頭將其攏到口腔一側（據她講通常是右側），然后再用舌頭卷出其中一顆，用牙齒將其嗑碎，將瓜子仁吞進肚里，再用舌頭將剩下的瓜子皮卷至口腔另一側囤放起來，再用舌頭從彼側卷來一顆瓜子繼續嗑，如此循環，直到把一嘴的瓜子全部嗑完，吞進所有的瓜子仁，剩下所有的瓜子皮，然后像吐血一樣把它們一股腦兒吐出來。

每次講完這個流程，張藝紅還要語重心長地補充如下：“每個人都可以根據自己的喜好或習慣選擇將瓜子攏到口腔左側或者右側，當然你也可以自由選擇囤放瓜子皮的位置。反正我的習慣是瓜子在右皮在左。”

張藝紅曾經面對無數人演講過上面這段話。起初，她的影響力還僅僅局限在班里，但是隨著她的這項獨門絕技被越來越多的同學圍觀、見證并且驚嘆，很快她的威名便像流感一樣在學校傳開了。同學們紛至沓來，一臉求知欲地爭睹張藝紅嗑瓜子的模樣。

我必須得承認，彼時的同學們甚至忽略了張藝紅豬一樣的體重，紛紛專注于她迷人的嗑瓜子絕技，就像一個欣賞內衣秀的人并不在乎模特們那90%裸露在外的部分，注重的竟是那被遮擋的10%彰顯的非凡氣質一樣。我不得不說，彼時那些稚氣未脫的少年們，還是一群單純的人，他們對所謂的審美還一無所知。這樣的時刻當然是張藝紅最為光榮的時刻，作為班上成績最差的人，張藝紅出風頭的時刻除了體育課就是嗑瓜子了。

你能想象得到嗎？張藝紅跑一百米需要30秒。30秒意味著什么？30秒意味著所有人都跑到了終點，所有人都站在終點等著她一個人滿臉通紅地向我們跑來。

她倒真的是在跑而不是走。只是每跑十米左右，張藝紅都要叉著腰站在跑道上歇一會兒，然后接著跑，偶爾還要跌一跤。每逢跌倒的時候，張藝紅一定要在地上躺一會兒，一動不動地躺上一兩秒，然后才慢悠悠地爬起來接著跑。我想哪怕是走呢也比她這樣跑更快吧。可是每次上體育課的時候，張藝紅永遠都是這樣堅持跑，而且像每一個為國爭光的健兒一樣，一定要堅持跑完全程。

與她通紅的臉頰相映成趣的是她那兩只碩大無朋的奶子。是的，這就是我上文所說的“出風頭”具體所指。多年后當我回憶起張藝紅時，我依然確信，張藝紅的奶子之大絕不是當時我們這些沒見過世面的處男們的信口雌黃，即使是對于一個已經經驗豐富的成年人來說，她的奶子也絕對稱得上夠大。多年后的今天，我對張藝紅的奶子究竟有多大已經沒有精確的印象（事實上也不可能有精確的印象，因為我從來也沒有真切地觀瞻過），但是我至今清楚地記得李光明拍著我的肩膀對我說的那句話：“竹篙，我敢打賭，張藝紅的奶子一定比足球大多了。”李光明說的足球指的是我們上體育課的時候經常用來踢一整節課的那只足球，那是彼時我們見過的唯一一只足球，但我想世界上的足球大概都是一樣大的，所以你完全可以想見張藝紅的奶子具體的體積。

是的，說到張藝紅的奶子了。奶子正是重點。那是我們見過（說見過好像也不太準確，除了從領口往下看見過其大約三分之一外，我們真沒有誰真切地見過其全貌，至少我是沒有）的最大的奶子。當張藝紅跑步的時候，它們就像調皮的表弟一樣不安分地在她的胸前晃來晃去，這劇烈的抖動導致她胸前的衣裳只能無可奈何地像五星紅旗一樣迎風亂擺。那個時候的初中女生還沒有多少人懂得胸罩這個概念，即使懂得也不好意思向爺爺奶奶張口。那是個流行打工的年代，大人們像毫無主見的蜜蜂一樣被一陣風吹向了沿海，只有老不中用的老頭子和老婆子被扔在了村里。大人們有時在出租房里連輸了幾夜麻將之后，就懶得往家里寄錢，而你又怎好意思為了兜住奶子向正在等待匯款單的爺爺張嘴要錢買胸罩？所以她們頂多是貼身穿一件吊帶了事。張藝紅穿的就是這樣一件吊帶。顯然，一件成人尺寸的吊帶也不足以管轄如此遼闊的領地。張藝紅的奶子總是像燒開的熱水一樣呼之欲出。

見此情景，我們往往目瞪口呆。我所說的我們，也包括女生。許多已經開始看《知音》雜志的女生大概已經明白，她們此生也不可能長出像張藝紅這么大的奶子，于是開始氣憤難平地私下叫罵：“這個婊子！”

《知音》封底廣告上做完隆胸手術之后的奶子也沒這么大啊。

很顯然，女生們已經從越來越多的巨幅戶外廣告上清一色的巨乳美女身上獲知，奶子大小對一個女人一生的決定性意義。于是，已經早早預知未來的女生們開始默契而一致地孤立張藝紅。張藝紅像班主任雷威生一樣成了不受全體女生歡迎的人。至于兩人不受歡迎的原因則千差萬別，前者當然是因為那對波瀾壯闊的奶子惹出的禍端，而后者則是因為不厭其煩地把她們叫到他的宿舍輔導數學題，手還總也管不住地往她們身上亂摸。

張藝紅當然知道男生們的期許，也似乎完全了解女生們的心思。于是她索性再多跑一會兒。我甚至懷疑，要不是體育老師吹著口哨催她，她甚至愿意跑30分鐘。

男生們安靜地站在終點線旁等張藝紅慢條斯理地跑完全程，沒有人因為她拖延了踢足球的時間而表達不滿。

這當然是張藝紅最驕傲的時刻。每個男生都像仰望張惠妹一樣仰望著她，與此交相輝映的是，每一個女生的臉上都怒不可遏。

在這個縣長從來都沒來視察過的鄉鎮中學，體育課畢竟還是太少了，一個星期才有一次。如果趕上下雨天，還要被語文老師錢洪波霸占去，將其變成一節誦讀文言文的語文課。這簡直糟糕透了。

體育課并不總是有，但是瓜子卻可以隨時嗑。只要把課本立起來，上課的時候張藝紅也可以照嗑不誤。

那一陣子剛剛開滿群山的各色花朵正在被勤勞的蜜蜂們授粉，空氣中總是飄浮著某種黏稠的精液般的氣味（那個時候我已經懂得手淫，并且在每一個寄宿的夜晚沉溺其中，所以我十分確信那的確就是精液的氣味）。就在這股濃烈的、無法驅散的氣味中，張藝紅的嗑瓜子絕技引領了一次席卷全校的模仿風潮。在仔細聆聽了張藝紅關于“神奇嗑瓜子法”動作要領的陳述之后，大家紛紛開始津津有味地模仿起來。一時間，學校僅有的兩個小賣部所有庫存的瓜子都銷售一空。那陣子小賣部的兩個中年婦女樂壞了，每天都要成批地進貨，而當天下晚自習之前肯定一售而空。初中生毫無疑問是這個世界上最窮的人，何況是一批窮得叮當響的留守少年。盡管如此，大家還是前赴后繼，傾家蕩產（有人甚至拿從家里扛來蒸飯吃的大米兌換瓜子），如火如荼地投入購買瓜子的熱潮。

我也曾追隨張藝紅模仿她的神奇嗑瓜子大法。但是令人沮喪的是，不管是“瓜子在右皮在左”還是“瓜子在左皮在右”，我都沒有成功過。我頂多只能一次吃進兩三顆瓜子，而張藝紅哪怕是二三十顆也不在話下啊。

我為此沮喪了很久，并開始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一個笨蛋。盡管在我那個酒鬼爸爸面前我沒有自己的名字，我從來都被他指斥為“笨蛋”。我當然不能接受一個酒鬼毫無根據的無端指責，何況是我爸這樣一個震古爍今的大酒鬼。他曾經因為酩酊大醉摔進了雀鳴頭那條著名的山溝里，而他自己竟然對此一無所知。直到上山偷獵的村民發現，并把他送到鎮衛生院替他包扎，這時他才緩慢地醒來，并且立即條件反射似的聞到了腿上用來消毒的酒精的味道，接下來便發生了令所有在場的人震驚的一幕。只聽他大叫一聲，然后嚷嚷道：“酒精涂在腿上怎么中用呢，只有喝進嘴里才頂事嘛！”然后他當真用手指刮起了酒精棉球涂抹過的地方，然后把手指伸進嘴里嗍了起來。很快，我的酒鬼爸爸連酒精棉球都不放過的新聞便成了鎮上人人皆知的笑話。我為此感覺攤到奇恥大辱，很長一段時間都羞于出門。我的爸爸干了這個世界上最蠢的蠢事，這樣一個大蠢驢怎好意思罵別人是笨蛋呢？我覺得簡直太好笑了。我突然想起哪個智者說過，笨蛋眼里滿世界都是笨蛋，所以你永遠無法跟一個笨蛋解釋你并不是一個笨蛋。我深以為然。所以此后一旦他叫罵起來，我就像智者一樣并不理會，只是默不作聲地轉身走開。

從來都考倒數第一名的張藝紅輕松做到的事而我卻百試不能，我當然有理由重新定位自己到底是不是一個笨蛋。好在我的思索立即有了結論，因為我很快就發現，不單是我，整個學校所有人的模仿行動都遭遇了失敗。除了張藝紅本人，沒有一個人能將“神奇嗑瓜子大法”成功運用于實踐。因此我有理由堅信，我當然不是笨蛋，除非所有人都是笨蛋。

當然不可能所有人都是笨蛋。既然所有人都不是笨蛋，那么唯一凌駕在所有人之上的張藝紅，莫非就是傳說中萬中無一的天才？

那一年，一個叫韓寒的高中生開始在報紙上大罵教育制度。有一陣子拿著報紙的我甚至覺得自己要被他罵醒了。睡眼惺忪的我一度采信了自己的觀點，那就是張藝紅是這個鎮上誕生的第一個不世出的天才，她只是被這個國家腐朽的教育制度給毀了。

我為此甚至專門尋找過證據來證實我的觀點。后來我還真發現了一個疑點，那就是張藝紅竟然是個左撇子。

物理老師李全海曾經說過，這個世界上最聰明的人都是左撇子，比如這個世界上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兩位物理學家牛頓和愛因斯坦就全都是左撇子。李老師恨自己生不為左撇子，并常常為此懊惱不己。他甚至可怕地認為，他之所以至今還在一所名不見經傳的鄉村中學教書而沒有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就是因為他不是一個天才必要條件的左撇子。有一陣子，他甚至不可思議地堅持只用左手板書。令人沮喪的是，黑板上的字往往勾肩搭背、七扭八歪，明明寫的是漢字，偏偏被一種莫名其妙的作用力拽成了串聯電路圖。熱愛學習的尖子生當然不能忍受李老師的倒行逆施，紛紛義憤填膺地將他告到了校長辦公室。校長嚴厲地批評了李老師這種不務正業并且嚴重影響教學質量的做法。受到批評的李老師從此一蹶不振，沒有人理解他向牛頓和愛因斯坦靠齊的遠大理想。他成了一個孤獨的人。

那個時候我甚至想過要安慰李老師，試圖告訴他根本用不著垂頭喪氣，因為物理考試從來只能猜對幾道選擇題的張藝紅也是一個地道的左撇子。

李老師當然不知道張藝紅是個左撇子。自從他認定此生將陷在這所中學而徹底無緣諾貝爾獎時，他就擺出了一副韜光養晦的樣子。課余時間從來不到教室，上課的時候也從來不走下講臺，甚至連考試時發試卷都是讓第一排的同學往后遞。盡管我們班的物理成績在全年級五個班中從來都是雷打不動的倒數第一名，但李老師像淡泊名利的愛因斯坦一樣毫不在意。我甚至因此懷疑，如果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他，他心里會不會好受一點——你看張藝紅就是左撇子，可她萬萬不可能是天才啊，左撇子并不構成天才的必要條件嘛。

當然，我現在不這么認為了。我發現李老師說的是對的，左撇子真的是一個天才的必要條件。天才不一定非要是物理學家，當然也可以出現在別的領域啊，如果嗑瓜子也算一個領域的話。

發現張藝紅是天才之后，我開始對她肅然起敬。即使是在體育課上欣賞她搖晃的奶子時，我感覺我的視角也跟之前有了根本的區別——天哪，那可是一對天才的奶子啊。

我對張藝紅的崇敬之心直到她開始廣泛使用那句臭名昭著的口頭禪時開始有了折扣。

作為女生，張藝紅有什么理由無端指責另一個女生跟別人戳過了呢？這實在讓人難以理解。難道是因為她的嗑瓜子絕技令她在學校聲名鵲起招致了女生們更加瘋狂的排擠，她才要這樣惡毒地咒罵她們嗎？

更何況，一個女生怎么可以使用“戳”這樣一個污穢的字眼呢？彼時的我在有限的盜版書和盜版VCD中，還沒有接觸過觀音坐蓮式這種高級的體位。我固執地以為，既然是男人掌握武器，肯定是并且只能是男人戳女人，因此這個“戳”字也只能是男人說，女人怎么可以說呢？

三

通常是在下午放學的時候，張藝紅倚在教學樓三樓走廊前的欄桿上，一邊嗑瓜子一邊盯著某個正拿著飯盒往食堂跑的女生說出那句口頭禪。

我是從來不肯像餓死鬼一樣緊跑著去食堂打飯的。哪怕是吃餓死鬼們剩下的冷飯，我也不愿意去吵哄哄的食堂排隊。而張藝紅從來都是把瓜子當飯吃的。在我的印象中，張藝紅似乎從來沒去食堂吃過飯，哪怕是一次我也沒見過。我懷疑張藝紅是不吃飯的，我甚至懷疑她連飯盒也沒有（我后來偷偷翻過她的課桌，她是有飯盒的，不過被她裝了滿滿一盒瓜子）。從來不吃飯的張藝紅竟然生得如此奇胖，不知道假如愛因斯坦在世會不會質疑她違背了能量守恒定律。

整個教學樓都跑空了，只剩下我和張藝紅（至少在整個三樓是這樣）。所以，她的倚欄獨語聽起來就像是在對我說一樣。

起初我像智者一樣恪守沉默是金，直到她說到了趙小丹。

我已經說過，張藝紅把這種無憑無據的指責安在誰身上我都可以不在意，但就是把它安在趙小丹身上我萬萬不能答應。

因為，趙小丹是我喜歡的人。

與張藝紅剛好相反，趙小丹永遠都是班上的第一名，甚至也幾乎一直是整個年級的第一名。我印象中趙小丹只有一次落到了第二名，那個月趙小丹突然害了一場病。我想如果不是那場病，趙小丹肯定還是第一名。很快，在接下來的一次年級聯考中，趙小丹再一次不出我所料（當然也不出所有人的預料）地回到了第一名。

不僅成績好，趙小丹還永遠都梳著好看的馬尾，走路從來目不斜視。我想就算是突然有一只公雞“咯咯”叫著在她面前下了一只蛋，她也未必會停下來稍作停留。趙小丹不是一只蝴蝶，夏天的時候她永遠穿著一件素凈的白襯衫，冬天的時候則是一件絳紅色圓領毛衣。盡管不花枝招展，但是趙小丹依然足夠好看，甚至我認為她的不慕虛華恰好構成了她足夠好看的理由。那個時候很多女生已經懂得靠頻繁地換衣服引起注意，她們試圖每天都將自己打扮成一只不同的蝴蝶，但是在我眼里，蝴蝶們白忙活了，她們永遠都沒有趙小丹好看。

我曾經趴在教學樓的欄桿上往下窺視過許多女生的奶子，但是我從來沒有試圖偷窺趙小丹。我甚至從來沒有起過這樣的念頭。我想我肯定是喜歡上了她。一個女人你甚至都不想看她的奶子，你說這不是喜歡是什么啊？

那些被我偷窺過的女生們的奶子都不好看。它們一對對都軟塌塌的，多少顯得底氣不足，像是剛從南瓜花下長出的小南瓜頭，一點也看不出日后盛氣凌人的樣子。因為從來沒有試圖偷窺過，所以多年后的今天我對趙小丹的奶子已經完全沒有印象。現在我難免懷疑，趙小丹的胸脯極有可能是她們當中情況最為糟糕的一個。一個男人怎么可能不在乎一個女人的奶子呢？可是我偏偏像事不關己一樣毫不在乎。難道當時作為一個處男，我還沒有意識到奶子對于一個男人的重要性嗎？這顯然不是事實。倘若是的話，那么我為何對欣賞張藝紅的奶子這般樂此不疲呢？因此我確信我就是愛上了趙小丹，我像一個足夠成熟并且是做大事的男人一樣對趙小丹的奶子問題毫不在意。

張藝紅當然不知道，就在前一天中午，我送出了我人生中的第一封情書，其對象正是趙小丹。我怎能忍受張藝紅如此污蔑她呢？那可是我的女人啊。

時至今日，我對書寫那封情書的過程依然難以忘懷。那一天的晚自習，作為班上作文寫得最好的人，我遭遇了人生中第一次無從下筆的尷尬。“萬事開頭難。”我已經無法確切地記得寫下過多少次開頭，像《詩經》一樣運用賦比興，引用唐詩宋詞或是港臺流行歌詞均遭遇了失敗。現在看來，其實那也不能算是失敗，但是我自認為那種不痛不癢的文字實在不足以打動趙小丹，因為它甚至不足以打動我自己。“你首先必須打動你自己，然后才能打動讀者。”語文老師錢洪波擲地有聲的教導我深記心底，并且深以為然。我為這封情書設定的目標讀者（并且是唯一的目標讀者）是趙小丹，因此在企圖打動她并且令她不得不愛上我之前，我必須打動我自己并且令我愛上自己。我為此煞費苦心，動用了一整本信紙和幾乎所有當時我所掌握的寫作技能，一般的比喻、排比、擬人等修辭手法顯然已經不能滿足我的需求，我還翻開《語文知識手冊》找到了通感、互文、頂真等生僻的修辭。說到生僻，我又打開《新華字典》，一頁一頁地翻出許多生僻字，然后快刀斬亂麻地將草木蔥翠改成草木葳蕤，將春光明媚改成春光旖旎，將夢改成夢魘，將笑改成笑靨。“功夫不負有心人。”如此之后，終于大功告成——我發覺我人生中的第一封情書呈現出一種從未有過的奇異狀態。我自認為這種奇異的氣質足以展現我迷人的才華，并且足以讓趙小丹對我產生興趣并激發進一步了解我的沖動。

我已經想過了，想憑借一封情書就搞定趙小丹無異于物理老師想憑借左手板書去搞定諾貝爾獎。而且倘真如此，趙小丹在我心中的地位必將大打折扣。我會因此以為趙小丹是一個隨便的人，她其實也是一只蝴蝶。所以——盡管我天天夢想著將她搞到手，但我決不能在一夜之間將她搞到手。我必須有足夠的耐心，我必須慢慢來，一步一步地接近她，直至最終擊潰她，就像老鷹捉小雞一樣功到自然成。

是的，在這個練習戀愛的過程中，我終于理解了老鷹捉小雞這種弱智、乏味、冗長的游戲的魅力所在，那就是你必然想捉到，但你必然不能輕松地捉到。多么迷人的因果。

情書好歹寫完了。怎樣將它順利并且安全地投遞出去又開始像當初怎樣書寫它那樣一刻不停地折磨著我。經過長達一天的思考之后，我終于想到一個萬全之策。我跑到鎮上的郵局把它郵寄了出去。法律并未規定一封信的寄出地址和寄達地址必須不同，因此也就意味著它們可以相同。我于是把它從文昌鎮文昌中學初二（2）班寄到了文昌鎮文昌中學初二（2）班。將地址填寫完畢并糊好封口的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我自己其實也是一個天才——我可能是中國乃至世界上第一個將一封信從始發地寄到始發地的人。

我為此設想過郵遞員從郵筒里拿出這封信準備蓋郵戳時的驚訝表情。盡管感到震驚，但是郵遞員叔叔還是不得不在信封上蓋上郵戳然后把它投遞出去。我為自己天才般的設計興奮不己。

文昌鎮郵局與文昌中學的直線距離大概也就一千米，我想不出意料的話，它明天就可以抵達趙小丹的手中。想到這里我就莫名緊張起來。

當信件抵達趙小丹手中時，她會怎樣處理它呢？

我設想過許多種可能。我想最糟糕的一種是第二天中午在學校的宣傳欄上遇見它。不是我危言聳聽，初三（2）班的一名叫胡斯奇的男生就遭遇了這樣令人沮喪的命運。他將一封情書寫給了同班同學、班長兼團支部書記涂小菁，并且十分沒有經驗地署上了自己的真名。于是第二天他就在學校東門門廊墻邊的宣傳欄上見到了自己的作品，并且在教導主任的親自督促下，在當天的課間操時間握著一只時不時嗡嗡作響的舊話筒高聲朗讀了它。

我當然沒有傻到寫上真名的程度。我的署名是“一種孤獨”。這個署名折騰我的時間不比我寫那封情書花的時間短。我想我必須署上一個詩意、好聽并且動人的名字。這個名字折磨得我沒有聽進去任何一節課，直到“一種孤獨”這個奇異的名字突然闖進我的腦海，我才終于活過來，像一場重感冒之后終于將鼻子疏通，可以自由地翕動鼻翼大口呼吸新鮮空氣一樣。我想這個奇異的名字跟我充滿奇異氣質的情書是一以貫之的。也就是說，它恰好吻合了情書所營造的充滿儀式感的氛圍。我興奮地在信的末尾署上了它。

我一度自信地認為署上假名就不會輕易地暴露我的身份。可是我很快就發現我錯了，因為這并不能規避我被發現的任何一絲絲風險。因為我竟然愚蠢地在信封上寫上了真實的地址，也就是“文昌鎮文昌中學初二（2）班”，這樣查殺疑犯的范圍就大大縮小，而且操作起來也極其簡單。只需在初二（2）班收齊所有人的作文本一一比對筆跡即可。甚至用不著比對，語文老師錢洪波可能一眼就能看出是誰的筆跡。

我開始懷疑自己竟然如此愚蠢（天哪，此前我還自以為這么做是天才之舉）。寫上了真實地址也不要緊，我為什么沒有用左手寫呢？

我為此懊惱不己。但是很快我就發現，我其實根本用不著懊惱，因為即使是用左手寫也于事無補。想想看，要是不抄作文書的話，初二（2）班還有誰寫得出“春光旖旎”這樣的句子呢？不光是語文老師錢洪波，作為這個班上最聰明的學生，趙小丹也是一眼就能看出那是我的手筆呀。

我徹底暴露了。沒想到最安全的投遞方式也沒能隱藏住我的身份。我絕望地坐在座位上，一想到明天就要站在全體同學面前并不光彩地朗誦我的情書作品，我就沮喪不己，我懷揣像是被發現從學校圖書室偷走了《金瓶梅》一樣難堪的心事，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我在座位上足足坐了一個小時。我發現從我將信投遞出去的那一刻起，上天（其實是我自己，但這何嘗不是上天安排的命運呢？）就十分巧妙地把我的每條可能的退路都堵死了。它似乎立誓要將我暴露在陽光之下，讓所有的光一起來見證我的莽撞。我不得不承認并接受的是，這，就是上天獨斷專行的旨意。

然而，這正是上天的旨意呀！

我從座位上站起來，突然不再擔心我前途叵測的命運了。我變得平靜，心跳不再激烈，像一名聽天由命的教徒一樣安靜地等待著上天的安排，上帝說要有光便是光，我不再害怕，我豁然開朗。

真是奇怪，我竟然開始急切地等待著明天的到來。我盼望趙小丹明天能在第一時間收到我的來信。不管她會怎樣處理它，我都希望她能馬上收到它。

無論會怎樣，那都是上天替我安排好的命運。并且我無來由地堅信，上天一定不會虧待我，因為正是它將我和趙小丹安排在了同一片時空，是它把我逼到了這里，并且堵死了所有的退路。用張愛玲的話說就是：

“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要遇見的人。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遲一步。”

我莫名地興奮起來……

你說，在這種時候，我怎么能忍受張藝紅對趙小丹進行無端污蔑呢？因此，當我聽到張藝紅刺耳的指責時，我決意對我此前認定的這位天才展開回擊。

“你憑什么？你說，你憑什么？”盡管隨時會有被扔出去的危險，但我依然像新聞發言人一樣大義凜然地繼續咆哮道。

我將自己打扮成一頭發怒的獅子，但張藝紅絲毫無視獅子的憤怒，依然保持節奏地嗑著瓜子，沒有任何要回答我的意思。我只好氣呼呼地扭頭走開。

張藝紅真是無理取鬧。我想，她肯定是瘋了。愛因斯坦說：“有一個問題常常把我搞迷糊：究竟是我瘋了還是別人瘋了？”我想，不管愛因斯坦瘋沒瘋，張藝紅肯定是瘋了。

我氣呼呼地把目光移向樓下，趙小丹正邁著細小的步子踏上女生宿舍樓前的最后一級臺階。她沒有拿著飯盒走向食堂，而是走向了相反的方向——女生宿舍樓。因此逆流而動的趙小丹就顯得特別顯眼，這種顯眼恰如她的美麗一樣獨一無二。

盡管隔得足夠遠，我還是發現了趙小丹今天跟以往一絲絲的不一樣——她的馬尾沒有往日整齊，有一綹頭發像是旁逸斜出的樹葉一樣孤獨地搭在了外面。

趙小丹一定不知道，就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她的同班同學、這個世界上最肥胖的女人張藝紅正在對她說著惡毒的壞話。

更令彼時的我想不到的是，那竟是我最后一次見到我的初戀對象趙小丹。

因為就在這天晚上，趙小丹失蹤了。

四

直到兩天后，班主任雷威生被殺的消息傳來，我們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

班上每個同學都知道雷威生愛往女生身上亂摸，這是整個班級公開的秘密。但是沒有人想到，他真的膽敢將趙小丹強奸。

殺死雷威生的人是趙小丹的哥哥趙洪喜。接到趙小丹打去的電話之后，趙洪喜連夜從廣東回來殺了雷威生。

我曾經見過一次趙洪喜。那是在一個知了滿山坡的夏天，彼時趙洪喜還沒有去廣東打工，他拎著一袋大米和幾罐酸菜走到教室門口，推開門對正在上課的雷威生老師說要找趙小丹。雷老師讓他不要打擾同學們上課，有什么事等下課再說。趙洪喜卻不予理睬，輕蔑地用眼神掃視了一圈教室，鎖定趙小丹的座位后徑直走了過去。事后趙小丹曾為她哥哥擅闖教室的粗魯行為而羞愧不己。令人沒想到的是，現在正是他親手殺死了雷威生。

殺死雷威生之后，趙洪喜并沒有逃走，而是老老實實地待在了作案現場。他堅信自己的殺人行為是正義之舉。雷威生強奸了他的親妹妹，他當然應該親手殺了他。鎮上派出所的警察沒有理會趙洪喜強詞奪理的辯解，毫不猶豫地帶走了他。

顯然，連小學三年級都沒念完的趙洪喜并不是知法犯法，他是一個十足的法盲。

趙洪喜在教師公寓殺死了正在午休的雷威生，并且毫不客氣地割下了他的陽具，并把它丟進了學校操場邊臭氣熏天的男廁所。文昌中學殺人事件很快成了轟動全鎮的大事件。彼時人們正在為美國總統大選究竟是戈爾會贏還是布什會贏而爭執不休。這件兼備情色與暴力噱頭的殺人事件很快戰勝了太平洋彼岸的戈爾與布什，迅速占據小鎮人民茶余飯后的所有時間。而稍后查實的犯罪事實也證明，趙小丹并非是唯一被雷威生強奸過的人。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那些被張藝紅聲稱“她肯定跟人戳過了”的女生竟然都無一例外遭到了雷威生的強奸。更不可思議的是，這些受害者竟然也包括張藝紅本人，她甚至是第一個遭此厄運的人。

我終于意識到了自己的無知。原來張藝紅一直都知道所有的事情。她嘴中“跟人戳過了”的那個人也并非另有所指，那個人正是自己的班主任雷威生。

好在雷威生現在死了，要不然不知道還有多少女生要遭殃。人們都說，趙洪喜是一個勇敢的人，他讓太多的女生免于災難，應該予以釋放。但是已經讀過政府免費發放的《普法知識讀本》的聰明人說：“趙洪喜肯定要槍斃。”

我不知道趙洪喜有沒有被槍斃，但是我從此再沒見過他，也再沒見過趙小丹。關于趙小丹的去向有很多種說法，有人說她去了浙江跟她爸爸一道進廠打工，有人說她去了鄰縣跟她的媽媽和后爸生活在一起，甚至有人說她已經投河自殺，連尸體都沒有找到。我不知道哪一種說法才是真的，但是這并不重要。因為哪一種說法都改變不了這樣一個淺顯的事實——我的初戀（即便它并未真正開始生長）死了。

至于那封我人生中的第一封情書，它的確在趙小丹失蹤之后的次日清晨就寄達了。它當然沒有被趙小丹看到。生活委員把它從學校傳達室領回來，然后就一直紋絲不動地躺在趙小丹空蕩蕩的課桌上。我一整天都盯著它，直到下午放學后所有人都跑空了的時候，我才飛快地把它拿了起來。

這封信由我寄出，最后又回到了我的手上。我曾經的擔心蕩然無存，沒有人知道這封信是我寫的，沒有人知道我寄出過這么一封信，就像沒有人知道我曾經那么認真地暗戀過趙小丹一樣。

至于張藝紅，我一直不能理解她當年一遍遍指責別人“肯定跟人戳過了”的心情。即便是在雷威生被殺之后，我也一直搞不懂。愛因斯坦說：“如果你不能把它簡單地解釋出來，那說明你還沒有很好地理解它。”是的，長久以來我的確無法理解張藝紅。直到多年后我上了大學，一個叫“斯德哥爾摩癥候群”的名詞突然出現在我的專業課程上時，我才突然想起了張藝紅這個名字，它像閃電一樣不可阻擋地沖進了我的腦海。

我終于理解了張藝紅。我不僅理解了她當年對受害的女生們不客氣的指責，甚至也理解了她在體育課上夸張地搖動雙乳——她就是一個典型的斯德哥爾摩癥候群患者。我也終于明白，作為一個嗑瓜子高手，張藝紅未必有多么喜歡嗑瓜子，她之所以每時每刻讓瓜子皮橫飛，只不過是要隨時宣示她的存在罷了。

多么孤獨的一個女人。

愛因斯坦說：“這世界最無法理解的事情是——它是可理解的。”而理解一個人或是一件事遠非一蹴而就，更不是一勞永逸的事，就像愛情一樣。

是的，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知道我其實也是此次事件的受害者。雷威生殺死了我的初戀。我剛剛露出鵝黃色嫩芽的初戀，它剛剛準備露頭，準備長成好看的翠綠色，甚至開始向往深綠色，但是……啪，雷威生一腳碾碎了它。

趙小丹，是的，我后來當然試圖尋找過這個叫趙小丹的人。但是，我的一切嘗試都顯得沒有絲毫意義，趙小丹就像一個從來都未存在過的人、一個永恒的秘密一樣再也沒有出現過——我永遠地失去了她。那些被雷威生強奸過的女生們隨著施暴者的被殺多少獲得了一些撫慰，但我卻不能獲得任何撫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