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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書群的最后一夜

2014-09-15 07:30:35梁艷波
滇池 2014年9期

梁艷波

就在我睡夢迷糊中,聽到公老虎在樓下大聲叫喊,周扒皮你還活著嗎?活著就吱一聲。

停頓幾秒鐘后,秦獸也跟著瞎嚷嚷了幾句,這下我徹底從睡夢中清醒過來。我瞇著眼睛看了看時間,下午6點鐘。手機顯示有公老虎打來的未接電話。

每次只要睡醒,我便又不得不回到時間里。因此在睡夢中被吵醒,我有一股惡向膽邊生的怒火躥起。我想回敬他倆幾句,在即將開口的瞬間,卻成功捂住了嘴巴。

公老虎和秦獸在樓下又喊了幾聲,隨后罵罵咧咧走了。

我不餓,也不想喝酒。盡管睡了一整個中午,依然感到疲倦。如果出去和公老虎他們吃飯,而我不喝酒,他們又要罵我像女人一樣,一個月總有幾天特殊的日子。目前我這里尚且有酒有菜,待會若是想喝酒,也用不著看他倆的臉色。我的酒菜雖說寒酸了一些,不過半瓶包谷酒和兩包土豆片,倒也足夠一個人慢慢享用。

每當不需要公老虎和秦獸時,我就覺得他倆特煩。

掃視一眼礦泉水瓶里的半瓶包谷酒后,激起了我對女人的怨恨。潘西施果然是個無情無義的女人,我賒她1斤高粱酒和兩包土豆片,她居然黑著臉告訴我,高粱酒賣完了,只有包谷酒,愛要不要。那表情就像對待上門討飯的叫花子一樣厭惡。真是沒見過大世面的市井婦人。其實她明白,我向她賒東西,她并沒有虧本的風險。最近我確實手頭有點緊,但即便我暫時沒錢還她,她照樣可以像往常一樣,找公老虎或者秦獸替我結賬。

于是在離開小賣部時,我順手從柜臺上抓起一個打火機,邊轉身邊說,西施,一起記在賬上。

潘西施在我身后罵道,周扒皮你這個渾蛋。

我迅速離開小賣部,不能讓人從對話中揣摩出我和潘西施的舊日恩愛。我曾經和潘西施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差不多一年有余的時間。雖說現在她對我總是惡語相向,但畢竟一日夫妻百日恩嘛。我不和她斤斤計較。

潘西施是我得罪不起的女人,倒不是因為她比我前妻蘇小小兇悍,而是因為她丈夫是我的頂頭上司。

不知怎么回事,今天我感覺渾身特無力,難道是感冒了?真他媽倒霉,炎熱的五月天,居然也會感冒。

上周我的手指被鐵片劃傷,已有一個星期沒去車間報到了。白天睡覺,晚上活動的生活,真是舒暢極爽。那天公老虎望著我裹滿創可貼的手指建議,下次把傷口弄大一些,報公傷,既不用干活還有工資可領。虧這王八蛋想得出這餿主意,后來我考慮了一下,他說的似乎也有些道理。

是否應該打個電話讓公老虎給我帶瓶感冒藥回來?想想還是算了,先前我不接他倆的電話,現在打電話過去,純屬自取其辱,那倆渾球不把我祖宗十八代都問候完畢是決不會罷休的。

公老虎與秦獸是我的難兄難弟,我們仨從小就在廠生活區的院子里彈鋼珠。為什么我們彈的是鋼珠而不是玻璃珠呢?原因很簡單,我們父母廠里最不缺的便是鋼珠。

公老虎并不姓公,他的大名叫龔永壽,秦獸的學名也很有喜感,叫秦亮亮。我當然也不叫周扒皮,我平生最痛恨別人喊我周扒皮,不過他倆除外。我老爹是個有文化水平的人,否則他也不會當了幾十年周副廠長。老爹給我取了個聽起來很有文化內涵的名字——周書群。我妹妹叫周書好。

在廠里住房既簡陋又緊張時期,我們三家住在一個四合院里,從小粘在一起玩鋼珠或者欺負小朋友,并且從小學到初中,我們仨都在一個班里。

有時回想起當初那個戴眼鏡長頭發的女老師把我們這些不喜歡讀書的學生驅逐去學校背后的小山包上曬太陽,我便暗嘆命運待我不公:為什么當初陪我一起被請出教室的,總少不了那倆渾球呢?若是有兩個漂亮的女同學陪我一起躺在山坡上,邊曬太陽邊啃從附近山地里偷來的蘿卜,那該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當然,可以在上課時間曬太陽的同班同學,不僅僅我們三人。我在回憶時粗略數了一下小山包上的人頭,大概有三分之一的同學吧。只不過我們三個永遠鐵打不動。

上初中以后我對漂亮女同學和女老師有了說不出的好感,我希望坐在教室里望著長發女老師的臉蛋發呆,遺憾的是,老師不給我機會。也可能是那倆渾球連累我,每次點完他倆的名,我都緊隨其后,乖乖跟著他倆戀戀不舍走出教室,到自由的后山去撒野。

初中畢業時,我們三人的命運又幸運的被連在一起,我們都沒有拿到畢業證書,各自拿著一本休業證回家交差。直到今天,我都沒弄明白,那個休業證書是否真能證明我讀過書?

我自豪的告訴我老爹,我的書讀完了。我爹把我暴打一頓,邊打邊罵,小王八蛋你天天去學校是干什么的,竟然給老子弄回個休業證來。

我邊躲老爹揮舞的羽毛球拍邊說,去山上曬太陽唄。

老爹更是怒不可遏,干脆扔了羽毛球拍,流星拳直向我身上砸來。

我不知道那倆渾球回家后有沒有享受到和我一樣的待遇。第二天晚上,公老虎的父親和秦獸的父親不約而同到我家找我老爹,各自提了一袋水果。

一個月后,我們三人同時進了車間。我對他倆說,從今天起,我們仨就是親兄弟。

公老虎說,要不要買只雞來殺。

我說,殺雞干嘛?

公老虎說,喝血盟誓啊。

我說,你小子有錢嗎?

公老虎轉頭看著秦獸,秦獸說,我沒錢。

后來,我從家里偷了一瓶周副廠長的酒,一人一口輪流喝完,算是完成了結義的儀式。

儀式的第二天,我對老爹說,我不想在車間和鐵塊打交道,我要去大樓辦公室上班。

我爹瞪了我一眼問,小子,就憑你那初中沒畢業的學歷,到大樓能干什么?

我說,那么把我調到檢驗科也行。

我爹說,你以為這個廠是你爹開的?

原本我想等自己先混好后,再想辦法把秦獸和公老虎調到我身邊來,沒料到周副廠長一副大公無私的態度。最后,我們三個繼續在車間擺弄鐵塊,一弄就是三十多年。

因為此事,我一直不肯原諒我老爹,后來老爹退休了,對我好了起來,經常背著我老娘和妹妹給我零花錢,我便原諒了老爹。再后來,老爹化成了灰,我便經常懷念老爹。若是老爹在世,他不會看著我老娘和我妹妹把我趕出家門。endprint

我四十歲生日那天,秦獸替我操辦了兩桌酒席,經常在一起打麻將的賭友喊來助興。那晚我喝醉了,和秦獸無緣無故吵了起來,最后公老虎也加入爭吵,我們三人在地上扭成一團。

第二天路過潘西施的小賣部,潘西施一臉幸災樂禍的表情問我,周扒皮,聽說你昨晚被公老虎和秦獸群毆了?

我怒道,是哪個王八蛋造謠?要是我知道是誰,定要撕碎他的嘴。

潘西施得意洋洋的說,撒泡尿照照,你就知道誰是王八蛋了。

我回到宿舍打盆清水當鏡子照,看到疼痛的右臉頰上紫了一塊,后來我抬起手檢查,媽的我手肘上的皮也掉了一塊。

我們三人并沒有因為打架而反目,到了晚上,我故意在麻將館快要關門時去報到,秦獸和公老虎打完麻將后,又約我一起去夜市喝酒。

秦獸從公文包里掏出一瓶云南白藥噴劑遞給我說,拿去。有傷口的地方不能噴。

我無所謂地接過,接的心安理得,誰讓這小子娶了個卷煙廠的老婆呢。

我們三人,秦獸最富,有錢有車有別墅有單元房有老婆,但他不忘舊日弟兄,每晚都來和我們這些窮鬼混在一起打小麻將。

公老虎也有房有老婆,但沒車。秦獸不在場時,公老虎會對我感嘆,這年頭,有房有車算不上富人,沒房沒車絕對是窮人。

我贊同公老虎的觀點,因此我總找機會罵秦獸靠老婆吃軟飯。秦獸反駁說,老婆養老公,不算吃軟飯。

那次秦獸還從包里掏出幾包白包給我,我抽了一支后說,這白包的味一點都不好,太嗆人了。

秦獸說,你他媽不要算了,還給我。老子珍藏了十多年的白包,你他媽敢嫌難抽。

我收好白包后,盯著秦獸的公文包說,秦獸,你他媽要老婆養羞不羞?要是我,早把那個婆娘休了。

秦獸白了我一眼說,周扒皮,要是我把她休了,你小子還想抽白包嗎?

我說,還是別休了,其實你老婆挺好的。

我并不知道秦獸的老婆有多好,秦獸的老婆從來不到麻將館查崗,而是在秦獸伸手時給他錢。但我總覺得這樣的老婆一定有問題,我問公老虎,秦獸和他老婆是不是有什么問題?

公老虎說,人家兩口子沒問題,你才有問題。

秦獸第一次拎著公文包來時,問我知不知道是啥牌子,我說不知道。秦獸鄙視地看著我說,周扒皮,我給你科普一下知識,免得你在外人面前丟人現眼。記住標志,這是金利來,男人的世界。

我奇怪他怎么只對著我說,而不是對著我和公老虎一起說。后來我明白了,公老虎的老婆在商場工作,公老虎有可能從老婆那里聽過金利來這個牌子。

公老虎的老婆叫母老虎,當著她的面,沒人敢喊她母老虎。包括公老虎在內。

我聽到有人背后議論母老虎和別的男人有染,雖然我不太相信,但是本著對兄弟負責的原則,我決定試探母老虎。

讓我失望的是,母老虎對我的引誘根本不予回應。我發給她的手機短信如石沉大海,對她的眉來眼去她就當沒看見。公老虎什么也沒覺察,我想,我這么做是為他好,他若是知道了,自然會理解我的一片苦心。

就在我幾乎放棄對母老虎的試探時,上天給了我一個機會。

那是一個夏天的晚上,母老虎來麻將館查崗,穿了一條低胸的吊帶短裙,露出了白皙的大腿。我說她的大腿白是因為,母老虎走進來時,我正低頭看著報紙,于是我在緩慢抬頭的過程中,目光鎖定在她的大腿上。我便想起了潘西施那兩條同樣也白皙的大腿。

母老虎站在公老虎旁邊看他打麻將,我站到母老虎身旁,邊拍她的肩膀邊說,最近你們商場有沒促銷活動?我想買件毛衣。

說完我立刻感覺哪里不對,我為什么要在夏天說買毛衣呢?

母老虎一扭肩膀甩開我的手,低聲喝道,周扒皮,你的狗爪子不想要了?

我抬起手還想繼續放到母老虎幾乎裸露的肩上,當我的手懸在半空中時,我再次問她,有沒有打折的毛衣賣?

母老虎打了我一巴掌,怒氣沖沖走出麻將館。聽不到她高跟鞋的落地聲后,幾乎全部人都笑了起來。我也笑著說,真他媽是個母老虎。

公老虎頭也不抬,打出一張發財后,對著麻將桌說,我說過,叫你別惹她。

我把手上的報紙扔到公老虎腦袋上,對著他的后腦勺說,這么兇的女人,趁早休了算了。

公老虎轉過頭看著我說,把錢還給我。昨天母老虎還讓我別向你要錢。你他媽還是人嗎你?

我摸著被母老虎打過的臉說,還是別休了。下回她還想打,我給她打右臉,現在我的臉左右不平衡了。

麻將散場后我們去夜市喝酒,我對公老虎說,母老虎是個好女人。

秦獸說,周扒皮,和兄弟的老婆搞上的人,禽獸都不如。

我說,我什么時候如過你倆了。

說完我的心里顫抖了一下,還好,我和潘西施的丈夫不是兄弟。

我從來沒有想到母老虎對我會如此好,她叫公老虎別向我要錢,大概是覺得她對不起我對她的勾引,對我作出一點點經濟上的補償吧。

其實我并不欠公老虎的錢,無非是有時候身無分文,打麻將的朋友們又非要AA制喝酒,公老虎便幫我把份子錢交了。

我特反感湊份子錢吃飯這件事情,按理說,誰富就該誰請客。

除了份子錢,我在潘西施那里賒東西的錢,她也會找公老虎和秦獸要。

有時候我覺得母老虎雖然平時不大理睬我,關鍵時候,對我還是有情有義的。而潘西施對我,就只有索取沒有奉獻了。

潘西施索取我的勞力和身體,還弄得像是我占她多大便宜一樣。回頭想想,大概也不能全怪潘西施,誰讓我自己渾蛋,抵制不住她的誘惑呢。

我和潘西施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事情,就連公老虎和秦獸都不知道。我總覺得女人像衣服,總有穿舊扔掉的一天。作為一件衣服,它不應該介入兄弟之間的感情。endprint

蘇小小帶著妞妞無情地離開我后,那倆渾球不懷好意地問我會不會想女人,我告訴他們,找女人多麻煩。

秦獸說,周扒皮,你不會是已經揮刀自宮了吧?

我沒理他。

潘西施不再和我來往后,我更加慶幸沒有讓公老虎和秦獸知道,不然以那倆渾球嘴不把風的德性,說不定我早被潘西施的老公宰了。

我第一次見到潘西施白白胖胖的身體,也是在一個夏天。那是個中午,別人都去上班了,我因為等待流水線上線的工友做出零件后才有活干,無所事事便跑到潘西施的小賣部買彩票,順便和她閑聊打發時間。

潘西施讓我幫她把一袋大米扛到她家六樓上,隨后她叮囑幫她看店的小姑娘說,我可能要過一陣子才來,如果你叔叔打電話來,告訴他我去進貨了,你再打家里的電話告訴我他說什么。

我搞不懂潘西施不就開個小賣部,順帶賣彩票,還要請個小姑娘幫忙,真是多此一舉。后來當我和潘西施有了一腿后,才感到,那個小姑娘的存在對我倆非常重要。有時我幫潘西施搬東西到她家后,小姑娘會打電話告訴潘西施,她叔叔下班要去釣魚。

小姑娘無形中成了我和潘西施的望風人。

那天我把一袋25公斤的大米扛到潘西施家,她遞給我一杯冷水,我一口氣喝掉后,喘著粗氣說,真熱。

潘西施讓我坐沙發上休息,她挨著我坐下,她也說,真熱。邊說邊解開了襯衫的一個紐扣。潘西施的扣子本來就沒全部扣上,這一下我從側面看到了一半她白皙的胸部。我咽了咽口水,說,是啊,真熱。

我自己又接了一杯冷水,一口氣喝下。潘西施的襯衣扣子全都散開了,我看見了她呼之欲出的兩座山峰,我艱難地咽著唾沫說,真熱。

我又接了一杯冷水,挨著潘西施坐下,問她要不要喝水。我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問她。潘西施站起身,邊扣紐扣邊說,呆子,滾!

我猛地把潘西施撲倒在沙發上,潘西施罵道,周扒皮你這個渾球。

我瞄了一眼門鎖,問潘西施,武大會不會突然回家。潘西施在我身下“撲哧”笑了起來,邊笑邊說,死鬼,你還真把自己當成西門慶了啊。

我也笑著說,可我不姓西。

說完我發現自己的話語有錯誤,西門慶也可能不姓西,他可能姓西門,或者直接姓西門慶。我想向潘西施解釋,只聽見她哼哼唧唧的聲音,她不再說話。我便也不再說話,我想速戰速決,畢竟我還是害怕武大突然回來把我和潘西施捉奸在沙發。

后來我才知道我的擔心是多余的,潘西施的老公經常陪副廠長去釣魚,潘西施帶我到她家的時間段,是最安全的。

我雖然不姓西,也不姓西門,更不姓西門慶,但每次想到潘西施的老公,都在心里稱他武大。我們一位副廠長喜歡釣魚,武大因此也就喜歡上了釣魚。當然,釣魚的副廠長不是我爹周副廠長。我爹早就化成灰了。

自那次以后,我在潘西施小賣部買包煙,或者拿個打火機什么的,她偶爾也會不收我的錢。

我第二次幫潘西施抬了個里面什么東西也沒有的大紙箱到她家后,潘西施面紅耳赤的說,死鬼,你真行。為什么蘇小小要和你離婚呢?

我說,就是因為這個,蘇小小才和我離婚的。

潘西施咯咯笑了起來,邊笑邊向我撲了過來。

現在,我感到口渴,我閉著眼睛把手伸到床頭旁的小桌子上,摸到了裝有半瓶酒的礦泉水瓶。我不太想喝酒,于是便把手縮回床上。不知為什么,每次想到潘西施,我就會感到特別口渴,真他媽邪門。

想起我和潘西施明來暗往的一年多時間里,潘西施不止一次對我笑罵,死鬼,你真厲害。我便想起蘇小小。蘇小小當然不是因為我對潘西施說的那個理由才和我離婚的。

蘇小小和我鬧離婚時,說得最多的一句話便是,周書群,我當初真是瞎了眼,才會嫁給你這個中看不中用的男人。

我最終還是忍不住口渴的折磨,起床喝了一杯冷水。當我下意識打開我這屋內唯一一盞電燈時,才知道,天已經黑了。從門縫飄進來一股炒菜的香味,鍋碗瓢盆的碰撞聲在走道上此起彼伏響著,那些做生意的人已經回來做晚飯了。

我住的這棟四層高的青磚樓,雖然廠里官方的說法是單身宿舍,但據我觀察,大都是一些一家三口做小生意的人或者兩個小情侶住在里面。單身居住的職工,除了我,大概還沒占滿一層樓吧。

我去向房管科申請宿舍的時候,女科長把走道盡頭這間最大的房子鑰匙給了我。當時我數了一下一層樓大約有幾間,媽的真嚇人,我居然數出十多道門來。

聞著外面飄進來的香味,我感到胃里有抗議聲,便打開一包土豆片,坐在床沿上,邊吃邊喝酒。公老虎和秦獸吃過飯回來打麻將,經過我的樓下時不會再喊我。先前我的不應答,他倆肯定以為我不在家。

喝了一陣酒后,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于是走到門口看看地上有沒有意外的驚喜出現,然而我失望了。看來今晚我老娘不會過來了。

那次公老虎和秦獸看到我把木門卸下,在門底中央處用刀削出一個小圓弧后,問我是不是太寂寞,要放幾只母老鼠進來作伴。我告訴他倆,我這是在創造藝術,化腐朽為藝術。當時那倆家伙像看外星人一樣瞪著我。

第一次發現有幾張鈔票躺在地上時,我真是欣喜若狂,為了讓友好的老鼠多帶來一些對我有用的東西,我便在門底給它們大開方便之門,也就是擴大了門與地面的縫隙。后來有一天,我躺在床上看到幾張鈔票從弧形門縫處爬進來,便想看看是一只長什么樣的老鼠來救我。我躡手躡腳走到門后站了一會兒,老鼠沒等到,卻聽到了走道上我老娘咳嗽的聲音。

我老娘從來不敲我的門,她要等天色暗了才來,隨便從門縫里塞幾張鈔票進來。我知道,老娘從把我趕出家門那天起,就再也不愿見到我這個兒子。大概她聽別人說我的生活不太樂觀,怕我餓死了,她要遭人指責,所以才會每個月定期來看我是否還活著。

其實老娘并不知道,我是個對生活有追求的人,因此每個月,我都要懷著希望買上幾次彩票。上個月發薪時,我的賬上出現了一百的數字。為此,才會在每次湊份子錢時,不是公老虎幫我付,就是秦獸替我付。endprint

我接著慢慢喝數量不多的酒,后來感到舌頭不舒服,更加的口渴,便又躺到床上,閉著眼睛繼續設想我買的彩票中大獎。

想到錢,我便想起半張五十元的鈔票。那天我實在沒有吃的了,便拿著半張鈔票去潘西施的店里買彩票,潘西施告訴我,半張五十的只能當成十塊的用。

我知道那騷娘們是在訛我,但我沒有辦法,我身上只有那半張鈔票,另外半張在我女兒妞妞身上。最后潘西施收了我的半張五十元,給了我五注體育彩票。我想順便拿走一個打火機,潘西施舉起手中的蒼蠅拍拍在了我手上,致使我沒得逞。

我的妞妞今年十六歲了,我等著她將來帶著半張鈔票來與我相認。若不是迫不得已,我根本就不會把自己身上與女兒相認的唯一信物換成彩票。

十年前,蘇小小把妞妞強行帶走,我老娘恨我連自己的女兒都留不住,把我趕出了家門。

十一

我咽了一口口水,第一次發現躺在床上咽口水,實在有一些困難。

蘇小小是我在飯店吃飯認識的,當時我對公老虎說,這妞不錯,我要了。

我了解我老爹那自作清高的脾性,他不會同意我帶一個在飯店打工的外地女孩回家,于是我把生米做成熟飯后,帶蘇小小到了家里。

辦了婚禮后,老爹把蘇小小安排在廠里上班,開始是在車間做臨時工,在蘇小小生了妞妞后不到一年,老爹把她轉正了。

我們魚木市曾經的支柱企業在我老爹還當著副廠長時,便已開始走下坡路。當然這不是我老爹的過錯,這是經濟發展的必然趨勢。可惜蘇小小不懂這些大道理,她開始對我有大把時間打麻將產生了怨言。

我對蘇小小說,又不是我不愿干活,是車間沒有事情可做,不打麻將找樂子,你讓我干什么去?

蘇小小說,有本事的男人都出去想辦法掙錢養家了,誰像你這個窩囊廢啊。

我說,你好手好腳,干嘛要我掙錢來養你。

蘇小小哭道,周書群你這個王八蛋,一點男人的責任心都沒有,再這樣成天賭博,我就和你離婚。

我說,離就離,你一個帶娃娃的女人,還想指望哪個男人要你。

隨后,蘇小小帶著妞妞搬出了我父母的家,不久便向我提出了離婚。我跑到蘇小小租住的地方打了她幾巴掌,那幾個巴掌加快了我和她的離婚速度。

蘇小小帶妞妞離開魚木市時,我老娘要我把妞妞追回來,老娘說,你不把妞妞帶回家,我就沒有你這個兒子。

我在車站大門口找到了蘇小小和妞妞,我對妞妞說,妞妞,跟爸爸回家去。

蘇小小說,妞妞,你沒有爸爸。

妞妞滿臉淚水看著我,我說,妞妞,你去到哪里,別忘了給爸爸寫信啊。

說完我才想起,妞妞只有六歲,不會寫信。于是我又說,妞妞,你長大后,要記得來找爸爸啊。

妞妞點點頭,蘇小小不耐煩地拉著妞妞說,妞妞,我們走。

我從口袋里掏出一張五十元的鈔票塞到妞妞手里,妞妞,你長大一定要回來找爸爸啊。

蘇小小打了我一巴掌,從妞妞里搶過鈔票,撕成兩半扔到了地上。我撿起鈔票,塞了一半在妞妞手里說,妞妞,以后你拿著這半張錢,來和爸爸相認。

蘇小小又打了我一巴掌,這次,她沒有把妞妞手中的錢搶了扔掉,而是拖著妞妞的手走進了車站。妞妞轉過頭,哭著喊了一聲,爸爸。

十二

我回到家后,老娘看我單身一人,便把我的衣物扔到門外,讓我有多遠滾多遠。

我去房管科要求分配一間宿舍,女科長說,周書群,宿舍只分給單身職工。

我說,我現在單身了,符合條件。

女科長說,你家里有房子,不應該再占用廠里的宿舍。

我說,那是我父母的房子。是不是因為我老爹化成了灰,所以你故意刁難我。

女科長白了我一眼說,周書群,廠里的單身職工沒房住的有很多,我這是照章辦事。

我一掌拍在女科長辦公桌上,大聲說,我不管。今天你要是不分房子給我,從現在開始,我就住這里了。

說完我便在女科長面前的椅子上坐下,順便從她辦公桌上抓起幾張報紙,認真的讀起來。

女科長從抽屜里拿出一只鑰匙扔給我。

我這間房子因為在走道盡頭,比別的房間大概多出了兩到三平米,全部也就十多平米吧。因為在盡頭,窗戶便懸在半空中,便沒有人能從窗戶里給我投東西,只有我老娘偶爾從門縫塞進來的幾張鈔票。后來她看到門縫開大了,也會從家里帶點其他食物塞進來。

十三

有個蚊子在我耳邊嗡嗡直叫,打斷了我的回憶,我起床點燃一支蚊香。你們肯定猜到了,蚊香也是從潘西施小賣部里賒來的。我去賒蚊香時,潘西施罵道,讓蚊子叮死你算了。你除了選舉人渣時占個名額,活著還有什么用。

我湊近潘西施說,你知道我還有個用處,別人可不知道呢。

有人走過來,潘西施臉一紅,小聲說,快滾。

我也小聲說,武大現在還去釣魚嗎?我很有空的。想我就約我啊,別跟我客氣。

蚊香果然有用,我又可以安安靜靜躺在床上了。我便接著回憶。

十四

我搬進單身宿舍后,我老娘并沒有把我的家門鑰匙收繳,在很長一段時間,我還是有家可歸的。至少,我沒錢時,可以回家吃老娘做的飯。老娘提到妞妞就會罵我,我當成聽不見。

那時我妹妹周書好一家只在周末回娘家吃飯。周書好嫁人后,被教壞了,見面也不給我好臉色看,我當作沒看見。直到有一天,周書好聯合老娘把我趕出家,我真正成了無家可歸的單身漢。

周書好因為所在工廠私有化,便閑在家里相夫教子。我妹夫是個成天只知道掙錢的出租車司機,與他相比,我老娘更加要罵我了。

周書好趁我搬出娘家之際,全家搬進了娘家的80平米房子里。我問老娘為什么嫁出去的姑娘還要回娘家住,老娘告訴我,周書好要回來照顧老娘,順便把她家的房子出租,收取租金貼補家用。endprint

我知道周書好照顧老娘是順便的,霸占娘家房子才是主要的,但我沒對老娘說出來。

老娘說,你妹妹多孝順,哪像你這個逆子,只會把我的血壓氣高。

我知道周書好夫妻打著把我從娘家徹底趕走的主意,那天我回家,周書好正在廚房做飯,我站在廚房門口問她有什么好吃的,周書好邊切菜邊說,周書群,你怎么還好意思活著。

我抓了一塊油炸排骨放在嘴里,邊嚼邊說,你這話什么意思。

周書好說,我如果是你,早一頭撞死了。

我說,那你為什么還不去死。

周書好舉起菜刀揮了揮說,你什么都沒有,去死吧。媽已經答應把房子給我了。

我打了周書好一巴掌,周書好邊哭邊罵邊舉著菜刀向我砍來。周書好罵道,周書群,你這個王八蛋,竟敢打我。

我躲避周書好的時候,腦袋上挨了我老娘一羽毛球拍,老娘與周書好邊圍攻我,邊罵道,你這個畜生,連你妹妹都要打啊。

我邊躲邊回老娘,畜生也是你生的啊。

老娘大哭起來,畜生,你給我滾。

我看這架勢,這母女倆不打死我不會罷休,若是被自己的老娘和妹妹打死,公老虎與秦獸定然會因此取笑我一輩子的,我太了解那倆家伙了。于是我從茶幾上抓了一包外甥的土豆片,一邊向外跑一邊對外甥說,改天老舅買兩包還你。

幾天后我想,我老娘和周書好的氣應該消了,便回家蹭飯,結果發現,家門鎖換了。

十五

那個蚊子又在耳邊嗡嗡叫喚,我想起來了,每次向潘西施買的蚊香,只會把蚊子熏暈一會兒,根本毒不死蚊子。我只好起床開燈到處找蚊子,邊找邊罵潘西施那娘們是個奸商。

想到潘西施,口又渴起來,我只好喝了一杯冷水。這時,手機響了,又是公老虎,我沒接聽的打算。午夜12點,麻將散場,估計公老虎贏了錢,約我吃宵夜。

有時候我看時間,不是為了記住時間,而是為了忘記時間。

那年我們三人拜把子結義時,有沒有說過“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的話,我記不大清楚了。但有難同擔,有福同享的話,大概是說過的。

我吸了吸鼻子,什么氣味也聞不到,看來感冒在急速加重。

我重又躺回到床上,用被子把身體卷成一個大粽子。只要睡到天亮,感冒就會自行痊愈。這是我治療感冒的獨家秘方。當然,在我的秘方中,還有一味最重要的藥引子。于是我在躺下之前,把礦泉水瓶里剩余的酒一口氣喝光。

酒沒了我又想到酒錢還沒付,想到酒錢我便又一次想起潘西施白皙的大腿,想到潘西施我又想到了蘇小小。我記不清蘇小小的大腿是白還是不白,也想不起我女兒妞妞的模樣。她現在十六歲了,是像我多一些呢,還是像蘇小小多一些?

篇外

從5月20日下午6點鐘到21日下午,龔永壽和秦亮亮打給周書群的電話一直處于無接聽狀態,兩人開始覺得事情不太尋常。

一旦常規的生活習慣打破,總是會讓人感到害怕,更別提像周書群這樣生活規律單一的人了。

龔永壽說,要不去周扒皮家里問問他老娘,知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秦亮亮認為從周書群老娘嘴里絕對問不出周書群的下落來,他了解周書群與老娘的關系。

二人從車間來到單身職工宿舍樓下喊了一陣無果后,便沖上三樓踢周書群的房門。龔永壽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打了個寒戰,他的內心隱隱涌出一股不妙的感覺,便阻止了踢門的秦亮亮,自己爬在地上想從門縫看看里面的情況。龔永壽的臉貼到地上,看到了室內與他的臉成水平線的手機,他讓秦亮亮再次撥打周書群的號碼,室內響起悅耳的音樂聲。龔永壽的眼皮莫名其妙顫動起來。

撞開周書群的門并不需要使用多大的力氣,這道木門雖然在不斷重刷的油漆下外表依然光鮮,內里卻早已枯朽。門被撞倒的剎那,兩人幾乎同時看到躺在床上的周書群,也幾乎是同時驚叫起來。

周書群只穿著一條內褲仰面躺在床上,被子落在地上,一只手從床沿垂下,另一只手橫在床頭邊的小桌子上,拳頭緊握,似乎握住什么東西。桌子上散落著幾片土豆片,他平時裝酒的礦泉水瓶躺在墻角邊。

周書群的眼睛半睜著,表情卻比平時平靜多了。

龔永壽使勁掰開周書群緊握的拳頭,發現他手里什么也沒握著。

開始的幾天里,人們紛紛議論周書群的死因,很多人都表現出了少有的關切神情,包括小賣部的老板娘潘西施,她因為聽到周書群的死訊而揉了幾次眼睛。畢竟在熟人印象中,周書群是個樂觀有趣的人。

只要有人向龔秦二人打聽最后見到周書群樣子時的情形,龔永壽與秦亮亮的表情都很傷感,人們看到了這兩個男人眼眶里的濕潤。一周后,其他有趣的事情取代了周書群作為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漸漸向龔秦二人打聽細節的人少了。

在人們熱衷于向龔秦二人打聽時,龔永壽與秦亮亮對現場的還原產生了一些分歧。龔永壽認為當時從周書群躺著的床上散發出一股讓人不舒服的氣味,而秦亮亮則認為,那股氣味從前就在周書群的房間里一直存在著。

一段時間以后,龔永壽與秦亮亮也就不再爭論任何與周書群有關的事情。在麻將桌上或是酒桌上,他們更換了話題。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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