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戲

小雨

學校搞美化，在進門處新修了一個魚池，還放養了鯉魚。放魚的時候，總務主任望了望遠處的夕陽和操場上的學生，對看門的老孫頭說，孫師傅，您多分分心，看著點這魚。

看魚，本不是大事，況且老孫頭也喜歡看魚。黃昏，幾縷艷紅的夕光映照著魚池，平平的水面上尺把長的紅鯉魚互相追逐著，結成群地游過來，游過去，還不時探出頭，朝老孫頭調皮地吐著泡泡。老孫頭看著看著，有人喊開門了竟也不知道。

第二天早晨，東方剛剛放白，老孫頭爬起來，大門都沒開，便急不可待地去看魚。乳白色的天光映照著魚池，水好像更清了，魚像更精神了，它們又結成群地向老孫頭游過來，并一齊向老孫頭吐出一串泡泡，還把魚肚調皮地一翻，又轉過身游走了。老孫頭笑了，這魚好像也通人性，跟他耍呢！時間尚早，老孫頭就靠在那里專心地看魚，看著看著，老孫頭臉上的皺紋忽然慢慢地僵直了，他看到了一個發白的魚肚，在魚池的水面上，一起一伏，一隱一現，可就是不翻過來。他使勁揉揉眼，再看，那就是一條魚，白肚朝上，在水中一幌一幌，老孫頭的心頓時砰砰跳了起來，他壓住呼吸，緊盯著那魚肚，希望它一眨眼工夫，一個翻身，游得無影無蹤。他的心像時鐘，在一下一下地跳著，一直跳了一百多下，那魚還沒翻過來。老孫頭慌了，戰兢兢走過去，用手勾勾，魚一動不動。

老孫頭跳了起來，大叫著去找總務主任。總務主任住在院內，一會兒被老孫頭拉了過來。兩人走到魚池邊，老孫頭指指池中的白魚肚，對總務主任說，那魚——我一早就起來——我看著呢，絕對不是——沒有——

總務主任沒說什么，用手把死魚拎起來，看了看，要走，走了兩步，又停下來，拎魚的手伸過來，對老孫頭說，這魚——你做了吃了吧！老孫頭一愣，轉爾像突然想起來了，這魚原來是可以吃的，市場上的鯉魚十塊錢一斤呢！于是，他猶豫地伸出手，接過了魚。總務主任再沒說什么，走了，走了兩步，仍回過頭，說，您多分分心，看著點這魚。

這一餐老孫頭吃得特別好。一斤多的鯉魚新鮮著呢，味道鮮美之極，老孫頭還喝了點酒。這一天，他竟多掃了一遍院子。閑暇時又專心地去看魚，魚兒見他過來，照例成群地向他游來，照例地向他吐著泡泡。

第二天，天蒙蒙亮。老孫頭又趕緊去看魚。魚池里，水光天光融在一起，池水顯得更加清澈，幾十尾紅鯉魚好像同老孫頭一起醒來，一齊向老孫頭游來，游到池邊，像昨天一樣，照例調皮地把魚肚朝老孫頭一翻，又一個挺兒潛到了水底。老孫頭喜滋滋地看著，看著看著，突然，他臉上的肌肉又僵直了，又一個魚肚飄幌幌地浮在水面——他的心臟又跳了起來，他數著，等數到一百下的時候，他撲過去——他又把總務主任拉了來。總務主任來到池邊，老孫頭用手拍著胸脯說，我看著呢——絕對不是——沒有——

總務主任仍沒說什么，只是眉頭皺了皺，用手拎起死魚，向老孫頭一伸，說了一個字，給——便轉身走了。老孫頭接過魚，也沒說什么，嘴角動了動，像是咽了幾下口水。

這一餐老孫頭又吃得特別好。他變了一個烹調方式，做了一回糖醋鯉魚，并且多喝了一杯。這一天，他多掃了兩遍院子。

又一天過去。第三天早晨，老孫頭像已經有了習慣，早早起來，仍然撲到魚池邊去看魚。魚兒像前兩天一樣，照樣向老孫頭游來，又一齊向他吐著泡泡，然后又一個翻肚，接著迅速潛入水底。老孫頭看魚群游走了，眼睛不由自主地又轉向水面，尋找那個總是出現的魚肚，只是現在他對那個魚肚好像不那么反感了，似乎還充滿了那么一點點激動和渴望。可是，水面上竟空蕩蕩的，除了天光、水光和樹的倒影，竟沒有任何令他矚目的東西。老孫頭揉揉眼，再次搜尋水面，水平如鏡，幾片柳葉貼著水皮，一條魚偶爾翻了一下肚皮，可眨眼間又翻過去了。咋沒魚肚了呢？老孫頭十分納悶，也十分不解。他又揉揉眼，眼光像飛機一般在水面上搜尋了幾個來回，轟炸了幾個來回，證實今天確實沒有魚肚了，他才頹然地嘆了一口氣。天還早，周圍一個人也沒有，只有早起的鳥兒在樹上吱吱喳喳叫著。突然，一種從沒有過的想法這時在老孫頭的心中升起，他因這想法而激動地顫抖起來，嘴唇開闔，呼吸急促，喉結在一下一下地蠕動，他似乎在使勁地把這想法吞咽下去，可這想法太強烈了，太有力了，以至于他咽了十幾口唾液也沒有壓下半分，反而更猛烈地升到他的頭頂，他似乎聞到了那種誘人的香氣——應該有魚肚的，前天有，昨天有，今天也該——終于，那種升起的想法主宰了他的靈魂、他的肉體，他豁然了，通暢了，他從旁邊拾起一根柳條，掃了一眼靜悄悄的周圍，飛快地撲到魚池邊，毫不猶豫地朝水面上的游魚打了過去——

這時，從旁邊突然沖出兩個人來，是總務主任和另一個校工。總務主任握住老孫頭的手，憤憤地說，我猜就是你干的，果然——老孫頭還像沉浸在夢里，怔怔地看著總務主任——

老孫頭被解雇了。當他背著行李卷走過魚池時，魚兒照樣成群地向他游來，還向他吐著泡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