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懷超
水燭:照在蒼茫無人時
萬物有靈。
當我們彎下身子,你是否發現萬物都有他們的氣場、他們的隱語?人類與萬物是相互庇護的,物我相生,互為生活。然一旦萬物叢中生長著人類的欲望,人類的貪婪,那么可以確定地說,人類已經從自然的整體中成為孤獨的一支了。我以為人類是孤獨的,因為在萬物面前,人類已經走到他們的對立面,打量動植物,無不是饕餮之詞。解讀大地上的每一株植物,走進植物的每一個內心或者世界,或許我們會得到生命蔥綠的密碼,人與植物,哪怕腳下最卑賤的植物,都以包容萬物的心態,繼續在水面之上,時間之上,生長。用生命的光亮執著于燭照大地。我們呢?誰的內心還有那一絲溫暖的光亮?
水燭,其實就是菖蒲,亦叫香蒲,香蒲只是揭示出這種植物的表象特點,沒能道出植物內心的堅守。我青睞于水燭這個詩意的名字,水是滋潤萬物的元素,燭是照徹萬物的光亮。有沒有一種植物擁有照徹水面之下與內心之中的光芒?如果我們走進水域,解讀他的名字,你不能不驚嘆,當初起出這樣的名字,絕對是世間少有的音符,是充滿人性與神性的想象。
水燭生活在水中,茫茫水域,無花無柳,卻有這么一叢植物,從水底滋滋冒出來,遍身裹滿碧綠,密匝匝地林立于水面之上,蒼白空洞的時空充溢著生命的涌動。然后從深邃無言的水面上,從碧綠的內部,開始孕育,開花,到了秋天,莖稈上端就會生出艷麗的蒲棒來,越到深秋越是膨大,顏色也由剛開始的淡黃逐漸變得深黃、棕黃,直至絳黃。蒲草莖稈最頂端的雄花脫落之后,其生在下端的雌花會一直保持到初冬,此即俗謂之蒲棒。蒲棒的形成是蠻有韻味的。據資料考證,這蒲棒是水燭雌花孕育而成的,雄花則在雌花之上。這有趣的特征讓人莫名想到時尚的男女,男人頂天立地,撐一把油紙傘,在雨天為女人撐起一方天空,女人在男人的世界里,開著美麗的花兒,散發著芬芳誘人的香味,做著輕煙一般美麗的夢幻,楚楚動人,回眸驚魂……
水燭本身的綠就夠人類細細品味了。能一江春水,化作萬頃綠波,搖曳在水波之上,拓展生命的足跡,讓我們看到水是活的,土壤是活的,甚至水面上的日子都那么充滿靈氣。特別是那筆直挺拔的身軀。水燭看上去是纖弱的,不禁水面上的風雨,然蘊含著無限的堅韌之勁,從虛無處葳蕤一片綠地。我不知道在蒼茫的水面之上,遼闊之上,一叢叢水燭有何作用,到底在彰顯著什么,一片水域的孤獨伴隨著一群水燭的孤獨,一個萬物相依的境界呼之欲出,水為水燭而生,水燭是點亮水的眼睛。水燭之上,我們沒有看到明亮的光芒,多見那些高飛的鳥群,偶然會當作停息的月臺,或者流動的家園抑或一片清涼的綠地!
人與鳥不同,人在“吃”這本書上已經寫下清晰的文字:其嫩芽可生吃,根可炸、蒸或曬干磨粉做餅。《詩經》上即有“其蔌維何,維筍及蒲”之句。縱然有那么幾句“青羅裙帶展新蒲”“夾道蒲荷長欲齊”“蒲芽出水參差碧”……也不過是粉飾人類的胃部而已。即使有水燭的知音也不過是從療傷的角度出發。醫藥學家說,蒲棒錘頂部的黃色花序,就是上好的民間中草藥(草蒲黃)。現代醫學證明,蒲草具有調經、理氣等保健功效。
《本草綱目》里記載:蒲草,氣味甘平,無毒,主治口中爛臭,去熱燥,利小便,補中益氣。
每一種植物,都是一盞燈。水燭的最后,上演的是讓人疼痛的一幕:西風下,原本凌波的傲然,只幻成了一綹綹的絲縷、團絮狀物,帶著細小的種子飄散四方。一種生命走到了盡頭,無數鮮活幼小的生命從四面八方開始新的跋涉。
還好,在水底深處,水燭的根還在。
根在,水燭就不會消失,那光芒就不會熄滅。
我對水燭的關注已久,特別是他們偏隅水域的一角,在不知名的時空里,潛滋暗長。抽出細長碧綠的葉子,長出褐黃色的蒲棒。無數柔弱與秀美的綠葉,在晨曦的微風里,恰似一披著長長頭發的女子,站在詩經的那條河流畔,在天地間,遙望著,沉思著。似乎大地的承載與天空的深邃都無法阻止她那神思與惆悵。千百年來誰也讀不懂她內心的密語。
有趣的是,人類讀不懂水燭,就在歷史的某個時分,用羽毛蘸著時間的露珠,在那細長的葉子上刻下文字。這是短暫的一段歷史,是在沉重的竹簡消失之后,在紙張還沒有孵化之前,蒲葉就是文字的船槳,承載與肩負著人類前行的足跡,甚至有時候蒲葉也會秘密地給人類自身傳遞情報。但蒲葉從不去讀那些同類殺戮、刀光劍影和口蜜腹劍的名利紛爭。一切都是浮云。對于蒲葉來說,在天地間活著,有滋有味地生長,保持向上的姿態,這是最好的方式。“天空中沒有留下飛鳥的痕跡,但我己飛過”。眺望的水燭,需要擔起的就是一盞燈的光芒,只管照徹,無關風與物。一根根蒲棒,舉著沉甸甸的重,直豎豎地向天穹。那別樣的重,明知道過分的負荷會導致自身的折斷,可這與生俱來的重,卻無法拒絕與躲閃。
誰能洞悉水燭經年的負重?
人類才不關心草類的輕與重。人類這棵常青藤,膨脹的永遠是一張大嘴和那填不飽的胃。即使無法下咽,依然要找出下手的動機,這是占有與自私的心理在作祟。實際上,與水燭為伍的,都是些在泥土里摸爬滾打的農人,從水燭身上走過的人,早已失憶了昨日的燈盞。這些與水燭一樣在自然與天氣中掙扎生長的農人,大地給他們的除了泥土和村莊,剩下的就是這些千奇百怪、種類紛繁的草叢了。
草,是他們日常生活的目光,是他們無助的庇護與依靠。
據《禮記》記載,周朝時水燭與生活就糾纏在一起了。農人把水燭的葉子晾干后,編成修身養息的蒲席。輕盈的蒲席,托著沉重的肉身,安置著農人棲息的夜晚。農人的夜晚很簡樸,多與莊稼、大地和天氣有關。在他們的生活或者夢鄉里,惦記的就是那一日三餐,生老病死。溫飽與平安是最大的夢鄉。他們選擇與蒲為席,因蒲葉來自大地,與泥土親近,農人與泥土最貼心,家中有田,農人則心安。隨著對水燭的熟稔,農人對水燭有了新的開拓。夜晚中從水燭葉子上傳遞過來的溫暖感染了農人。斗笠、草鞋、草席、草扇、草簾等走進了農人生活中。曾經的鄉間,多見農人頭戴斗笠,身披蓑衣,腳穿草鞋,徜徉在曠野中,這裝束確乎鄉間的稻草人,遠飛的鳥兒時常把他們當作棲息的地方,大膽的還在頭頂上停留片刻。對于水燭編織的物什,在農人看來似乎是生活的選擇,他們還沒有多少返璞歸真的意識。但是農人們知道,讓生命活著,這是最重要的,至于身外之物,何乎講求?endprint
古人則說一蓑煙雨任平生,世界之大,不外乎安置五尺之身?與大地、自然搏斗的農人,他們與自然最近,只隔著一條水燭席的距離,而對比都市中的人們而言,又有多少紙醉金迷或燈紅酒綠?失眠與浮躁成為都市夜晚一個個逃竄的動詞。唯有農人,簡樸的生活,自然的心靈,他們的心中裝滿植物般的心事,在大地上恪守歲月靜好的境界,保持著生命的原生態。
一件物什與生命、生活息息相關時,這物什就變得神秘與深邃了。水燭亦是。一旦水燭換個位置,不再是身上的蓑衣或者腳上的草鞋,變成了傳說中捉鬼專家鐘馗手中的蒲劍,或者走上端午門楣上,信奉自然、神靈的農人立馬恭敬起來,這水燭不再是一棵植物,物性消失,神性生成,而是一種宗教,正俯視著農人,庇佑著農人。至今,多少農家小院,端午時節依舊高掛水燭、艾草,驅邪避災。可見,在自然災害或者莫名的災難前,農人的依靠僅是這些田間阡陌、水塘里的野草,救命的野草,命運豈是這草能拯救的?或許,在農人看來,自己就是田間行走的稻草人,與其他植物何異?都是大地上的一群植物,只不過會開口說話而己。
卑微的農人,在沉重的日子面前,如何能輕盈得起來?唯有詩人們,在水燭身上,總能找出性情。“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這蒲葦就是水燭。堅韌的水燭恰似《孔雀東南飛》中劉蘭芝的執著愛情,至死不分離。這場愛情悲劇里,水燭由自然物轉化成人的情感的承載物。這綿綿不斷的情思,正是水燭與生俱來的氣質。
也許大自然的情與愛是最牢不可破的。
回歸植物身邊,這是我應對目前生活的一種方式。好比寫作,福樓拜說過,寫作是一種生活。不管是都市還是田園,我們的背上依舊烙印著草根二字。誰的昨天不是與草為伍?大地上的草養活多少我們?吃著草根,人類從泥土上站直了身子。但我依舊懷念過去的日子,外出旅游,看到一只草鞋或者水燭草簾,似乎與久違的親人相遇,那親切、帶著生命的體溫驅趕著我走上前去。撫摸、感知與擁入懷中,撲鼻的來自鄉土的氣息,如我的氣息。
我知道,如今精致的生活誰還是草民?豐富的化妝品與形式多樣的皮草,使生活越來越遠離煙火,遠離大地,臃腫的身子瘦弱的內心逐漸在太平的粉飾中無法觸摸與感知了,懷疑、金錢、禮品、欲望、貪婪、情色甚至肉體的被褥,一層層包裹著,淹沒著。隨之消失的是簡樸、單純和真實。
這些水燭的草編織品,似乎是我們生活的昨日鏡像,用反光的方式,用一件件可以穿透時空的自然之物,越過溝壑與深淵,抵達我們層層柵欄與樊籬的內心。用粗糙代替精細,用簡樸代替豪華,用原始代替包裝,還原生活的面目,還原生命的根本,還原人類的最初行走。在當今生活的微弱光亮中,我倍加懷念千百年前古人穿著蒲草鞋行走的背影,懷念那坐著蒲草墊挑燈夜讀的月色。因為在這些水燭編織品面前,我們找到了一種久己消失的光芒,與古人簡樸生活的心靈互應、對接。正是水燭編織品,讓我們復雜、浮華、虛化和迷亂的生活里有了本真的鏡像,有了與日月星辰同在的草木本色。
我們不能再花哨了,再花哨我們就找不到自己了;我們也不能再包裝了,再包裝世間哪里才有真相?我們就把自己當作一株水燭,極易被忽視的卑微水燭,在晨光里碧綠,在時間里生長,挺直身子向上,在大地上彰顯草根的根系。
幾千年前,我們就是靠著這些水燭、水芹等之類的野菜走出時間的荒原,走出歷史的封面,草根、草葉、果實、花朵等曾都是我們的腹中之物。一天,一年,一百年……用堅韌和卑微養活著人類。那時我們都是匍匐著身子在大地上尋找。我們的頭顱我們的身子高不過任意一棵水燭。
現在,我只想說,讓我們沿著水燭的微光,走向原點,打撈我們久已失去的本真、質樸、堅韌……至少,在蒼茫的寒冬,我們不至于在水燭四下紛飛之際,瞬間白了頭。
灰灰菜:生活抑或命運
灰。我對灰突然有了一種醍醐灌頂般的理解。
世間多少花紅柳綠,崢嶸繁華,落幕之后終其一場塵埃。中國畫的意與境,憑借幾筆水墨和閑逸的白,就把山色空濛、古意漫漶的灰色空間無限大地擴散,逶迤到廣袤的大地上。而時間,則是一場又一場撲天而至的靜雨,落滿山川、城市、村莊、植物、森林,還有行色匆匆的人們。
灰。灰塵,灰燼,灰頭土臉,灰心喪氣,灰的路,灰的村莊,灰的樓群,灰的時間,整個世界就是彌漫著灰塵的容器。
誰會想到,光鮮的背后是灰的隱藏。一棵野草給出了神奇的答案,她叫灰灰菜,一種帶著乳名與萬千疼愛的韻律。剛看到灰灰菜時,弱小的,讓人倍生愛憐的野草,她樸實地落生在鄉間、原野、村莊的屋檐下。鄉村任何偏僻拐角的地方,只要有潮濕的土壤,都有她悄悄生長的身影,或瘦或肥,但只要被賦予生長的使命,就會迎著陽光生長。這副模樣,總是讓人莫名地想到一些守候在村莊里的妹妹們,用樸實無華的時間固守著漸漸空巢的村莊。如果說灰灰菜在你心中就是這副嬌小幽憐的模樣,那你就失去了揭開事物的真相。只要你一不小心,撞倒一棵灰灰菜,俯視的一剎那,你就會大驚失色。碧綠葉子的背后,居然落滿灰塵般的物質。是胎記?是與生俱來的灰?還是游蕩在村莊里灰的隱喻?我突然覺得對這種草有了哲學上的思考。
灰灰菜,帶著大地的印痕,遮蔽著深邃的隱語。是紅是綠,是生或死,劇終之后,均歸塵土。
匍匐在大地上的農人,與灰最近最真,吃著灰生活,燒著灰死去。從土里來,最后又回到土里去,化為塵埃,融入大地。走在村莊里,你就會感受到灰塵的肆掠與張揚。灰的房,灰的瓦,灰的墻,灰的草,灰的農具,灰的牲畜,灰的人,還有灰的生活。勞作者,求學者,放牧者,甚至那些剛從都市趕回鄉間的打工者,再衣著光鮮,走進村莊,轉眼就是一個泥土的灰斑。城市的痕跡在鄉村灰色的襲擊下露出真相。就連那普通話也是灰的,與村人村語一個鼻孔出氣。因為灰塵,童年的生活不知道要遭到父輩們多少灰色的責備。從鄉場上回來,一身泥土的我們,在母親的絮語中,他們揚著毛巾,拍打在我年少的身上,說我邋里邋遢的,渾身灰。父親則笑呵呵,乖,就是個泥猴子么。我倒沒覺得有什么不好,灰就灰,反正一撣就掉了。再說,在陽光下,如果我們細細打量,你就會發現灰塵彌漫,似一曲奔放的舞蹈。我們每天都活在灰塵的呼吸里,灰塵從我們的身體里進進出出,與我們共呼吸。endprint
我們還是回到一棵灰灰菜的身上。在塵土與生命的通道上,灰灰菜曾經成為我們生命的液體,穿過我和阿憶的身軀,流經我們的血管。這是我和阿憶均無法忘卻的光陰。
阿憶比我大10歲,但這并不影響我們成為好伙伴。匍匐在大地上的阿憶與7歲的我一樣的高度。但阿憶是站不起來的。癱瘓。這個與生俱來的悲劇和我的童年聯系在一起了。那是個張著大口喊疼喊饑餓的年代。生活教會我們,要想填飽我們的胃,大地是唯一的承載。大地上除了稀疏的莊稼外,就是這些披在大地蒼涼身上的野生野長、白生自滅的草了。她們從何而來,到何處去,生死都不知歸途。多少年后,我時常在回憶里回望曾經的野草們,一點泥土,長出葳蕤的生命,寒冬一到,又化為枯黃或者一堆灰燼,消失于大地的塵埃里。來年,又是一片青青的野草。在胃部,草與菜之間的界限是不太分明的,很多時候,草就是一道餐桌上的菜,綠色、環保,營養我們胃部、心臟。有人說過,野草,吃的人多了,就是野菜,吃的人少了就是野草。野草野菜,毋庸置疑的是,曾經都是喂養我們身體的食糧。如今,野草野菜的分辨,不是植物學上的分類,在穿越繁華、欲望、卑賤與富貴的帷幕后,一部分是我們口中的野草,是一味味上等稀缺的中草藥,一部分是腳下的一叢莫名的野草,隨時等待的是那野火的焚燒。
挖野菜或者野草,這是我和阿憶生活的命題。我們驚嘆廣袤的曠野沒有一處閑筆。鳥瞰四野,在莊稼遁跡之外,大地上凡是裸露出褐黃色的傷口上,均有彌漫的草族水一般漫漶過去,撫慰起創傷。綠色的元素,揭秘著大地深邃的思想。在草與莊稼之間,又有什么分別?養活命的,似乎都是一種糧食,抵達我們饑饉的胃。莊稼稀疏或者荒蕪,草就是我們眼前的另一種糧食。讀過《本草綱目》,我們還會管窺到這些無名或者有名的野草,靠天氣、鳥類甚至無處不在的野草,在胃部之上,居然還一直承載著我們的生與死、病與痛。
我和阿憶不約而同地走到一起,是饑餓的約定,還是命運的相連?我們就是鄉間兩個土生土長的野草,自己栽培自己,自己飽食自己。熟知鄉間物事的阿憶,一雙腿出賣了他的命運,使他只能望著長天慨嘆,貼著地面行走。而年幼的我也因為家境的貧窮,使得我們從炊煙之外不得不尋覓另一種生活,以此減輕我們對家庭、親人的罪過,救贖我們的內心。閑暇時分,我和阿憶成為鄉間的景致,在旭日或者殘陽照徹的阡陌上,緩慢地移動著我們瘦弱的背影。阿憶指點大地上的花花草草,我就是一把飛翔的小鐮刀,在土壤的表層隨時與一棵野草進行搏斗。有的野草水分足,長得就鮮嫩、旺盛點,有的野草地勢貧瘠,缺乏陽光、雨露,長得面黃肌瘦。有時實在不忍心下鋤,阿憶不以為然,頭也不抬地答道,這就是草的命!阿憶嚴肅地批評我,小孩子家,你懂個屁!活下去,這是我們唯一的理由。
草的世界充滿著許多未知的東西。我們在挖到灰灰菜、車前子、莧菜等時,就必須回家經過鐵與火的考驗,然后走進我們的胃;而有的野草,比如野蒜、茅櫻等,撥開洗凈即可送入口中。土里土氣的野草,把綠色的汁液和看不見的營養,一路迭抵我們的血液中。吃多了野草,我們有時感到一種惶恐。吃的是草,結果排泄出來的還是草,綠瑩瑩的,似乎我們的胃沒有完成對草的分解、消化。這一現象,造成我和阿憶對大地上野草的恐懼心理。當我們把鐮刀再對準灰灰菜、馬筧菜等時,總感到有一種殺戮砍伐向我們自身。隨著灰灰菜、馬莧菜從傷口處冒出汁液,我看到了一種鮮血流溢出來,產生痙攣般的疼痛。以至于我們感覺自己就是一棵野草,一棵名字叫做人的野草,否則為什么我們吃進去的是野草,排泄出來的還是野草?
我問阿憶,我們吃光了野草,吃什么?
阿憶低頭擺弄糞箕里的灰灰菜、車前子等,拋出一聲嘆息,誰知道呢?
野草有一天會不會吃我們報仇?
阿憶指著遠處的墳冢。
墳冢上,長滿葳蕤的野草。
我居住的樓下就是菜市場,這座城市里最大的一座菜市場,每天吞吐著上千斤蔬菜。在鄉村野草與都市菜肴之間,我已經與阿憶分別二十多年了,實際上與野草也二十多年不見面了。再見到這些類似的野草,彼時我與野草隔著幾十層樓的距離了,甚至更高更遠。
我把目光定在市場之外的攤點。可能這樣的視角與我與生俱來的鄉村生活有關。我的身體里,永遠洶涌著莊稼、野草的汁液和泥土的芬芳。菜市場有兩道景致,一是鄉村都市小販的景致,一是鄉村山野的景致。都市小販們,占據著城市的優勢,物質的優勢,帶著城市的味道占據著市場內的柜臺;而鄉村里的農人,穿著布鞋、騎著三輪車戰戰兢兢地徘徊在市場的外圍,兜售著可憐的土菜。一雙眼睛眼巴巴地看著過往的顧客,還要時刻留意戴著大蓋帽的城管,否則就可能被洗劫一空,甚至還要賠上秤桿。他們沒有都市小販的霸道與愜意。但我喜歡到來自鄉土的攤點上買菜。
這不能說是我對鄉村的憐憫與傷感。走進菜市場,你無法越過成山成海的各種蔬菜,整整齊齊地洗干剝凈,壘在水泥柜臺前,比如蔥蒜、蒜苔、萵筍、藕等,從生命的水域剝離出來,像一具具白色或者綠色的尸體,沒有半點生命的火氣。不堪入目的是那些家禽、肉鋪等攤點,白花花的雞肉鴿肉豬肉,還有鮮活亂蹦的各種魚,閃著寒光的刀剖開它們的胸膛,流淌著猩紅的血,還有不再愈合的傷口。鮮活的鴿子從那滾燙的油桶里出來,就是一具標準的干尸,五臟六腑早已隔離身體;然后等待注水,膨脹都市小販的貪婪。龐大的豬早己一刀劈為兩半,橫躺在冰冷的柜臺上,在小販狡詐的吆喝聲中,一把油光寒光的刀劃過肉身,發出滋啦啦的聲響,可惜這聲音里早己沒有了疼與痛。
我偏好到一個中年男人的攤上買菜。來自鄉下的中年男人,騎著一輛老式的永久牌自行車,每天天不亮就從老家趕過來。這是我從長期觀察中了解到的,他的鞋上還沾著露水的痕跡呢。他的蔬菜品種多,黃瓜、西紅柿、辣椒等應有盡有,只是不善于擺設的他,一股腦地放在車子兩邊的柳編框籃里,框籃的脊背上擺著一些樣品。有經驗的人一看就知道這是來自農家的,沒有蔬菜大棚的俊秀與膨大,也沒有城市小販的貪婪與虛偽。這些蔬菜看上去不太美觀,但是你回家一吃,就會感受到這些蔬菜的原汁原味,來自泥土的孕育和陽光、露水的營養。endprint
就是在這男人的車上,我再次看到了灰灰菜、莧菜等野菜。我把灰灰菜拿在手中,綠色的葉子背面,仍是布滿一層白色的塵埃。從鄉村到達城市,依舊不改變它的真面目。
這是什么菜?我明知故問。因為如今物質的膨脹,灰灰菜早己成為野草的一族了,被人們拋棄在生活的餐桌之外。走進城市里的人們,已經禁錮在浮華與浮躁的真空里,與泥土的距離很遠。
中年男人冒出一句,這是我們鄉下人吃的灰灰菜啊,你們城里人當然不認識了。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滿的情緒。
這也能吃啊?這個中年男人聽了我一句話,面孔立馬漲成了醬紅色。
這怎么不能吃?他憤怒地爭辯道,荒年時,哪家不是吃著這些野菜活命的?你,你們忘本了。你難道不知道,現在的食品哪樣沒有毒?什么膨大劑、蘇丹紅、三氯氰胺等,哪有我們農家野菜環保?你們城里人,滿腦子豬油,也該要這些野菜洗洗腦子了……
我尷尬至極,轉而欣慰至極。尷尬的是我理解農人對這些灰灰菜、薺菜等的血脈情深,欣慰的是這些菜至今還沒有從我們視野里消失,即使在這物欲橫流的時代,在都市的邊緣,依然有人在默默地堅守。
中年男人告訴我,現在這些野菜在鄉村也是寶。不只是你們城市人看重這些野生野長的野草。可惜,你們城里人現在回過頭來吃野菜,是配菜,那是養命;我們鄉下人吃野菜,是主菜,與糧食一樣,那是活命。
談話間,遠處城管走過來,中年男人推著車子急忙閃開。
看著中年男人的身影,瞬間這個時代孕育的新名詞蹦了出來:農民工。
這位離去的中年男人與我們城市邊緣的農民工有何分別?這個令人生厭的名字,農民就是農民,工人就是工人,何來農民工?難道工人也分農民工人與城市工人?從泥濘的鄉村走到繁華的城市,一雙球鞋叩不開都市的大門,一身勞動布的服裝,點綴不了城市的晨昏。他們的皺紋、淚水,還有粗糙的大手,裝扮了一座城市的風景,卻無法退去自己一身的鄉土。他們就是鄉村阡陌里的一粒種子,落生在城市的水泥、柏油馬路上,在碾壓中生存,成為活著的一種承載。中年男人,無數農民工,在城市之光的背面,支撐起大廈的是他們的脊梁。他們恰如鄉間的灰灰菜,在光鮮嫩綠的日子后面,隱秘著泥土的宿命。如果我們沿著灰灰菜的碧綠往下走,我們就會在時間的光影下,走到暗處走到灰處,直到走進塵埃里,化為齏粉。
都市與鄉村,不正是灰灰菜的AB面?一部分人走上碧綠,一部分人繼續保持泥土的本色。
中年男人的消失,勾起我對故鄉灰灰菜、人與事的回憶,其中包括對阿憶的回憶。我和阿憶都是吃著灰灰菜長大的,都是在苦難中泡大的。大地上的每一種草,其內心都是苦的凝結,也正是它的苦,使得每一種草都是一味藥,為民間療傷。
再見到當年一起挖灰灰菜的阿憶,是我二十年后回故鄉的時候了。人可以碧綠,可以燦爛,可以華麗;但在光鮮的背后,我們始終銘記著是大地孕育了我們。保持泥土的臉龐,是我們最真的肖像。我們來自塵土,沒有塵土,我們無家可歸。見到阿憶,悲哀的情愫瞬間彌漫開來。屬于童年的那面碧綠早己殆失干凈,只剩下滿面灰塵。
阿憶依舊匍匐在地面上,手中代替小鐮刀的是木質的板凳,曠野也替換成馬路了。他早己不在灰灰菜間尋覓生活,乞討與索要成為生活唯一的方式。異常蒼老的阿憶見到我時陌生了。我伸手給他錢的時候,告訴他我就是當年和他一起挖灰灰菜的小子,他一臉茫然,什么灰灰菜?給錢,不給錢不給走。一根煙頭或者一枚硬幣,都會產生一次大幅度的匍匐行動。
我從口袋里掏出一些硬幣,扔進那個破舊的茶缸。響聲中,我知道童年的灰灰菜走遠了,現在只剩下中年男人眼中的那株灰灰菜,它的身上,落滿了都市的灰塵。只要世間需要,灰灰菜就繼續生長。“只要空閑我必去看望的\就是那些灰灰菜\它們簡單快樂地向上長\在護城河的邊上在大樹旁\木槿花鳥一樣飛翔\京城的灰灰菜與故鄉\一模一樣的灰灰菜\像鄰家姐妹穿著樸素的衣裳……我喜歡熱愛這一切\他們都是我簡單快樂的親人”(娜仁其其格《灰灰菜》)
是的,灰灰菜,阿憶,還有中年男人、農民工,他們都是我的早己熟稔的親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