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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頭·樟

2014-09-17 01:42:48丁燕
美文 2014年9期

丁燕

作家。上世紀七十年代生于新疆哈密,漢族。畢業于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新疆師范大學人文學院研究生。1987年開始詩歌創作?,F為東莞文學藝術院簽約作家,東莞青年詩歌協會副會長,中國作協會員。著有《午夜葡萄園》《木蘭》、散文集《工廠女孩》等。曾獲第三屆“中國當代十大杰出青年詩人”等。

是2010年年底,我來到雨后的樟木頭。

我瞪大眼珠,希望沒有錯過小鎮的一顰一笑,沒有錯過它的任何一點展現。

在這個北回歸線以南,被亞熱帶季風氣候統治的地方,潮熱是它的主角。小街濕漉、逼仄、彎曲,起伏跌宕如迷宮,讓整個城市顛倒、傾斜,像個玩偶世界。不規則的農民房一個挨一個,屋檐幾乎要碰到,卻又留出風能側身的距離。植物長在紅土中,碩大到驚駭:夾竹桃猛暴抽長,鳳凰花野紅逼人,芭蕉葉孔碩無比,香樟樹蒼勁偉岸。

我無拘無束,在混亂的小街中穿梭,卻不曾與任何人相撞,還能適時躲避各類車輛,像黑暗中飛翔的蝙蝠。我走得那樣遠,逛得那樣細,但卻漫無目的。每一次停下腳步,都仔細凝視我所喜歡的那件東西,像能看出它的靈魂。我甚而體驗到某種類似恐懼的心情——我的眼睛、鼻孔、手掌和乳房,它們還是我的,但卻因接收到更充沛新鮮的養料,像朵夜花,陡然膨脹,兀自開放。

在西北烏魯木齊,我早已習慣瑟縮,習慣以緊閉、沉默、痙攣的姿勢面對生活。抵達嶺南這個客家小鎮后,我那些遲鈍多時的器官,變成壁虎和章魚,變成一切有再生能力的動物,從焦干中復蘇?;秀敝?,衣衫下的全部毛孔,全都張開觸角,敏銳異常。我聽到了,看到了,感覺到了——被視覺爆炸攪得滿身漣漪。

這種徹底的放松,于我,是陌生的。

漫步小鎮,一切都格外陌生——甚至連鎮名,都讓我錯愕。在新疆,無論是一碗泉,十三間房,或駱駝圈子、七角井,其背后,都寫著兩個字:干旱;而樟木頭,卻不僅僅是樟樹的木頭,而是滋潤,森林,充沛的負氧離子。原來,清初時,某巡案大人途徑這粵港要道,歇于一棵樹頭時,聞到陣陣馨香,令周身舒泰,獲悉是千年樟樹散發的味道后,遂令此地從“泰安”易名為“樟木頭”。

是的,這就是樟木頭——入夜,逛街的人潮如海洋動物,抖擻著探出腦袋。橫豎招牌亮起,橘黃的燈光如一塊塊夜光表。從巷口到巷尾,無論是糖水、龜苓膏、鵝血粉、生蠔、魚丸、雙皮奶、砂鍋、熱狗腸、腸粉王,皆敞開大門,能看到內里的情形,既混亂,又歡歡喜喜。賣時裝的小店門前,豎著打折牌,黃發小妹用力拍手掌,招攬顧客;樹下大排檔,舉著筷子的男男女女,正嘰嘰喳喳,被煙火和燈光糾纏,面孔模糊松弛;純棉汗衫、夾腳十字拖、七分褲、短裙,一波又一波,反射著霓虹燈的彩光。這是我第一次到達這個嶺南小鎮,可在這里,無論我看到的是什么,都感受到一種強烈的接納和歡迎,感覺自己被陪伴和被保護。

選擇定居于此的那一瞬,多么盲目、瘋癲,甚而,義無反顧。然而,千真萬確,我只用了24小時,便匆忙定下一套小屋,像鼴鼠要避開追捕,逃進洞穴。

所以這一切,都像命中注定:雨后、樟木頭、舒泰和安詳。我像是從一本邪惡的鬼故事中逃出,看到了另一本充滿森林和水果的童話,便急不可耐地翻開扉頁。讓心靈獲得舒緩,是件異常困難的事。要綜合地理學、物理學、心理學、生物學、人類學等各門知識后,才能解釋特定環境下的特殊心態。而現在的我,像購買止痛藥片般,干脆地,在白紙上寫下自己的名字。我知道——我正處于命運的十字路口。即便我恐慌得要死,但為了不讓自己以后后悔,我都不能輕易說出那個字:不。

我聽到自己說:我決定了!

像一把切肉的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選擇,總是那樣被迫。他人永遠都無法相信,我是從“那樣的境遇中”逃出,他們的了解僅限于——我是一個在南方買下小屋的女人。事實上,連我自己,都被這個過于清晰的回答嚇了一跳,但我已無法收回。再溫和的語調,也無法收回我堅定的決心。我似乎已聽到故鄉某些人在說:無論如何,這是背叛!然而,即便腹中充滿寒氣,眼前一片混沌,我依舊俯身,在那張購房合同書上,簽下自己的名字。

在那一瞬間,我并非沒有懷疑自己——離開故鄉,懷著全新熱情,拖著可憐家當,來到這偏僻生澀的小鎮。這樣開始的后半生,注定會充滿各種意想不到的障礙。但那時,我已深刻地明白:無論我決定住在異鄉,或決定返回故鄉,都注定要發生改變。于是,我創造了個人史上的奇跡:第一天中午到達樟木頭,第二天中午,便決定在此地定居,在購房合同書上,簽了名。

是時間緊迫讓我如此不安,還是我冒失的性格使然?

住在樟木頭之后,我像一艘大船遠離了出發地,在航海日記中一遍遍追問起源,一遍遍拷問自己。甚至,在青春年少戀愛之時,我都那樣理智,甚至,我一直都狂熱地喜歡理論,試圖讓落在紙上的字詞,都閃著理性之光。然而,人到中年,我卻被茫然裹挾,做出了這樣突兀的決定:讓24小時的思考,徹底改變后半生。

一切都在那個頃刻發生。而另一扇大門,果然為我敞開了嗎?

現在,四年過去了,這個嶺南小鎮非但沒有在我的生活中淡化,相反,卻成為我生活的主要中心,我背叛故鄉后的定居點,我將孤單視為必然的居住地。這個經濟并不發達,但交通便利,有著茂密森林的客家小鎮,已成為接納、收留,并以奇特方式養育我的第二故鄉。

在合同書上簽字后,我返回烏魯木齊搬家。

一下飛機,置身空曠之地,空氣稀薄清新,隨寒冷而至的戰栗,傳遍全身。這又硬又辣的味道,是中天山博格達雪峰的味道。正是這座山,駐守著烏魯木齊。我揚手,打上出租車后,說話的語調,低婉得令自己陌生,既像是要節約使用肺部能量,又像是因為膽怯與陌生,而讓言行因禮貌而拘謹。

然而,我在這個城市,已生活了17年。那些青春時日,我多么得意:我常向外地朋友炫耀,說從我家窗口,能清晰看到博格達峰的三角雪冠。在2009年之前,我從未想到要離開這個亞洲的中心,中國版圖排名三線的城市。我認定自己將在天山下終老一生。然而現在,當我凝視蒼藍天空下的博格達時,沒有回家的欣喜,只有離別的酸痛。即便現在,捏在手上的身份證,依舊證明我是這個城市的市民。然而,我已喪失篤定。

出租車啟動后,朝市區,朝我家的方向奔去。是的,這就是烏魯木齊——這個安靜的大城市,在有雪的時候,會變得更加安靜。馬路交響樂中的主要樂器——汽車喇叭在此很少奏響,街道空蕩寂寥,偶爾馳過的小轎車,縮成圓點,突然閃爍,又突然消失。路邊堆滿團團黑雪。偶爾聳起的一大堆雪,讓卡車在棉絮中掙扎,發出毫無尊嚴的哼哧聲。沒有人——沒有一個行人!單個的人,是無法在這樣的街道上行走的——它太漫長、太寒冷,像條凍硬的黑蛇,已將靈魂出賣給魔鬼。

隨著家門的臨近,過去生活的回憶,一點點清晰、還原,像鋼爪撐開,露出尖刃,讓疼痛感,愈來愈深。我的呼吸越來越困難,而周身又像炙烤在火堆上。于是,冰與火,同時刺激著我。直到這時,我才不得不承認——我必須要離開烏魯木齊。我在這個城市開始戀愛;在這個城市的各個角落不斷搬家;在這個城市的婦幼保健醫院變成母親;在這個城市的羊膻味中敲打鍵盤;在這個城市被狂妒的雷暴擊中,變成驚詫的雕塑;在這個城市目睹大批人陡然死亡,他們的悲愴融匯成拒絕融化的冰雪。

那些雪,那些天空遺落的粉末,那些被丟棄的無用之物,那些固體的憂傷……當我重返邊城,它們在路邊列隊迎接我。雪,從每年十月開始下,直至第二年五六月。生活在西北的人們,毛孔在寒冷的催逼下,總像窗戶那般緊緊關閉。街道邊總有鏟雪的人;雪夜的路燈下,一切都顯得虛幻、迷離、嚴酷。在圣誕節的夜晚里等公交車,不出十分鐘,手腳僵硬,不得不蹦跳著取暖;凌晨出門,道路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冰面,像錫箔紙,要得靠互相攙扶,才能小心翼翼走過臺階。在凜冽的寒氣中,會摻雜著一股濃烈的煤煙味,那是從大大小小,正在燃燒的烤肉爐中冒出來的。當我置身這個中亞大鄉村的內部時,從未感受到它的空氣那么冷,而在奇崛的寒冷中,還蘊藏著煤煙和孜然的味道。這種獨屬于烏魯木齊的味道,是我從樟木頭返回后,才強烈感受到的。

當空氣中的冷和心靈中的冷對接后,這個城市徹底變成了一個大冰窖。寒冷在這里難以置信地泛濫,每個人都在瑟縮中發抖。雪下到很厚時,即便是正午,也會感到一片晦暗,像置身某個碩大動物的內臟。在雪構成的厚毛皮上行走,一切都發生了變形,像戰士置身戰場:無論走到哪里,干任何事,都被可怕的不安裹挾。

啊,烏魯木齊,你已徹底被冰雪俘虜!啊,烏魯木齊,做你的市民,要付出怎樣巨大的勇氣和代價!寒冷構成了如許障礙,讓任何進展都不可能,讓人們徹頭徹尾地陷入沮喪。每個人都在思考:是放棄目前的良好位置,還是堅守陣地?在邊疆生活,文明進步的步伐何其緩慢,其初始效應,只會使個人生存進一步復雜化。于是,這個帶著點鄉下氣息的城市,這個臨時拼湊起來的城市,這個一夜而就的城市,注定擁有它的宿命。烏魯木齊已成為一座堡壘!一座通過個人的力量,根本無法攻克的堡壘!像現在,就是一個典型的隱喻:透過出租車的玻璃窗,我根本搞不清自己到底在哪里,此刻到底是何年。

走下出租車,踩著積雪,咯吱咯吱,來到這棟居民樓前。掏出鑰匙,插入鎖孔,順溜地打開門,卻滿目驚詫。

我居然不認識這個房間——我的家!

它何以是這個模樣——被單攤在床上,化妝品擠在鏡旁,燒水壺放在灶上,毛巾掛在鉤子上,沒有合攏的一本書放在床頭柜上,杏仁色衣柜旁立著熨衣架,一排排拖鞋……這屋子的主人并沒有做好不再歸來的準備,像只是臨時出差,即刻就返回,這屋內原本被頻繁移動的物件,就此擱置,僵硬在那一秒。當主人不在,侵入樓蘭城的風沙便突然而至,讓命運的走向被切斷。

推開衣柜,花花綠綠的衣裳,一件件,像閃著淚光,令我無法細看,怕看久了,沉湎于與之相連的往事。一件黑色吊帶睡裙凸顯出來,兩根細而柔韌的肩帶,低胸,收腰,抵達膝蓋,恰好裸出小腿。十年過去了,它還那么簇新。我買它時,昏聵地拿出當月工資的一半。那時的我,真是好大方。此后,我再也沒有如此豪奢。我將那柔軟無骨的薄紗對折,再對折,變成一塊巧克力蛋糕,微縮在掌心。無端地——我把它靠近臉頰,貼了上去,在冰涼與火燙對接時,一股新鮮火辣的血腥味,從鼻孔泛出,將眼底的淚擊落!我的全部青春,就這么大;它全部凝聚在這里,從1993年至2010年。

我在衛生間的鏡子里看到自己:雙頰下陷,臉部拉長,雙眼通紅。哦,我的失眠,就是在這間屋,時為2009年7月。我絕望地看著睡眠大面積地流逝,而無力挽回。我的身體還在,但每一根神經,都像烙鐵,滾燙發紅。睡眠不再聽從頭腦指揮,而自動決定起始,建構在神經網絡的條條框框,早已土崩瓦解,而那些空缺出來的時間,像鋸子,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切割著脖頸。

我不敢告訴別人,也無法訴說這種驚悚——失眠的理由似乎根本不成立。我還能吃得下去飯,家人們都按部就班,鄰居們正在看電視劇。我沒有這些顯形的論據來支撐,所以失眠的結論似乎像某種臆想。而它卻,那樣真實地存在著,霸占著我,摧殘著我??酀y熬時,我把《六祖壇經》的字句,當藥片吞。

很難想象,人們在地震、火災、空難、海嘯之后,會看到那么多遺留物。嘔吐物和眼淚當然是常見的,但還有那么多隱私的謎團——滿地都是心碎、抑郁、悲愴、歇斯底里。有的人會回來尋找他們丟失的東西;而絕大部分物品,將被遺忘在時間之外。我試圖把我的失眠鎖起來,保存好,認為就算有一天它突圍而出,我也只把它視為博物館的一件擺設,然而,它根本不受我控制,深夜從箱子里走出,反復在各個房間穿梭,讓我一日比另一日,更衰老更憔悴。我的眼神晦澀,乳房干癟,頭發焦黃,像一截丟棄在沙漠邊的梭梭柴。我還如此年輕,便陷入如此枯干之境,心灰意懶到想從窗戶里跳出去,真的跳出去。哦,即便我裸體,準備洗澡,也像穿著懺悔服的罪人。就這樣,失眠輕易地攻克了我的身體,肆意蹂躪之后,如殘渣碎沫般,丟棄一旁,任它自生自滅。

抵達南方,是我“不得不”的選擇——種種折磨,類同五臟六肺里有蝎子爬那樣地厭惡,讓我無法將烏魯木齊的日常生活進行下去。

難道是本能的求生欲望,將我推送至樟木頭?

最初,我只是混混沌沌,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無法預想。我只是向前,再向前,盲目地邁步,提著胸腔里的那口氣。

是的,我可以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條,我可以穿上精美的衣衫,把頭發燙成卷,每日容光煥發,舉手投足,盡顯女性嫵媚。然而,腐爛如黑洞,在我的心尖擴散。每日從凌晨開始坐在書房,至深夜到臥室關燈,我把自己獻給流逝的時間時,并不能削弱內心的痛感。時間的勁風根本無法將悲傷吹走,原因很簡單:這個城市已被風雪侵蝕至骨髓。我只是一個人。我如此無助、無力。如果我無法改變風雪,那么,我是否可以改變自己,是否可以選擇離開?

烏魯木齊的每一個車站,每一幢樓,每一條街,都因我晃動的身影而變得格外真實。如果我離開,難道不是一封信被歲月磨去了痕跡,所有的情絲,都將凝結成大理石?然而我知道,我已不能猶豫,我已別無選擇。如果我想讓自己從如此尷尬的處境中解套,必要以完全放棄的方式來處理,而不能有一絲一毫的憂郁、彷徨、糾結。我必要做到,想起烏魯木齊時,它只是一座夢幻城市,無法通信,不能發電報,更得不到任何人的信息,不知道那里發生的任何事。只有用這種休克療法,才能讓我獲得新生。

新的一天,必要從荒無人煙的沼澤之地開始。

而我,并不害怕變動:在我的身上,有遷徙基因。

上世紀50年代末,我父母從甘肅天水逃荒至新疆哈密,定居在葡萄架下的黃泥小屋。他們在出生地找不到家的感覺,只擁有赤貧的饑餓和無路可走的悲憤。饑餓讓他們的太陽穴突突跳個不停,于是,挑起擔筐,他們選擇了走西口。在我童年之時,他們絕少談及這段歷史,好像他們在絲綢之路的第一個綠洲城市——哈密——已生活了很久。他們將我安置在葡萄架下,把遷徙的辛酸吞咽進肚腩。然而,他們不說的秘密,一直潛伏在我的血液,直至我穿過西北、華北,抵達嶺南。

我南遷樟木頭,和那些走西口、闖關東、下南洋的人,有何不同?

也許,和失去錢財和土地的流亡者、被饑餓驅趕的逃荒者、受政治迫害的潛逃者相比,我的失去更為徹底——我在失去了青春、激情和夢想后,對隨之而來的庸常、空洞與麻木陷入絕望。我必須抵抗四顧茫茫、空空蕩蕩的怠惰,避免沉墮其中,被它淹沒、焚毀。日日夜夜,我的心拍打著我的胸膛,像一個被無辜關押的犯人,在拍打牢門。我已鮮血淋漓。我看到自己倍受虐待,卻無法安慰。我要像熄燈一樣擰滅自己的痛楚,或者,像打發女兒,讓她遠嫁他鄉,自生自滅?那種掙扎在地雷陣中,驚恐萬分,盡量避免說話,唯恐一不小心便泄露秘密的生活,我已無法繼續下去?,F在,我像要面對挑破腋下濃癤似的——要么,是現在,要么,永遠都不。

當故鄉成為傷痛和負擔,我不得不為自己尋找另一個更合適生態的場域。從烏魯木齊至樟木頭,這條路像彩虹,橫跨西北與東南。隨著戈壁沙漠的消逝,河西走廊的潰散,江漢平原的隱遁,整個嶺南大地陡然敞開。嚴寒散去,積雪消融,空氣潮潤,綠葉片片如玫瑰綻放。我像個病人,原本腹瀉、吐綠水、暈頭轉向,甚而昏厥,卻在地理背景的置換下,一點點定住神經,尋找到自制力,讓信心重新回歸。

走出樟木頭火車站,南國的陽光從頭頂砸下,眼前一片碎銀。我看到地上有團變形的影子——我的影子。哦,遷徙者所能帶走的,只有影子。我猛然打了個激靈:在我離去的中亞大地,和我抵達的南粵大地間,似乎,有著某種神秘的淵源。是的,無論是西行紀曉嵐,或南移蘇東坡,都是流亡到邊地,都是在邊地,又一次絕處逢生。

辦完過戶手續,我捏著鑰匙,在那座屋子前頓住。

我不相信這扇門,以及門里面的一切,都已屬于我。鑰匙軟若無骨,被我冒著汗的掌心捏住,像個微縮嬰兒。樓道昏暗,掏出鑰匙后,只能一點點摸索,窸窸窣窣地往里插。它進去了——像陰莖,陡然間,抵達蕊部。咔噠聲從暗黑隧道反射而出,電流從指尖導入肘部,刺入大腦,干脆、準確、銳利。推開門,縫隙如舞蹈的腳尖,一寸寸挪移。伸出手,在墻上摸到開關,按下,嘩啦,光明如瀑下泄。

啊,這黝黯的南方小花園,這私密的藏身地窖,我終于俘虜了你。

是的,一切正如我所愿——大理石地面、沙發、餐桌、窗簾……它們都在該在的地方。然而,一股刺鼻的味道撲過來:是在潮熱味中,又混合了泥腥和霉爛,形成堵后墻,幾乎要將我窒息。我趕忙推開窗戶,看到手臂旁的墻上,滑過一道黑色閃電——是條逃跑的四腳蛇。定睛地板,有只褐色昆蟲鼓著肚腩,耷拉著翅膀,撲簌簌抖動。隨著熱風轟然進入的,還有蚊子。它們在我的裸露處,猛烈狂吻,留下深淺印痕。

我打開空調,插上電蚊香,往鼓包上涂抹清涼油后,倒在涼席上,昏沉睡去。凌晨醒來,天還沒大亮,霉味已淡去,窗縫間流動著清新的風,蟬鳴嗤嗤。那合唱聲實在巨大,甚至像將小屋的墻壁被拆掉,直挺挺呼嘯而來。站在陽臺上,我只能聽到聲音,根本看不到草叢中的歌者?!班袜汀袜汀眻杂?、銳利、聒噪。南方的蟬,和北方完全不同,它們如此強悍,如此不馴服,似乎不是在舞臺上表演,而是在進行某項運動:它們粉碎、粉碎、粉碎。

返回屋中,我像受到某股勇氣的召喚,捋起袖子,開始搞衛生。清掃、洗滌、歸整,我手腳有力,目標明確,絲絲入扣,將屋子拾掇得溫馨整潔。我沒有想到,經過了這場浩大遷徙,我竟成熟了這么多。我像變成了另一個人——我終于褪去稚氣,不再幻想被玫瑰和巧克力包圍,而成為這間小屋真正的女主人。我干得熱火朝天,滿頭大汗。沖涼時,我驚詫地發現,在我身體上所發生的那些變化,那樣自然而然,好像,我的胳膊或小腿,就是那么柔韌;乳房和臀部,就是那么密實。

沒有過度,沒有矯情,就這樣一步到位,我扎進嶺南深部。

事實上,在購房合同上簽字的那一瞬間,我知道自己還未曾愛上這個小鎮。選擇在此地定居,是因為我喜歡它的松散,它的玲瓏,它的煙火,但在度過了這真真切切的一夜后,我知道,沒有什么障礙,能阻止我和小鎮建立起一份完美的關系。雖然它對我尚且陌生,但我已不再把它當作一個遙不可及的戀人,而是可以托付終身的確定無疑的丈夫。

我和海邊樟木頭,就這樣契合在了一起。

我對日常狀態的小鎮,一無所知。

我不熟悉它的面積、人口和交通;我不知道回南天不能開窗;我不知道已到了冬天最冷時,應該穿上羽絨服;我不知道晃動在公交車上的固定面孔,是職業小偷;我不知道自行車不僅要上鎖,還要拷在鋼管上;我不知道詢問住宅電話,是不禮貌的行為;我不理解來了親戚要安排去酒店,而不是住在家里;我不明白“沒沖涼就睡覺了”這句話背后所蘊藏的慨嘆力度……

我所不了解的,還有那些鎮上的女人。

她們走過我的眼前時,影影綽綽,一模一樣:一模一樣的精瘦臉頰,一模一樣的黝黑胳膊,一模一樣的平胸寬松衫。她們有身份、房產、祠堂(我曾冒昧參觀過:高大紅漆木門,三四道門檻,影壁上題著詩詞,供著身著官服的雕塑),她們踮著腳尖,不讓積水蹭到鞋面,老練地往秤盤里撥拉青瓜(新疆人叫黃瓜)、淮山(新疆人叫山藥),掏出散錢(新疆人叫零錢),滿嘴我聽不懂的白話、客家話、閩南話。她們集中出現在菜場,攜帶著安詳的微笑,慢吞吞移動,晃悠悠的塑料袋里,裝著蔥、排骨、魚頭或豆腐。整個白天,整個鎮子,整個菜場,到處都擠滿了這樣的女人。

那個賣菜的女孩,十七八歲,圓臉虎牙,熟稔招呼:老板娘,兩天沒來了。

第一次聽到這稱呼,我錯愕抬頭,像被木棍擊中腦勺。若我尚且未婚,或我的丈夫根本不是老板,那這稱呼便充滿嘲諷。但是不,在嶺南,“老板娘”是個褒義詞,預示著在此地市場化程度更強。我對這個詞的不適(就像我對“豬腳飯”招牌不適一樣),在南方人看來,匪夷所思。我將一把芥藍丟進秤盤,好像我從沙漠來到海邊,就是為了變成老板娘,買這把芥藍。我還買了土豆、玉米、卷心菜?;⒀琅畞G來把小蔥做獎賞,說:下次再來哦。那聲音雖微弱,卻撥開整個菜場的喧囂,直抵我的耳膜。當我接過蔥,姿勢像極了剛剛敲定下一樁買賣的老板娘。

我是從菜場開始,逐步認識嶺南的。我廓清了它的體積,感受著它的力度,揣摩出它向周邊擴散的幅度。每一天,每一刻,我都帶著細致入微的好奇,一點一點,以這個區域為原點,擴散開去。是的,我不是從寫字桌、流水線、時裝店開始深入南方日常生活的,而是從菜場。我一面走,一面用目光觸摸各類植物,像模范學生,順從地跟著教鞭閱讀下去。到達某個陌生處,我停下腳步,反復觀看,帶著科學家探究未來世界的興致。

那個賣魚人,50多歲,黑圍裙上沾滿血跡魚鱗,頭發蓬亂,眼神犀利,盯著淺池里的魚,將泡得慘白的手掌伸進去,捉住一條后,丟在案上,用刀背打暈它,再去鱗,破肚,切成三四節。魚脊暗紋發藍,腹部細嫩銀白,魚鰓掙扎著張開,又緩慢閉合。將魚裝在塑料袋,提著走過的女人,腳步旁是一滴又一滴排列整齊的血點。

而剩余在池里的魚,無聲地嘶鳴,我盯著它們看,就是下不了決心。賣魚人一下子戳穿我的心思:我怕活魚。她指了指旁邊的案板——有條靛藍色、細長、一動不動的魚,安靜地保持受難時的姿態。但這安靜過于殘酷,令我再次猶豫。那魚像被掀開被單的女人,凸凹有致,富有彈性,散發出一種特有的海底淤泥的味道。

賣魚人像是聞到了我的北方味,自動地轉化成普通話體系:很鮮、很鮮的哦……

見我猶豫,她忍不住嚷嚷:是海魚哦,很鮮的哦……

為了不和嶺南現實生活脫節,買魚、洗魚、煎魚,是我的必修課。我不僅僅是接納了一條剛剛知道名字的海魚,更像是接納了一種新的生活觀念。這樣想著,我便點點頭。

賣魚人拎起魚,破開肚腩,將刀尖一捋,滑出團腸肚。這條“很鮮很鮮的海魚”,就這樣全然暴露,無處藏身。而我,像自己的私處被豁然打開,不得不徹底交出般,渾身上下,一個激靈。賣魚人將魚身切成段,撲簌簌倒上鹽,裝入塑料袋遞給我時,我想到掩飾羞怯的唯一辦法,是趕快扎緊塑料袋,低頭回家。

飯桌上,我吃了魚頭和魚肚,只剩下一截魚尾。深夜,起身去衛生間時,我驚詫地看到冰箱門敞開,橘黃燈光下,那截尾巴的位置,似乎發生了挪移。我輕輕關上冰箱門,軟軟坐在餐椅上,徹底從迷糊中驚醒。這是第一次,我有了強烈的地理感——在我的小屋旁,是大海。月光下,那海面一定亮如錫箔吧?這很近很近的感覺,此前,我從小鎮的樓房、街道、路燈和超市,皆未獲得。是這條沒了上半身的海魚,讓我無比清晰地確認到這樣一件事——我已遠離綠洲,遠離整個西北。

在小鎮,我還看到了各種各樣被擱淺的女人。像人力無法抗拒天災造成的混亂局面那般,在小鎮的各個角落,藏著為數不少的災變后女人,她們雖相貌各異,但其精神氣質,卻像從同一個熔爐中鍛造出來的一樣,格外相仿。

我記得那個女人,一直記得。

黃昏,小巷深處的一家甜品店,圓桌圓凳,玻璃板下是價目表。一女子坐在了我對面,點了和我一模一樣的冰凍蓮子雙皮奶。一抬眼,我倒抽了口涼氣——我所見過的女人,沒有比她更優雅的。褐色旗袍領上衣,淺灰寬腿麻布褲,草編涼鞋,細眉粉唇,發髻上插了根銀簪。她手背上的血管微微發藍,脖頸的曲線散發著幽光。她古典之極,像從一幅山水畫中走出,令整個小店陡然沉寂。她已老去,但依舊保持著動人心魄的魅力。她的眼神安然,嘴角被鉛白定住。她將勺子探入青邊瓷碗,舀起一團白嫩固體,其上綴著兩顆焦黃蓮子,一點點抿入口中。

這樣的女人,應出現在巴黎、紐約或倫敦的劇院、畫廊、拍賣會上,而現在,她在樟木頭,安靜地咀嚼蓮子。她不接受任何時尚的暗示,素樸若僧尼。我從她的身上,看到了一種跳躍——從璀璨青春直接進入中年,而取消了庸?,嵥榈哪墙赝ǖ馈.斍啻哼h逝,她將自己依舊嬌嫩的果核包起來,以從容徐緩的姿態,守住時光。

我在路邊看到樹上垂掛著鼓囊囊的膨脹物,不知何物,他們說:“木瓜?!痹谖业慕涷炇澜纾?,無論西瓜還是哈密瓜,都匍匐著,將沉重的果實擱在大地上,但木瓜卻像蘋果或梨,將果實掛在樹上。

我在超市買了木瓜(皮膚微黃,有褐色斑點),切開時,肌理不似哈密瓜那般硬朗,反而柔軟得出奇。窺視內里,令我如處子般心悸:凹陷深坑里,擠滿棕黑珠粒,濕漉漉閃光。我將籽粒撥出時,聽到叮咚咚鈴鐺在響;我用勺子剜出肉時,看到那個地方,同時涌出眼淚。在超市,我還看到了哈密瓜:橢圓身軀金黃,匍匐在貨架上,望著我兀自喘息。這些通過長途旅行,出現在超市的蜜液,從“水果”的窠臼中逃離,將家園、童年和溫馨,通通折射進我的瞳仁時,令我愣怔成雕塑。

我在吃木瓜時,同時在吃陌生。我總能在木瓜背后看到哈密瓜。我對木瓜的驚嘆,和我對哈密瓜的了如指掌,恰成正比。也許,只有當最熟悉的事物變成了遠眺對象時,我們才能欣賞其全貌;也許,走在遷徙路上的,不僅有人,有候鳥,還包括云霧、雷電、雨水,以及江河湖海。

融入一個地方,并非只要懷著熱情,揣著銀行卡,抱著全力一搏的決心,便能一蹴而就。不,除了這些,還需要超強耐心。像每日都去參觀博物館,最終,將每一件物品都熟悉成自己的案頭寵物,才能褪掉客人的外套,而榮升為主人。煎熬是遷徙者的必修課——像一鍋中藥,咕嘟咕嘟,火候不到,濃度便總不夠。

我終于收獲到遷徙的最大禮物:安眠。

曾經,我的睡眠像被榔頭敲成一地的碎玻璃;現在,每當夜幕降臨,我的身體便如沙堡被流水侵蝕,從底部開始坍塌,而我,樂于這種被征服,且沉迷其中,不能自拔。酣睡不僅僅消除了我的疲勞,還消除了那個比我自身更虛弱、更沉重的心理陰影。

日復一日,我學會了白話;日復一日,我熟悉了各條小街;日復一日,我知曉了鎮中心賣燒餅的小販上午要休息;日復一日,我明白了火車站旁路口處的老婦,是個固定乞丐;日復一日,我對比出早市的菜,依舊比新市場更便宜;日復一日,我洞察到那個微笑的保安,是竊賊團伙的內鬼,他有時心情不好,便用老鼠藥去毒長腿二奶的小狗;日復一日,我的皮膚愈來愈黑,而性情卻漸趨溫和;日復一日,我像水性極好的孩子,一次次探入生活底部,撈起一枚枚細節的硬幣;日復一日,我讓清朝巡撫大人的“樟木頭”,變成了獨屬于我的“木頭·樟”。

有一天——我一直記得那一天的那一時刻——飯桌上電話鈴響了,身旁女人按下免提鍵。她知道我從北方來,言詞甚為放肆,而我,居然,一個字又一個字,聽懂了八九成。那是多么驚險的一刻——我像個小偷,經過踩點、布局、演練,終于得手。

我的整個胸腔,刮滿狂喜的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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