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
多年來我腦子里沒有廚房的概念。當兵前在農(nóng)村,做飯是母親的事,與小孩子無關(guān),但母親經(jīng)常讓我?guī)退裏穑瑹熝鹆牵彝溜w揚,農(nóng)村的廚房可不是個好玩的地方。我不愿幫母親燒火,但很愿看母親收拾魚。吃魚的機會很少,一年也就是那么三兩次。每逢母親收拾魚,我就蹲在旁邊看,一邊看,一邊問,還忍不住伸手,母親就訓斥我:“腥乎乎的,動什么?”
當兵之后,連隊里有大伙房,里邊安的鍋更大。星期天,我經(jīng)常到伙房里去幫廚,體驗大鍋里炒菜的滋味。那把炒菜的鍋鏟差不多就是一把挖地的鐵鍬,打起仗來完全可以當武器。用那樣的大鍋鏟翻動著滿鍋的大白菜,那感覺真是妙極了。
現(xiàn)在,廚房是妻子的地盤,我輕易不進去,進去反而添亂。但只要是她收拾魚的時候,無論多么忙,我也要進去看看。當然是她收拾海魚時,收拾淡水魚我是不看的,淡水魚太腥,而且多半活著。海里的魚能讓我想起少年時期,想起許多的往事。青魚來了時,應(yīng)該是殘冬初春時節(jié),母親說,看青魚鮮不鮮,主要看它們的眼睛,如果它們的眼睛紅得沁血,說明很新鮮,如果眼睛不紅,就說明不新鮮了。前面我說過,我們一年里吃不到幾次魚,我每次看母親收拾魚就聽母親給我講關(guān)于魚的知識。她說的也是她的童年記憶。那時好像魚很多。四月里,新鮮帶魚上市,母親說,你姥姥家門前那條大街上一片銀白,全是魚,那些帶魚又寬又厚,放到鍋里一煎,直冒油。現(xiàn)在,這些帶魚,瘦得像高粱葉子,母親憤憤不平地說,它們也配叫帶魚?還有什么大黃花魚、小黃花魚、偏口魚、披毛魚,那時的魚真多啊,價錢也便宜,現(xiàn)在,魚都到哪里去了呢?母親說。
現(xiàn)在我到廚房里看妻子收拾魚,其實是借這個場景回憶童年,回憶母親的回憶,這就如同打通了一條時間的隧道,我一下子就回到了母親的童年時代甚至更早,那時候,高密東北鄉(xiāng)的魚市上,一片銀光閃爍,那是新鮮的海魚在閃光。
摘自《廣州日報》2012年10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