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武俠小說

金庸

談武俠，先談一下武俠小說這個“俠”字的傳統。在《史記》中已講到俠的觀念。中國封建王朝對俠有限制，因為俠本身有很大反叛性，使用武力違反封建王朝的法律?！俄n非子》中說“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就是站在統治者的立場表達了這個觀點。

我以為俠的定義可以說是“奮不顧身，拔刀相助”這八個字，俠士主持正義，打抱不平。歷代政府對俠士都要鎮壓，封建統治者對不遵守法律、主持正義的人很痛恨。但一般平民對這種行為很佩服，所以中國文學傳統中歌頌俠客的詩篇文字很多，唐朝李白的詩歌中就有寫俠客的。

一

中國武俠故事大致有三個傳統：一、詩歌；二、唐人小說；三、宋人話本。唐朝讀書人考進士，事先要做些宣傳公關工作，希望考官先有點好印象?？菰锏脑娢牟荒芤鹋d趣，于是往往寫了傳奇小說進呈考官，文辭華麗，有詩有文，故事性豐富。當時傳奇的作用大致在此，因此唐人傳奇是“雅”的文學。

宋人話本則是平民的，街頭巷尾說書的場合講的故事，有人記錄下來，是“俗”的文學。唐人傳奇是文人雅士的作品，文字很美，而宋人話本是平民作品，文字不考究，但故事講得生動活潑。

后來發展至明代四大小說，《三國演義》講歷史，《西游記》講神怪，《金瓶梅》講社會人情（到清朝更發展為重視愛情的《紅樓夢》），《水滸傳》就是武俠故事了。這個傳統曾有中斷，魯迅先生講中國小說歷史時曾說：俠義小說到清代又興旺起來了，“接宋朝話本正統血脈”，平民文學歷經七百年又興旺起來。

二

武俠故事不是中國才有，在外國也有，當然表現方式不同。最早有武俠意味的是希臘的史詩，與我們的武俠小說有很多相通的地方，東西方講故事手法都很緊湊，很好看，但結局有很大不同。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是悲劇收場，但中國寫這些故事，縱然家族有仇，最后男女青年戀愛結婚，家族仇怨化解。例如近代一部著名武俠小說《十二金錢鏢》就是這樣。中國的武俠故事主要以散文講述，西方則用詩歌形式，如法國的《羅蘭之歌》。西方直到后期才用散文。

武俠故事是所有民族都有的，東西方文明傳統都有，不過因民族性不同，其主旨不同。西方的騎士為統治者服務，對皇帝、教會和主人忠心。而中國的這類作品，代表一種反叛的平民思想，跟當時的政府對抗。后來中國武俠小說也分支了，有一種為政府服務，也有一種是反抗政府的。但中國武俠小說基本思想都不是反對皇帝和政府的，例如《水滸傳》就反對貪官污吏、反對為非作歹的官僚，而不是反對法律和反對政府的正統管治。中國人其實一般是尊重法律制度的。貪官污吏、土豪惡霸欺壓良民，俠士認為連“王法都沒有了”，就要挺身而出，打抱不平。

三

中國的傳統小說最近一段時間日漸式微，很少人用中國傳統古典方式寫小說，現在的小說大多數是歐化的形式。我曾在英國愛丁堡大學演講，其中一個主題就是，中國古典傳統小說至近代差不多沒有了。近代有些小說寫得很好，內容和表現方式都非常好，但實際與中國傳統小說不同。不是說西方形式不好，但我們至少也應保留一部分中國的傳統風格。我覺得中國傳統文化有很優秀的部分，不能由它就此消失。我們可以學習吸收外國好的東西，但不可以全部歐化。

我想，武俠小說比較能受人歡喜，不因為打斗、情節曲折離奇，主要是因為中國傳統形式。同時也表達了中國文化、中國社會、中國人的思想情感、人情風俗、道德與是非觀念。在目前東西方兩個文化內容還不是可以完全調和之下，希望我們中國人繼承和發展自己的文化藝術傳統，同時也不排斥西方文化藝術中的優良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