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勇
錢昌明第一次打來電話時,秦功達沒有接到。當時,他正和宣傳部的幾個人四處尋找避雨的地方。伏汛期一到,山區的天氣就變成了娃娃臉,剛才還是陽光明媚的大晴天,一塊云彩飄過來,豆粒大的雨點就砸到人頭上。烏金廣場上空空如也,除了剛搭起來的演出臺,找不到其他建筑物,秦功達就帶頭鉆進了臺子下面。
宣傳部長遞過來手帕,問秦功達要不要擦一擦。秦功達搖搖頭,抬手抹一把臉上的雨水說:“不能讓演員變成落湯雞,舞臺要加個頂棚,預防突然下雨。”功達身高1米80,臺子底下的空間不夠,說話時被迫歪著脖子,看上去有些滑稽。宣傳部長正擦頭上臉上的水,趕忙停下手說:“好的,秦縣長,回頭就安排他們照您的指示辦,一定要讓演員有個好的演出環境,讓社會各界看到我縣的……”秦功達擺擺手,打斷他的話,問:“距離開幕式還有五天時間,準備工作都沒有問題吧?”宣傳部長點頭說:“請秦縣長放心,我們保證科學高效地完成任務,不遺余力為首屆松北煤炭文化節的開幕做好前期工作,力爭讓……”
這次打斷他的是秦功達的手機鈴聲,錢昌明再次把電話打了過來。“秦縣長,您能不能抽空回來一趟?政府門前來了一群老百姓,鬧著要見您。”錢昌明的語氣略顯猶豫,似乎知道打這個電話不太妥當。秦功達有些惱火,錢昌明在搞什么名堂,這類事情都要縣長出面解決,還要你這個辦公室主任干什么?錢昌明顯然知道秦功達會怎么想,趕忙解釋說:“來人是松樹村的,領頭的是宋天林。”秦功達皺皺眉頭,事情看來有些棘手,他和宋天林打過兩次交道,最后都動用了縣公安局的警力,這人是個相當難纏的角色,錢昌明顯然心里沒底,才來搬他這個救兵。“他們為什么鬧事?”秦功達從臺子下鉆出去,快步向廣場邊的汽車走。
雨勢已經小了些,但還沒有停下來,雨點不時砸到秦功達的頭上臉上,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悶熱的潮氣。秦功達走到汽車旁邊時,秘書小劉跑著從他身旁繞過去,打開了后面的車門。宣傳部長也帶人追上來,在車旁站了一排,請秦縣長慢走,歡迎他隨時來檢查工作。
秦功達理也不理,吩咐小劉給縣國土局打電話,讓局長趙鳳武即刻到縣長辦公室。錢昌明在電話里說,松樹村百姓是因為遷移補償款來鬧事,這讓秦功達既氣憤又有些不解。為松樹村整體遷移,秦功達多次到巨松公司協調,最后才讓他們拿出一大筆錢,給每家每戶進行了經濟補償。客觀地說,補償額度還說得過去,松樹村老百姓也比較認可,拿到補償款后,就紛紛搬進了規劃出的松樹新村。秦功達本以為搬遷工作已經圓滿結束了,村民怎么突然又跑來鬧事呢?
汽車駛近縣政府門口,秦功達看見樓前臺階下坐著一群人,大約有二十幾個,最前面那人身材瘦小,長著顆棗核形狀的腦袋,正是那個宋天林。秦功達再次皺皺眉頭。小劉秘書很乖覺,不等秦功達開口,搶先吩咐司機不要停車,直接開到后門去。
秦功達第一次和宋天林打交道,還是五年前剛到松北縣擔任縣長不久的事。那時候,松北還是全省出名的貧困縣,窮鄉僻壤,交通不便,被人戲稱為兔子不拉屎的地方。秦功達當時四十出頭,從市里到縣上任職,躊躇滿志要干一番事業,上任后就瞄準了埋在地底下的煤礦,幾次到松樹鎮考察,確立了招商引資開發松北煤炭資源的經濟發展戰略。此后,秦功達數次去省內聞名的巨能集團做工作,終于促成了巨能集團和松樹鎮煤礦的合作,成立了巨松股份有限公司。當時,松樹鎮煤礦只是座不起眼的小煤窯,年產量不到二萬噸。巨松公司成立后,產量將會翻幾十翻,達到五六十萬噸,相應的利稅收入、人員就業等一系列指標也會跟著增長。在秦功達看來,這是一項造福松北百姓的千秋大業,沒想到有人卻在公司的奠基儀式上大鬧了一場。
五年前的情景,秦功達記憶猶新。
那是早春時節,南山坡的小草冒出了嫩綠的芽尖,樹梢染上了一層霧蒙蒙的黃色。奠基儀式那天,陽光明媚,春風輕拂,讓人倍感神清氣爽。為了擴大影響,秦功達動用了一切宣傳工具,縣里市里的報社、電視臺都有記者到場。秦功達和巨能集團的老總先后發表講話,場面熱烈隆重,收到了預期的效果。事情發生在儀式即將結束之時。當時,按照規定好的程序,秦功達和巨能的老總各端起一把鐵锨,向基石上鏟土,沖各路媒體露出燦爛的笑容。就在鏡頭對準他們時,一伙手拿鎬把、鐵锨的村民突然沖了過來,喊著口號讓巨能集團滾出松樹村。領頭那人五十幾歲年紀,身材瘦小,兩只眼睛晶亮晶亮,向眼眶里面凹下去,一顆棗核腦袋,頂著花白的頭發。此人鐵青著臉,指著秦功達的鼻子質問:“為啥要禍害松樹村的老百姓?”嗓音尖細,震得人耳膜疼。
秦功達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此人是誰,更不知他要干什么。松樹鎮的書記、鎮長從人群里跑出來,指著那人喝問:“老宋你干什么,咋能這么和秦縣長說話?”被稱為老宋的人理也不理,揮舞著胳膊嚷道:“老子不管縣長還是省長,誰逼得松樹村老百姓沒活路,老子就跟他對著干。”
這時,秦功達已經知道那人叫宋天林,是個老黨員,在松樹村當了十幾年村書記。
“你憑什么說我禍害松樹村老百姓?”秦功達壓著火氣問。他想這背后可能有什么誤會,松樹鎮的工作是不是沒有做到位?
宋天林直著脖子嚷:“你把巨能集團弄到這來挖煤礦,就是禍害松樹村老百姓,煤礦規模一擴大,用不了幾年,就會弄得山不像山,水不像水,老少爺們兒就會被逼得走投無路,有地難種,有家難回。”
松樹鎮書記扯住宋天林的胳膊說:“老宋,注意自己的情緒,有什么想法咱們下去談,不要在這里鬧事。”松樹鎮鎮長扯住宋天林另一條胳膊說:“老宋你冷靜點,秦縣長考慮的是整個松北縣經濟發展,你不要胡攪蠻纏。”
兩個人架著宋天林向外走。宋天林人雖然瘦,但力氣卻不小,一晃膀子把兩人甩到一邊,繼續高聲大嗓嚷:“松北縣經濟和老子無關,誰想讓松樹村老百姓沒安生日子過,老子就跟他沒完。”說著話,宋天林緊跑兩步跳到奠基石上,揮起胳膊喊口號:“我們不要經濟發展!巨能集團滾出松樹村!”宋天林身后的老百姓也跟著揮動手臂,紛紛呼應。
秦功達忍無可忍,這個宋天林簡直太不像話,為了彈丸之地的小村子,竟然阻撓全縣經濟發展大計,身為村書記還有沒有一點起碼的黨性和原則了?他注意到巨能集團老總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各家媒體紛紛把鏡頭對準宋天林,似乎正盼著出現這樣的花絮。他沖兩邊揮揮手,示意隨行的干部去拉宋天林。
宋天林在松樹村的威望超出了秦功達想象,幾個干部剛往前一湊,村民們就呼啦一聲圍成圓圈,把宋天林保護在里面,鎬把、鐵锨舉過頭頂,似乎隨時都會沖干部們砸下來。眼見局面要變得無法收拾,秦功達命人給縣公安局打電話,讓他們派警力來維持秩序。
時間不長,警車呼嘯而至,松樹村百姓紛紛散去,只有宋天林一個人沒有走,仍然站在奠基石上,揮著胳膊喊口號。兩個警察沖過去拉他,宋天林突然跳下地,雙臂死死抱住奠基石,聲嘶力竭喊:“松樹村的老少爺們兒,你們都把眼睛睜大,好好看看這青山綠水,從今兒起,看一眼少一眼,以后就再看不到了。”
事后,松樹鎮下文,免去宋天林的書記職務,給予黨內警告處分。公安局長向秦功達請示,要不要把宋天林關幾天,給他個教訓?秦功達搖頭說:“他雖然犯了小本位錯誤,但為的是松樹村老百姓,沒有私心雜念,只是目光短淺罷了,就不要擴大化了。”
秦功達走進政府大樓時,錢昌明正在一樓大廳里搓著手轉圈子,額頭上掛著晶亮的汗珠,淺藍色襯衫的兩腋下一邊一塊月牙形濕印。見到秦功達,錢昌明露出一臉苦笑,“秦縣長,那個宋天林太不像話,喊聲快把大樓掀翻了,我實在沒辦法,才給您打了電話。”
秦功達擺擺手,示意他說正事。
錢昌明說:“宋天林他們是兩小時前來的,到門口就喊起口號,讓秦功達出去說話。他已經勸過幾次,根本勸不動,宋天林說見不到秦功達,今天就不走了,睡在政府大院里。剛才下雨時他們也沒散,反而盤腿坐在地上,死活不肯起來。”
正說著話,國土局長趙鳳武腳步匆匆走進門。秦功達看他一眼,臉色鐵青地沖正門指了指,意思不言自明。趙鳳武早注意到樓前那些人,急得直跺腳說:“真沒想到,怎么會出這種事呢?”
趙鳳武說:“補償款五個月前就劃撥到松樹村,領取補償后,多數村民已經到松樹新村安家落戶。只有個別人覺得補償額度不夠,不肯簽署協議,硬耗著不走。幾天前國土局專門召開黨組會議,準備派干部下去,會同松樹鎮政府一起做工作,爭取早日讓這部分村民遷出去。沒想到,這些人就跑來鬧事了。”趙鳳武檢討,是國土局工作不到位,才惹出這樣的麻煩。
秦功達擺擺手,示意他不要再做自我批評,問:“現在老村里還有多少人?”
趙鳳武說:“老老少少加一起三十四人。”
秦功達沉吟片刻問:“伏汛期已經到了,依你看,松樹村的塌陷區會不會出問題?”
趙鳳武搖頭說:“應該不會,我們請權威部門論證過,采煤造成的地質災害雖然很嚴重,但還沒到房倒屋塌的程度,除非……”
“除非什么?”秦功達盯著趙鳳武的眼睛問。
“除非山洪暴發,或者是地震。”趙鳳武笑笑說,“有史以來,本縣從未發生過這類情況。”
秦功達點頭,“就按你們會上定的程序走,爭取盡快讓剩余村民搬出去。”
看一眼趙鳳武和錢昌明,秦功達又說:“文化節馬上開幕,省里、國家的媒體都會來采訪,我不希望因為這件小事帶來不良影響。”
趙鳳武連忙表態:“請秦縣長放心,保證不再出現這樣的事,我已經給松樹鎮政府打過電話,讓他們來協助處理,立刻把老百姓帶回去。”
錢昌明問秦功達還見不見宋天林。秦功達笑笑調侃:“當然要見,否則我不是白回來一趟嗎?二十分鐘后,讓他到我辦公室。”
錢昌明有些尷尬地答應一聲,走開去安排。
秦功達回到辦公室,著手準備文化節開幕式上的講話稿。煤炭文化節是一項新舉措,屆時,不僅要展示松北縣依靠煤炭資源開發,從貧困縣變成富裕縣的發展歷程,還會請來省內外煤炭深加工企業老總,進一步磋商合作事宜。這一步如果走好,松北就會形成一條以煤炭為核心的產業鏈條,經濟發展也會躍上一個新臺階。
但秦功達卻無法安下心來,宋天林尖利的嗓音不時破窗而入,讓他想起他們第二次打交道的情景。
那是三年前的秋天,莊稼正拔節灌漿,松北縣到省城的公路剛剛建成通車。經過地勘部門論證,松樹鎮地下的煤炭儲量遠遠超出過去預計的水平。秦功達會同巨松公司老總奔赴省城,和巨能集團達成了新的合作協議,上馬大型采礦設備,開掘一口年產百萬噸的新礦井,就在新井口的開工儀式上,宋天林又鬧了一場。
新坑口選定在松樹村北三公里的櫻桃溝。前期工作已經全部完成,礦區路修進了山溝里,機器設備也進了場。舉行儀式那天秋高氣爽,令人心曠神怡,櫻桃已經過季,山丁子正當時,滿山一片火紅。秦功達隨手采下一串,興致勃勃遞給巨能老總。老總拈一粒放進嘴里,連聲說甜。秦功達吩咐隨行人員,采一兜給老總送到車上。
當天上午秦功達還有會議要參加,巨能老總也有事需趕回省城,儀式安排得簡潔緊湊。秦功達簡短的講話結束,身著旗袍的禮儀小姐把紅綢子拉起來,秦功達和老總操起剪刀,咔嚓一聲剪下去,閃光燈此起彼伏閃動,儀式基本就圓滿結束了。工人把煙頭對準了鞭炮的引線,單等一聲令下,開工的鞭炮就會在山谷里響起。不遠處的山坡上,一輛推土機已經發動起來,隨時會對選好的坑口位置鏟下去。
就在兩朵紅花落地的瞬間,有人從人群中擠出來,沖到秦功達面前,質問他為啥要把松樹村百姓逼得家破人亡?來人身材瘦小,一顆棗核形腦袋上長滿白發,正是大鬧奠基儀式的宋天林。
這次,宋天林光桿司令,身后沒有一個追隨者。圍觀的松樹村民顯然也不站在他一邊,紛紛指責他沒事找事,還有人罵他瘋子神經病。年產百萬噸坑口上馬,松樹村百姓都是受益者。有人把房屋出租給施工隊;有人出勞務干零工;有人買了車運送設備和土石方;村里不少年輕人還被招募為合同制工人;連女人和孩子都沒閑著,用籃子挎著吃食到工地上販賣。此時宋天林又跳出來說三道四,顯然就非常不合時宜。
幾名干警一直在現場維持秩序,但看到場面呈一邊倒的局勢,秦功達沒有立刻下達命令,臉上掛著微笑,看著宋天林表演。他真有些弄不懂此人的思維方式,難道讓人們守著窮山惡水過一輩子,就是對老百姓負責任了嗎?
宋天林聽到人們的議論,扭過身子,胳膊劃出扇子面,聲色俱厲罵:“你們這些敗家子,光盯著眼前的丁點好處,想沒想過幾年后松樹村會變成啥樣子?櫻桃溝里還能有櫻桃?山丁子還能一片火紅?”
沒有人贊同他的意見,人群里響起一片嘲笑聲。松樹村現任書記名叫宋國梁,是宋天林的子侄輩,臉漲得通紅,向秦功達承認錯誤,動手拉宋天林:“三叔,跟我回家去,別在這丟人現眼。”
宋天林一口痰吐在宋國梁臉上罵:“X你娘的小兔崽子,老子咋丟人現眼啦?老子為了松樹村子孫后代,不像你們光會溜須拍馬,給當官的舔屁眼子。”
人群里響起一片哄笑聲。宋天林眼珠子通紅,突然轉過身去,撒腿向山坡上跑。正當人們猜測他想干什么時,宋天林已經撲倒在地,橫躺在推土機前面,胸脯拍得怦怦響說:“有種就從老子身上鏟過去”。
秦功達皺皺眉頭,沖身后的警察揮揮手。兩個身高體壯的警察沖過去。宋天林突然從地上站起來,抓起一塊石頭,揚手砍過來。警察閃身躲開。石頭落在推土機的擋風玻璃上,啦嘩一聲響,砸出好大一個洞。兩個警察拎小雞般把宋天林架起來,宋天林像個溺水者,雙手胡亂揮舞,兩條瘦腿在空中不停踢蹬,看起來非常滑稽。人群里響起一片笑聲,接著不知是誰帶的頭,掌聲像潮水般響起。
宋天林身體被控制住,嘴上沒閑著,一直大罵不停。他罵村民鼠目寸光自掘墳墓,罵秦功達急功近利禍國殃民。秦功達心里覺得好笑,“殃民”還說得過去,我一個小縣長“禍國”二字從何而來呢?
事后秦功達表態,宋天林已是年近六旬的老人,不要對他進一步處理。但宋天林扔出的石頭惹了禍,不僅打碎了推土機的擋風玻璃,碎玻璃碴兒還劃傷了駕駛員的臉。縣公安局將宋天林拘留五天,罰款五百元。
秦功達正沉浸在回憶中,有人咣當推開門,裹著一股潮濕的水汽闖進來。秦功達抬起頭,見來人正是宋天林。錢昌明跟在后面,喊了聲:“秦縣長”。秦功達擺擺手,示意他離開。
宋天林光著腳板,兩手里各拎一只鞋,一條褲腿卷到膝蓋處,剛進門,就把一口痰吐在辦公室地上,尖利的嗓音隨即響起,“秦縣長好大架子啊!見你比見皇帝還難。”
“老宋,依你說給多少錢大伙能愿意搬走?”秦功達指指對面的椅子,讓他坐下說話。
宋天林不坐,雙手背在身后,呼哧呼哧喘粗氣,腳步夯似的在屋地上砸得山響。走到墻邊,宋天林突然一轉身,眼睛里射出兩道逼人的光芒說:“我到這來沒想談補償款的事,但既然你問了,我就告訴你,給多少錢大伙都不會心甘情愿搬走,俗話說故土難離,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咋能說扔下就扔下?”
秦功達不想就此糾纏下去,問:“不談補償款,你想談什么?”宋天林把鞋交到左手,右手使勁握成拳頭,骨節發出嘎巴的響聲,突然砸在辦公桌上,吼道:“我找你談人命,松樹村地底下已經張開血盆大口,隨時會把人吞進去,必須馬上同意村民的補償要求,要多少給多少,讓他們立刻撤出去。”
秦功達沉下臉說:“老宋,你不要危言聳聽,松樹村還沒到房倒屋塌的程度。現在的補償金額公平合理,大多數村民同意搬走,也說明了這一點。過去我沒有因為一個松樹村停止全縣經濟發展步伐,如今,也不會因為個別村民擅自增加補償額度。”
宋天林狂怒地咆哮:“你咋知道沒到那個程度,要是真死了人,你負得起責任嗎?老子問你,是一點補償款精貴,還是人命精貴?”
秦功達竭力克制著自己,擺擺手說:“老宋,你的意思我知道了,我現在還有些事情要處理,咱們回頭再聊好吧?”站起身準備送客。
宋天林卻不走,跳腳指著秦功達的鼻子喊:“你有啥事?啥事能比人命還重要?”
錢昌明推開門走進來,身后跟著兩名警察,等待秦功達發號施令。
秦功達無奈地點點頭。他真不想再對一個老人動用警力,但逼不得已,只得勉強為之。
宋天林突然一揚手,把兩只鞋當成武器,沖秦功達扔過去。秦功達一低頭,靯砸在身后的墻上。宋天林被架出門時,聲嘶力竭地喊出四個字:“人命關天”
錢昌明把宋天林的鞋踢到走廊里,說:“我怕他鬧事,事先給公安局打了電話,他還真撒起野,要不要關幾天,讓他知道厲害?”
秦功達搖頭,“沒有那個必要,宋天林不是壞人,只不過思維方式陳舊,跟不上時代發展的步伐罷了。回頭給公安局打個電話,讓他們派輛車把他送回去。”
錢昌明說:“秦縣長,您對宋天林太仁慈了,他才敢五次三番鬧下去,假如一開始就把他收拾住,就不會有后面的事情了。”
秦功達想,錢昌明的話或許有些道理,對宋天林自己確實有些優柔寡斷,缺少足夠的魄力,一忍再忍,一讓再讓,導致他一次次惹出事情來。但從內心深處講,秦功達并不討厭宋天林,反而還有些許贊賞。他覺得,宋天林這人耿直淳樸心底無私,雖說脾氣火爆,但一心為了松樹村老百姓,沒有啥個人目的,在這一點上,比不少干部要強得多。
秦功達和宋天林還有過第三次接觸,不過沒像前兩次那樣當面沖突。
一年多前,秦功達收到一封信,信封上沒有寄信人地址,只寫著松樹村民宋天林。信封里沒有信紙,裝了幾十張照片。秦功達把照片翻看一遍,驚出一身冷汗。照片都是在松樹村拍攝的。田地里黑洞洞的窟窿,房屋傾斜塌陷的地基,圍墻上巴掌寬的裂縫,張開一條大口子的山坡……歷歷在目,讓人觸目驚心。
秦功達立刻把趙鳳武喊到辦公室,沉著臉把照片甩給他。趙鳳武解釋說:“百萬噸坑口的巷道沖著松樹村方向,隨著掘進力度加大,這大半年來,村里村外出現了地面塌陷、地裂縫、地面沉降等地質災害,縣國土局接到村民舉報后,到現場進行了調查,請技術部門做了論證,又找巨松公司協調,讓他們拿出錢進行了災害治理……”
秦功達打斷趙鳳武,把照片在手掌上拍得啪啪響:“你說得頭頭是道,為什么還會出現這樣的問題呢?”
趙鳳武無奈地搖頭說:“煤礦每天都在掘進,地質災害也在不斷形成,暫時性治理無法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秦功達問:“那如何才能從根本上解決?”
趙鳳武說:“除非將松樹村整體遷移,可涉及的事情太多,幾乎不能實施,別的不說,光是給村民的補償款就將是相當大一筆錢,巨松公司不可能掏腰包。”
秦功達說:“做事情不要想當然,你們先請專家做論證,拿到第一手資料,至于資金問題,我負責解決。”
這之后,秦功達拿著權威部門的調查報告,分別拜訪了巨松公司和巨能集團,但對方想著能拖一天是一天,不愿輕易掏腰包。秦功達盯住不放,先后去了幾次,總算讓他們拿出一筆錢,給松樹村百姓進行了補償。
外面雨又大起來,雨點砸在窗玻璃上,發出噼啪的響聲。一周前,秦功達就開始關注天氣情況。據市氣象臺發布的消息,這幾天將連續降雨,但開幕式當天會出太陽,安排好的各項日程不會受到影響。
講話稿準備好,已經到了下班時間,秦功達正想安排小劉打印,手機響了起來。妻子打來電話,問他這周回不回家。秦功達家在市里,到縣上任職后,他和妻子就成了牛郎織女,工作一忙起來,往往個把月見不上面。秦功達想起已是周末,向妻子解釋,文化節馬上開幕,需要處理的事情很多,回不去了。妻子嗔怪說:“沒見過你這樣的,當個縣長比總理還忙。”囑咐他注意身體,再忙也別忘吃飯睡覺。
第二天上午,秦功達偕同主管工業的副縣長、縣工業發展局局長,冒雨到松北工業新區視察。新區位于縣城東南,緊臨通往省城的交通干道,是五年前秦功達一手創建起來的,入駐的都是外來企業。為吸引煤炭深加工企業投資,前些時園區又擴大了規模。經過緊張的施工,場地已經平整出來,道路、管線也鋪設完畢。秦功達視察后感到滿意,又對一些細節問題做了提問。
午飯由工業區負責安排,秦功達剛落座,就接到國土局趙鳳武的電話。
趙鳳武匯報,從昨天到今天一直在做松樹村剩余村民的思想工作,有十幾人已經搬走,但還有幾個人卻死活不動窩,咬定了要增加補償金額。
秦功達問:“沒搬走的還有多少人?”
趙鳳武說:“老少加一起二十二人。”
秦功達又問:“那個宋天林這幾天在做什么?”
趙鳳武說:“宋天林好像精神變得有點不太正常,冒著雨村里村外四處亂轉,嘴里念念有詞地說著什么話。我們的工作人員勸他搬家,他不識好歹,沖大家破口大罵。”
秦功達問:“剩下的那些人你們打算怎么辦?”
趙鳳武猶豫一下說:“我正想請示您,必要時可不可以提高一點補償額度?”
秦功達斷然拒絕,“絕對不行。現在的補償金額是合理的,如果給這幾個人增加,勢必引起連鎖反應,已經搬遷的村民也會來找麻煩,到時候局面恐怕會無法收拾。這幾天把他們安撫住即可,文化節開幕式后,我會去處理此事。”
周一早晨,宣傳部長匯報,開幕式的演出舞臺已經搭好,請秦功達前去視察。雨時緩時急,一直沒有停下,秦功達走下汽車時,見烏金廣場被沖刷得分外潔凈,廣場中間那座煤精石雕塑閃爍著黑亮的光芒。雕塑少女手中的火炬似乎真的燃燒起來,正跳動著烏黑的火焰。
秦功達手里擎著雨傘,仔細檢查了舞臺的各項設施,又沿著臺階登上臺面,親身感受了一下,對宣傳部的工作給予好評。
“原定的主持人和歌星都請到了吧?”秦功達邊向臺下走邊問。
宣傳部長說:“基本都到位了,只有一位歌星有演唱會無法脫身,我們請到了另一位人氣相當的歌星替代。”
秦功達的雙腳已經站到了地面上,扭過臉沖宣傳部長點點頭,就在他把頭再轉過來時,一股冷風呼嘯而來,秦功達本能地一低頭,一只巴掌緊貼他的臉頰掠過去。
秦功達驚愕地看見,宋天林正站在自己面前。
宋天林似乎真像趙鳳武說的變成了神經病,滿身的泥水,白發像雞冠似的豎在頭頂,眼珠子通紅,射出兩道瘋狂的目光。打了人,他又指著秦功達的鼻子罵:“你這個麻木不仁的東西,知不知道松樹村變成了什么樣子?幾十條人命不管,卻弄這套歌舞升平的玩意。老子告訴你,那些老百姓不遷走,你就不會有消停日子過。老子要到縣政府鬧,到你這個狗屁文化節上鬧。”
已經有人打了報警電話,警車很快呼嘯而至。兩名警察把宋天林拖走時,他大罵秦功達草菅人命,是屠夫劊子手,雙手死死抓住車門不放,聲嘶力竭地喊:“秦功達,你是不是出了人命才當回事?老子就成全你。”
這次,秦功達授意縣公安局將宋天林拘留,到文化節開幕式后再放出來。文化節是他策劃了半年的舉措,不允許有絲毫閃失。但秦功達還是有些于心不忍,交待不要給宋天林戴手銬,伙食等等也盡量弄好一點。
天氣預報非常準確,開幕式這天早晨,果然出了太陽。天空一碧如洗,雨后的松北縣城清新明麗,煥發出勃勃生機。秦功達精神抖擻登上舞臺時,輕輕吸吸鼻子,空氣如過濾后一般,讓人神清氣爽。
秦功達的講話非常成功,隨后的文藝演出也很精彩,臺下不時響起掌聲叫好聲。
但一個意外情況卻讓秦功達有些不快,開幕式進行一個多小時后,縣公安局長打來電話,說:“宋天林借上廁所之機,從二樓窗口跳出去,目前下落不明。”秦功達大發雷霆,喝問:“縣公安局是干什么吃的?怎么連個六十歲的老人都看不住?如果宋天林跑到會場上鬧事,誰能負得起責任?”公安局長連連承認錯誤,說:“增派警力兩步走,一方面追查宋天林下落,另一方面保護好會場,防止他搗亂。”
放下電話,秦功達擔心地想,從國家到地方各路媒體都已經到場,如果宋天林跑來鬧事,會造成極壞的影響。那樣的事并沒有發生,宋天林始終沒有出現,開幕式取得了圓滿成功。
午宴上,秦功達高舉酒杯,發表了慷慨激昂的講話,感謝演員們的精彩演出,邀請各路商家來松北縣投資。與會嘉賓反響強烈,報以熱烈掌聲。秦功達說了聲先干為敬,仰頭將杯里的酒一飲而盡。
放下酒杯,手機響了起來,公安局長打來電話,說已經找到宋天林,此人被發現時斷了一條腿,正爬行在通往松樹村的小路上,目前被干警控制住,請示秦功達如何處置?秦功達略一思忖說:“帶他去縣醫院開個單間病房,有傷治傷,有病查病,但不許他離開醫院,等文化節閉幕后再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