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某閑來
一
陽光燦爛中,我背著雙肩包穿梭在熙熙攘攘的馬路上,嘴邊掛著一抹詭異的笑,眼睛里卻盛滿無際的黑暗與潮涌,在縷縷光線的照耀下,顯得那么格格不入。
就在幾小時之前,還在家中的我顫抖地按下鼠標,空白的窗口跳轉出高考成績,瞬間讓所有的幻想蒼白破滅。我的分數只夠上一所不入流的大專。
這還是個蟬鳴肆意的夏末,樹木灌上真實的綠色,在風中搖曳,天空晴朗得一望無際,朵朵白云像軟綿綿的棉花糖黏在了一塊藍布上,很是愜意。風扇的吱吱聲劃破大自然的祥和,然后,這一切在媽媽汩汩而流的淚水中結束。
如暴風雨的前夕,手機、日記本、信箋、紙條一一被翻數出來,凌亂地攤在潔白的地板上,像某個咿呀學語的孩童沒有接住大人們賞賜的玩具。這些我曾經深深埋藏在心底的記憶,就這樣在這個艷陽高照的中午,散落于世,齜牙咧嘴地指證著我高三這一年來的“認真”和“努力”。
青春期的孩子,沒有成熟的思考,只會盲目地反抗。所以當我憤怒和委屈地離開家門時,并沒有想到我才是主導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我還記得臨走前,媽媽對我說了一句話:“復讀,我不同意,我沒有多余的錢供你浪費。”
接著就是震耳欲聾的摔門聲。
二
那一天,我只是簡單地背了包出來,翻遍口袋,也只找到夠包夜的錢,于是我去了網吧。一天的渾渾噩噩,我沒有多余的心情在電腦上探究它的神奇和多彩,只是找了個比較結實的椅子,靠著它呼呼大睡。你一定在笑話我此刻的沒心沒肺,我也是,但是此刻,我真的是太累了。
醒來的時候,我看見的是媽媽那一張滄桑疲憊的臉,洼陷的雙眸告訴我,這個我離家出走的夜晚她過得并不舒適。被領著走出網吧,旁邊立著一群染著五顏六色頭發的年輕人,他們挑釁地向我們母女吹著口哨,嘴里還發出陰陽怪氣的聲音:“怎么,大媽帶著女兒來上網?好潮流哦!”接著是哄然大笑的場景。
后面發生了什么,我不記得了。再次回過神來,已回到家中,她也開始了無休止的責罵和數落:“你說你天天都在干什么,泡吧,談戀愛……再給你一年時間有什么用,再用來不務正業,還是去一些亂七八糟的場所?”
我被這樣反復連續的批評問到無味,只是堅定地甩出一句:“你不讓我復讀,我就絕食!”然后在母親瞠目結舌的表情中,走進了自己的房間。
現在是敵我雙方的對陣,敵不動,我不動。
三
連續好幾天,我都賴死在房間中,沒有出門,一直持續到填志愿那天。一大早,我就被房間外踱來踱去的腳步聲吵醒,我很清楚地聽到,那如炮竹般不間斷的腳步在我的門口消失,響起,再消失,再響起……終于,我不耐煩地打開房門,在腳步的滯留中,面無表情地說:“我要復讀,什么大專的我才不要去!”
也是那一晚,我前所未有的饑餓。在出不出門的問題上糾結了很久,于是選擇屋外無聲的環境,悄悄溜了出去,打著贈送的小手電筒,穿過客廳,來到廚房。真不敢相信,別人家應該已經漸冷的爐灶,我家此時還留著暖意,薄薄的熱氣將我的玻璃鏡片蒙上,散發出香郁可口的飯菜味道。
我發誓那一頓應該是我有生以來吃得最多的。連續一個禮拜的絕食,如果沒有之前在房間內堆放零食的習慣,現在的我可能會因低血糖而昏倒在地吧。暗暗竊笑中,聽到客廳傳來一陣翻身的聲音,探出頭查看,才知道沙發上躺著的是我在抗議的對象——媽媽。
夏天的夜還是很涼的,我隱約看見她躺在沙發里繾綣的身影,皎潔的月光透過白色的簾幕灑落下來,定格在媽媽鼻子上架著的黑框眼鏡。她就是這樣一個節省到骨子里的女人,平日里連開日光燈都不舍得,只是點著自己販賣的蠟燭。用她的話說,開燈還浪費電,自己家是開雜貨鋪的,蠟燭照明便宜,而且還是現成的。
每每看到她這樣節儉地和自己過不去,我就沒來由地生氣。頓時腦海里回想起前幾日吵架的畫面,“我沒有多余的錢來供你浪費”。
是啊,你平時就是一副小氣吧啦的模樣,怎么可能花錢送我去復讀呢,何況我的分數不高,復讀的花費應該也不是一筆小數目。
目光流連中,最后落在她手里賺著的一沓報紙上,小心翼翼地打著小手電慢慢靠近,卻發現一個醒目的鉛字標題:“學生如何復讀。”
這場戰爭,我不光彩地贏了。
四
復讀的日子并不輕松,平日里面對的不光是學業的壓力,還有我和媽媽之間無休止的戰爭。可能是前車之鑒,看到我之前一年因為感情的事耽誤了學習,所以復讀的時候,她尤為敏感,經常趁我不在的時候,翻看我的日記、手機以及信箋,更有甚者,在我幾次模擬考考得不盡人意的時候,偷偷跟蹤我,深怕我一個腦筋不對勁就鉆進某個黑暗混亂的網吧里去了。我知道她做這一切的目的就是怕她的錢打了水漂,就像一項風險投資,投資方是無論如何都不愿意自己投注的是一支虧本股。所以,這些加在一塊,我之后的日子很是熱鬧。
其實,我也有反省的時候,她一個女人從自己的丈夫于10年前不幸車禍去世后,就獨自一個人承擔起整個家庭的重擔。她沒有文化,當不了白領,有的只是力氣,所以她學起人家在菜市租個攤位,賣起雜貨。風吹雨打,日曬雨淋,10年過去了,她由一個青春美麗的少婦變成了現在皮粗肉糙的半老徐娘,曾經健碩的身體也因為時間的摧殘而身患隱疾。
每當陰雨天氣,從菜市回來的她一邊抱怨老天的無情,一邊揉著自己的膝蓋,細細的眉抽動著,卻隱隱閃現。我知道她的腿疾又患了,也知道她是怕我看出她的異樣,有所察覺。那時的我們沒有太多的矛盾,我會貼心地迎上去,伸出雙手,在她的膝蓋上輕輕敲打,嘴里還甜嗔地說:“怎么樣,我按摩的手法一流吧!”
這溫馨的畫面仿佛近在眼前,又仿佛隔得好遠。是什么時候,我和媽媽之間變成了這般水火不容,我不想深究,怔怔地看著此時的她又在敲打自己的雙腿。
“明天我陪你去醫院看看吧,最近好像經常看你捶腿。”我像作了一個重大決定,慎重地說。endprint
“花那錢干嘛?我沒事!”
“你就是掉進錢眼兒里了。”我因為憤怒,聲音開始上揚。
“是又怎樣,沒錢,你吃什么,喝什么,你一句復讀,我就要送上大把大把的鈔票,你以為那錢很好掙啊!”
…………
錢,錢,錢,我們最后爭吵的終點都要歸于這個字眼上,從而讓所有的爭執變得毫無意義。
第二天,我打算將自己存折上積攢的錢全部取出來,然后利用休息時間打點零工什么的,我想用不了多久,應該可以夠醫院的體檢費吧。那時候,我可以趾高氣揚地將錢甩在她面前,昂首挺胸地帶著她去醫院檢查。
可是當柜臺小姐將一沓錢遞到我面前的時候,我愣住了,就在幾天之前,我還去銀行刷過,卡里的數目還沒有這么多。突然,我想起她昨天提到生意不錯,賺了200塊,而今天就如數地出現在我的存折上。我顫抖地接過一張張紙幣,內心是不平靜的。
這一刻起,我有多么憎恨自己的不懂事,還有悔恨過去一年的荒廢。
可是青春期叛逆不會因為親情的溫暖而泯滅,當耳邊再次響起媽媽的喋喋不休時,什么愧疚、痛恨全部煙消云散,眼里、心里浸滿的都是對她莫名的討厭和憎惡。
五
厭惡是一種病,當這種病被壓制到無處可發的時候,我已經被三天大考兩天小考的測驗考得皮焦肉爛。凝重窒息的氣氛中,就連我那驕傲的自尊心也隨著分數的高低做起了拋物線運動。終于在高考倒計時的牌子翻到“13”的這天,我不堪重負地蹲在地上嚎啕大哭。突然感到有身影的壓迫,一條潔白熟悉的手絹映入眼簾。
“為什么你一直都不肯給我獨立的空間,我只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媽媽沒有說話,而是將手絹塞在我懷里,轉身離去。入春的傍晚,依舊寒氣入骨。淚眼蒙眬中,我看見她顛簸而去,內心的悲傷彌漫得更濃重了些。我知道她躲在我身后,就在今天,重大的省級模擬考的成績出來了,我再一次發揮失常。而在此之前,因為擔心分數抑郁到連日失眠,整日不語。她大概是擔心我,才會一路跟蹤,結果看到我痛哭流涕的一面。我猜她一定在想為什么我寧可自己一個人面對恐慌和無助,卻不愿對她敞開心扉,是啊,連我自己都搞不懂的問題,她又如何知道。
我抹了一把眼淚,追上她蹣跚的步伐,挎著她溫熱的臂彎:“媽,我明天放假,陪你去醫院體檢吧!”
這一次她居然沒有反駁,而是乖乖順從地說:“好。”六
從醫院出來后,我安靜地攙扶著不再年輕的媽媽,這一刻我發現,歲月在她身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因為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走路的吃力,和負荷在我手腕上逐漸加重的力量。
“媽,我們坐這歇會兒吧。”我輕輕地將她扶到街道邊的公共椅上。
“默默,你別擔心,只是風濕而已,沒什么的。”媽媽微微張開的嘴角在耀眼的陽光照射下,很是動人。
“媽,你渴不?我去買水。”
“默默,你別去,我只是想安靜地和你待一會兒,就一會兒。”媽媽拉住我的手,干癟的手因為用勁而露出清晰的青筋。
“我們有好長時間沒有這么親密地坐在一起了吧!”
聲音縹緲得仿佛不存在般,卻將我的思緒拉回一年前的時光:戀愛的甜蜜,高考的落榜,無休止的爭吵,還有復讀后模擬考的失敗,這一切猶如無聲電影的回放,在心中留下了絲絲疼痛。
“默默,媽媽投降了,無論你能否考上大學,我都不會逼你的。從小到大,我雖然打你罵你,但你沒有一次像昨天哭得那么傷心,那個時候,我才知道是自己錯了,你應該有自己的人生,而不是我強加給你的,所以我得支持你,必須支持你。”
聽媽媽說完最后一個字時,我早已經淚流滿面,是什么情感可以強大到使一向堅強不服輸的媽媽,說出“我投降”3個字,那一瞬間,我有種想抽自己耳光的沖動。
七
再次回到學校復讀。清晨的迷霧還沒散盡,隱約映出教學樓間的高考倒計時橫幅,只是上面的數字變成了個位:還剩下3天。我站在樓下,看著橫幅在風中翻騰的樣子,雙手不由得攥緊。忽然眼前彌漫著白茫茫的硝煙,靜謐的校園里,傳來“沙沙沙”的寫字聲,教室里的考生們低著頭,疾速書寫著答案,最后在鈴聲敲響的一剎那,紛紛停筆交卷,就在他們中間,我的目光觸碰到了一張熟悉的臉,她的嘴角綻放笑容,在柔和的日光下璀璨奪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