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秀秀
民間的生命力多來自于一種自足、悠久的鄉村文明,鄉村骨子里有它獨立的精神價值和詩性特征。王懷凌以理性和豐沛感性交織的眼光,去觀察、體味這個依然頑強生長、綿綿延續了幾千年的鄉土世界。他的詩歌語言構筑在西海固日常生活的間隙之上,白發翁媼,稚齒頑童,農家婦人……故鄉的原野阡陌是詩人的經絡和血脈,他輕輕吟嘆著西海固大地上苦痛的現實以及村鎮生活的古樸與變遷,語言的調子似攜著淡淡哀傷的牧歌,且接近于《詩經》的“風”。
西海固稱得上是荒原,被貧苦悲壯的黃色涂染得厚重而焦渴,無窮無盡的山塬、粱峁涌向遙遠的低處,人們在這一片赤貧荒涼的風土中蒲草般地生存,或同積雪一起消融?;脑庀笤诎蕴氐脑娭幸殉霈F,其內心沖突的激烈和痛苦都以經歷荒原的感覺傳達出來,與西方的荒原體驗不同,王懷凌詩歌中更有一種對大地的摯愛,探索前路的渴求。他心中抱持的是執拗也是執著,有著現實主義的焦灼、苦悶,卻沒有西方現代詩歌的幻滅和荒誕感。鄉村文明沉落的時代里,他在這片予他不盡文學元氣的旱海里穿行,以自己的一捧清淚和藝術力感受、抒寫西海固。
韋勒克說:“詩人的意象是他的‘自我的揭示”。[①] 西海固之于王懷凌,彼此滲透,彼此伴隨,彼此熟稔。而吹過西海固的風,自由隱沒、穿梭于荒涼的曠野,廢棄的古堡和城池,帶來洶涌狂暴:“那一個正午,沙塵暴像一只撲天的巨鳥/飛翔的陰冷籠罩西部”(《第十一次沙塵暴襲來的時候》)。沿著曲折山路、斷流的河跋涉,天氣陰晦,葦草叢生,遠處偶爾一道閃電劃過低垂的天幕,卻總也爆不出那聲驚雷。蒼涼枯涸的荒山禿嶺渴望雨水驅趕壓抑、沉悶:“沒人知道一粒種子在我的眼睛里浸泡了多久”(《撂荒的土地》),不滅的希望下亦是越來越強的苦痛感受,除了憂心忡忡與不安,似乎要從風刮過的荒蕪廢墟中撿拾一些殘存的東西,既有昏暗中的焦灼,又有爆破開的渴望:“心在下沉,眼簾感覺到沙塵疼痛的重量”(《一場沙塵暴剛剛過去》),風在樹枝和瓦礫的一片狼藉中消逝于大地盡頭,生命飽嘗風霜苦辛,飄轉無定:“當我要坐下來歇口氣的時候,我年輕的頭顱/搖弋著一蓬蓑草”《在西海固大地上穿行》,空留無助、疲憊。
人們在農事與農歷中行走,“用風洗面/用月光洗心”(《被拆遷追趕的人們》),黃沙漫漫、鳥鳴暗啞,盡管沙塵恣肆,“他們閉著眼睛也能摸到自家的地頭”(《春天來了》)。炎夏干燥空氣中反芻的牛、銹跡斑斑的鐵鎖、頹圮的城垣、大門緊閉的荒院、破敗的農舍……無處不升騰著苦焦年月里人們對一場雨如焚的渴盼,無多奢求的心卻總被失望壅塞,積云被風吹散,苦雨永遠遲遲不來。
“牛從歲月的犁溝里緩緩走出/披一身灰塵”(《回家》),“南墻根下灰頭灰腦的老人和孩子/看上去,多像剛出籠的土豆/不管是星光燦爛或是風高月黑/牲畜和人都捂著落日入夢”(《李家莊》),西海固的異樣艱辛無疑是生活在這里的人心頭的灼痛,但它從不是不可逾越,叫人心斷望絕的黑暗,廣漠貧瘠之上遠有“一層企盼活得更好的生靈”,像那“凄苦而又蔥蘢”的檸條、河灘上的刺蓬。王懷凌的詩多以四時景物、季節的交替串聯生命經驗和情感,幾句描述和點染間已由遠及近、由外而內地游走了若干視域,事物的形貌、色彩、姿態幾乎突出紙面,頗具空間畫面感。譬如在秋風漫卷的山地里,挖洋芋的女人,“每撿拾起一顆鮮嫩的果實/她都會發出一聲細小的呢喃”,盡管逃不過與所有高原女人一樣變老、干枯、百病纏身的命運,仍謹小而虔敬地俯拾。潔凈的苦土上,溫和的、自由的生命延展、牽連,相互汲養,雖扎根于荒寂,降臨的是一份素樸生命于苦境中的執守和堅忍。其詩歌語言在細部刻畫簡潔有力,自然的韻致于連續交疊的蒙太奇中定格式地反映著靜穆、永恒的意味。
情境的營構上,王懷凌善于捕捉內心細微、不易覺察的情緒漣漪和游思。
起初,我只看到一個黑點
緩緩地向村口移動
炊煙在屋頂上繚繞,更加重了暮色的濃度
那個黑點放大成一團漆黑
在蒙朧的夜色中逐漸神秘
輕風先是送過來一串鈴鐺
然后拂過面頰
一輛毛驢車碾碎了我的猜測
一輛毛驢車怎么會沒人趕呢
由著毛驢的性子,自己在走
驢車上熟睡的男人
帶著青草和野薄荷的氣息
閃進點點燈火
——《鄉間小路上走過來的毛驢車》
片刻間幽微的心理內容在空間的逐漸拉近中被放大,與腦海躍動的思緒、聯想藤繞,明滅掩映的燈火和意識的流動在氣氛上鋪染出蒙朧、迷離。
歲末的風聚斂著衰亡、嚴酷、肅殺之氣,春夏里生命的蓬勃蔚然于此收束:“在西海固荒涼的一隅/土著臉/做潔白而濕潤的夢/北風嗚咽/老家的火盆里燃燒著夏天的枯枝/一點一點的灰燼/像老家的心情/熱了又涼/涼了又熱”。因風的叩擊,“寂寞的柴門/在風中/沙啞著呻吟”(《無雪的冬天和我的老家》),“風”進一步延伸為“冬”。
村莊陳舊凄清,柔潔的白雪覆蓋之下是沉睡著祖先父輩的土地,一代代在其上勞作、生息、故去,不僅柔和,且包藏著堅實情感力量的詩歌語言正源于此。立著三間紅磚青瓦房的頓家川給養了他的血脈根系,這里的澹靜、安然是其詩情與眷戀所在:
夜深人靜,我青燈黃卷的讀著
魯迅 王蒙 卡夫卡
一盞孤燈,是小村惟一亮著的眼睛
累了,躺在干牛糞煨熱的土炕上
閉目養神。冬天的夜晚就溫暖得讓夢發芽
偶而下一場雪
潔白的世界里,我是一個早起的人
第一個走出村子
我留在雪地上的腳印是從那三間屋子開始的
我不希望它能走多遠
我只希望雪下得更大一些
——《冬天,我所向往的幸福生活》
嚴冬里,“風的利刃在每一個人的臉上拭來拭去/留下一抹紫紅”(《大雪之后》)。寒風束縛了手腳,使心靈枯瘦,而河水在冰下低語時,生命與情感的熱流仍在搏動,不眠之夜對親人的珍念、圍爐夜話……總是伴著火,有時是如豆的燈火,有時是冬晚的爐火:“寒流碾過老家的屋脊/一群人圍爐而坐/茶罐里熬著釅釅的鄉情和扯不斷的家常/冬夜比寒冷更短暫”(《圍爐而坐》),王懷凌以低沉、緩慢的調子為冬天涂上溫情,透出縷縷暖意??v然世間冰霜,身心疲憊不堪之時,尚有爐膛里燃燒著的火苗、爐灰里埋著的土豆聊以慰藉。
詩中有著冷調和暖調兩個序列,冷色調的意象給人遼遠、粗糲、沉重、冷硬的心理感受,同時也被融融的親情、鄉情、在蒼涼中浮現的安然泅染著溫暖的光暈。傷懷與愴痛被撫平,生活的縱橫裂隙慢慢彌合。
墻根下的負暄閑談、雪蓋的干草垛、細瘦的炊煙、驚蟄的雷聲、屋檐下的鐮刀和辣椒、谷倉吵嚷的麻雀、艾蒿和車前子的香氣、夜風中搖曳的葦草、一彎新月懸垂天宇、一群緩緩走過坡地的羊、新翻的泥土、土豆儲存在窖里、兀自芬芳的野菊、懷揣羊皮經卷的人、葵花掩映的農舍、一片火紅的流霞、一只蹦■的螞蚱……艱難且喧沸的鄉村生活,在這些時刻顯現著它的慷慨,不再伴隨孤寂憂郁的冷感,鄉野幽趣與恬靜安適如同落在金黃稻谷上經霜的果實,以它特有的亮度和暖澤給人心溫柔的撫觸。
站在高山望平川
平川里有一棵牡丹——
蕩氣回腸的“花兒”
在黃土塬上一波三折
漫“花兒”的人,擰一擰腰
一片紅格艷艷的蕎麥或藍格英英的胡麻豁然
綻放
都是猝不及防的驚喜
我有心下山去折牡丹
心乏著折了棵馬蓮——
——《固原》
荒山禿嶺沒有花草喧鬧,而生命真純率性的底子上流露出的美感像微風拂動人心。黃土塬上漫“花兒”,如漁翁的“■乃一聲山水綠”,一抹輕盈的色彩、明亮的光影驅趕了壓迫力道,在天地蒼黃的高原上催開了蕎麥和胡麻,浮升出活潑快意。如此光景,遙遙想來幾乎忘了自己生活在哪一個空間,只是跟隨詩人體味、嗅息自然之風中涌動的生機,在村舍、山野、炊煙之間身受安寧、沉靜的溫柔力量,并清楚地看到詩人在城市文明的浸染與激蕩中,滿懷悵然地護持著鄉土生命精神深處淳厚、質樸、柔韌的種苗。
第四輯“西部以西”中,詩歌世界從黃土高原、西海固到蒙古草原、天山大阪,展現出一個清晰闊大的自然界域。敦煌、金昌、張掖、涼州、甘州……一個個古意盎然的驛站復刻下一個旅人跋涉迢遠的行跡。
藍天高遠,草場枯黃
一匹馬引領著龐大的羊群
沿著季節的方向撤退
駱駝負載著牧人的帳篷和全部家當
在牧羊犬左突右圍中緩緩而行
他們都踩著陽光的碎金,從北向南
一步一步丈量著光陰的深度
風中的衰草讓他們的遷徙熱烈而悲壯
——《正是牛羊轉場的季節》
詩人雖在異鄉,山川大地舉目皆親、令人流連,草原上的風迎送著游牧的轉場,自然風物都以最本質的形式呈現眼前,包蘊著奔放、自由、強悍、堅忍的生存方式,也體現出詩人對與自然溶為一體的韻致綿長的草原文化的迷戀。
途徑布爾津、達坂城、喀什、阿爾泰、祁連山,盛唐的吉光片羽依稀可辨,而繁華終歸落盡,“古老的駝隊和發髻高盤的店主隱入一紙黃卷的深處/只有破舊的門店和青灰的瓦棱相互攙扶著/瑟索在古城墻內狹窄的街道兩旁”(《瓦亭》)。西域路上的風景,悠遠的蒙古長調,都縈繞著故鄉草木的記憶,洇滿故土風的影子。
時越千年、物換星移,曾經的社稷、戰事、戍卒已隱入歷史蒼茫的遠景。在《固原秦長城》《開在秦長城的狼毒花》中,王懷凌撥開殺閥的風煙,登臨懷古,信筆鋪染,一幕幕血與火的拼殺、堅守、沙場埋骨于字句間漸次浮現,令人感受到那彌漫在西海固大地上悲愴蒼涼、雄渾深邃的歷史精神氣息。
“風”不僅作為一種景深或底色存在。它悲欣交集,與萬物相依相纏,包容蘊育著生息。秋風、夜風、清幽綿渺的南風……吹拂著古老社群所擁有的親情、鄉情與鄰里間的厚愛,吹送著靜美的人性、對故去親人的拳拳思戀,是別一類的柔韌豐饒。時間一寸寸把人的身軀烘成枯草色,寥闊的朔風歷數滄桑,蓄積著詩人經年的情感,吹過平遠的田疇、嵯峨的城廓、冷落的村莊,或低徊或呼嘯,無始無終。王懷凌以筆攬風,攜來古老西海固的風塵與回響。
[①] 勒內·韋勒克、奧斯汀·沃倫:《文學理論》,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年版,第23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