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曼娟
冬瓜煮過就透明了,人生卻要經歷多少烹煮,才能夠明明白白?
“老板,我要一片冬瓜。”我在菜攤前面站了好久,才揚起聲音說。太久沒有進菜市場,我變得很生疏,找了許久才找到母親以前常常光顧的那個菜攤。老板手腳利落地搬起冬瓜,掄起刀子就要切下去,我忙止住他。“太厚了,不用這么厚。”老板的刀子往前挪一些,我又搖頭,他再往前挪一些,我還搖頭。老板終于忍不住說話了:“這么薄,我手軟切不下去,要不然你來切好了。”我只好無奈地笑著說:“家里只有我一個人,吃不了那么多。”老板看了我一眼,有一種“原來是這樣”的了然神情,他切了一片薄薄的冬瓜給我,又扔了一塊姜到塑料袋里,那塊姜太大,與冬瓜極不相稱,而我明白那里面有著幫襯的意味—— 一個人住,一個人煮飯吃,確實有太多的不方便。
我記得小時候陪母親上市場,夏天里總要買塊冬瓜回去煮湯,厚厚的一片綠皮白肉的圓冬瓜,用繩子穿過中間的空洞,就這么提回去。我看著母親將冬瓜皮削下來,切成一小片一小片,用蝦米和蔥爆香油鍋,再將它們投進煮沸了水的湯鍋中,煎成焦黃的蝦米吱吱叫著,冬瓜片一進鍋里就安靜下來,蝦米的熱、燙和疼痛仿佛都獲得了安撫。我一直覺得,媽媽的冬瓜湯,已經是冬瓜可以擁有最好的料理方式了,這想法卻被另一位鄰居媽媽的冬瓜盅徹底顛覆。
住在我家對門的賈媽媽是個廣東小姐,她是一個可以雍容華貴也可以懶散邋遢的女人,嘴尖舌利,喜歡摸八圈,總是叼著一支煙。從小我和她的三個孩子玩在一起,我們在游戲中穿過他們家的庭院,躲進我們家的小小儲藏室。我家的房子是面陽的,日照一年四季都很充足,他們家是背陽的,春夏秋冬都顯得陰暗,加上賈媽媽的東西從柜上堆到地上,擁擠的物品阻絕了光線,大白天也是要開燈的。
令我更驚奇的就是冬瓜盅了,賈媽媽有一次宴請客人晚餐,她一早就開始忙碌,將親戚從香港送來的肥大香菇泡發來,還有金黃色的干貝、透明的魚翅等。賈媽媽的好手藝是有名的,我們也跟著興奮一整天。客人還沒來,而菜都布上桌子,賈媽媽一樣樣地數給我們看,當她將一個矮矮的冬瓜蓋子打開來,我看見里頭的羹湯時,驚詫到說不出話來了。香菇與干貝的氣味混著冬瓜的清香,那湯汁說不得渾也說不得清,賈媽媽說湯先燉好了,倒進挖空的冬瓜里再蒸一遍。我癡癡地聽著,久久回不了神。那夜賈家姐妹來我家叫我,說賈媽媽留了冬瓜盅給我,他們家的客人已經離開了。我們穿越煙霧彌漫混著酒氣的客廳,走進杯盤狼藉的廚房,冬瓜盅里的湯汁僅剩一點點了,我們于是拿起小湯匙,挖著冬瓜肉吃,被湯汁潤透的冬瓜肉透明著,不可思議的美味。
很多年后,我在一家餐廳吃飯,冬瓜盅上了桌,同桌的人都贊嘆著,說沒見過這樣別致的湯,我起哄地說,要用湯匙舀起瓜肉來吃才過癮,興致勃勃地舀起冬瓜的那一刻,眼睛忽然酸熱起來了。我想起賈家早逝的那個兄弟,各自遠嫁卻又不斷漂泊的姐妹,想起我們擠在一起挖冬瓜吃的那段不復返的童年時光。
我此刻獨自一個人,提著一片薄薄的冬瓜回家,仍是用母親煮湯的方式料理,而我的心里還藏著繁復美麗的冬瓜盅。我有時候羨慕冬瓜煮過就透明了,人生卻要經歷多少烹煮,才能夠明明白白?
【素材解讀】
一片薄薄的冬瓜串聯著作者兩段“美味”的回憶,作者對做菜肴的全過程不吝筆墨,怎么拿回家,怎么烹煮,如何品嘗……娓娓的敘述中透著濃濃的懷念之情,讀罷,讀者不僅跟隨作者“嘗”到了美味的菜肴,更嘗到了生活的滋味,就像作者所說的“冬瓜煮過就透明了,人生卻要經歷多少烹煮,才能夠明明白白”,文章打動人心之處莫過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