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延二十一日的宴

畢淑敏

在環航世界的船上，一位外國醫生邀我到甲板上喝咖啡。船在加勒比海域，幽藍的海天一色，很容易讓人陷入迷惘。他穿著淺咖色的休閑風衣，但我依稀從他的頭發中聞到藥水的味道，覺得他的衣服是白色的。他說自己是專為癌癥晚期病人做臨終治療的，業務非常多，有些病人直到死都沒掛到他的號。

我說，癌癥晚期，基本上回天乏力。您可有什么絕招嗎？

醫生搖著花白的頭說，我沒有任何秘方，只是陪著他們，走向漸漸隱沒的過程。這種陪伴并不容易，除了要有愛心，還要有經驗。人們常常以為親人的陪伴是最好的，其實不然。我從不虛偽地安慰他們。我跟他們說，在最后大限到來之前，您可還有什么心事？我能幫您做些什么？我會盡力的。這句聽起來很不美妙的話，卻藏有堅定的力量。

我說，講個故事吧。

白發醫生沉思了一下說，有個年輕的女廚師求醫，最后的心愿，是再做一桌菜。長期化療，她的味覺器官已經全部毀壞了，再也嘗不出任何味道。胳膊打了無數的針，肌肉萎縮，已經舉不起炒勺。不能出醫院，無法親自采買食材和調料，沒有廚房，最重要的是哪有真正的食客來吃癌癥晚期病人做的食物呢？

幾天以后，我鄭重對她說，已經和醫院的廚房商量好了，他們會空出一個火眼，專門留給您操作，還給您準備了雪白的工作服和高聳的廚師帽。我為您指派了一個助手，請您開列出食材單子，蔬菜、肉類和調味品等，他會按照您的意思，一絲不茍地去準備。

女廚師很高興，但仍不放心，說，我體力不支，一次做不出整桌宴席，只能一道道來做。

我說，一切以您的身體承受力為限。女廚師凄然一笑說，就算這將是一桌真正的宴席，可是，食客在哪里？

我說，我已經找到了食客，他會長久地等待，耐心地吃下您所做的每一道菜。

白發醫生講到這里，停頓了很長一段時間。

我說，女廚師做的菜能吃嗎？

醫生說，食客的真實感覺是：雖然她的味蕾已經損毀，但她憑著經驗，還是把火候掌握得不錯，調料因為用的都是她指定的品牌，用法用量，各種味道的搭配還是拿捏得相當準確。不過，她的體力的確非常糟糕，根本就掂不動炒勺，食材受熱不均勻，生的生，糊的糊。做一道菜，中間要間隔好幾天。到了最后幾道菜，女廚師的身體急劇衰竭，視力模糊不清，烹調技能受到了很大限制，所有的調味品只能估摸著投放，菜肴的味道就變得十分怪異了。主菜需要的食材和調料繁多，她顫顫巍巍列出的用品單子，足有一尺長。助手照單到市場上去嚴格采購，拿回來之后，女廚師毫無理由地硬說完全不對，讓助手重新再買。助手一次又一次勞而無功之后委屈地問，這個工作還要持續多久？我都要堅持不住了。

我說，不管多久，請你都要堅持。當然，我也要堅持。

甲板上風速不斷加強，浪也越來越大了。我忍不住問，究竟堅持了多久呢？

醫生說，21天。從女廚師開始做第一道菜，到最后她離世，一共是整整三周的時間。那是一個周日，她丈夫來找我，說女廚師在清晨的睡夢中走了，她非常感謝您，并轉交給您一封信。

我打開一看，那其實不是一封信，只是一個菜譜，就是那道沒有完成的主菜菜譜。女廚師很抱歉，她不是不能做出這道菜，之所以讓助手一次次重新去買，是因為她已經沒法把這道菜做得非常美味，心有余而力不足。為吃菜的人考慮，還是不做了吧。食客每次都吃得非常干凈，從沒有剩下過一片菜葉，想必對味道很是滿意。為了成人之美彌補遺憾，就把這道菜譜奉上，讓食客得以自行湊成完整的一桌。

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我問，那些菜肴是誰吃下的呢？

白發醫生答，我。

面朝大海，無話可說。醫療和死亡，原來可以這般溫和優雅。大海在耳邊永無歇止地擊打著或疾或緩的節奏，音調豐富到無以言表。據說這種包含了萬千頻段的白噪音，具有強烈的安寧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