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總有迷糊的時候

葉傾城

她懷孕后很少回娘家，“煩，不想看他”。

“他”指爸。

爸在小巷生意人家長大，生就一張俊臉和迷死人不賠命的賤嘴，在外面走一遭，再回來，總像穿過五月花蔭，一身抖不干凈的碎花瓣碎風流。

媽把女人的常用招數都用了：打、吵架、跟蹤、找長輩論理、喝潔廁劑……爸媽離過婚又復了婚。

這么多年，家里就沒清靜過。

她恨媽不能干凈利落說走就走，也恨爸總是嬉皮笑臉認錯的樣子，明明娘家在繁華市區，上班購物看病都近在咫尺，還是一結婚就搬了出去，寧愿住到城市山長水遠之外。

這次是孕九月產檢，排了一下午隊才輪到她，是真沒力氣沿街攔車了，她才不甘不愿地回娘家睡一晚。

火是悄悄燒起來的，躡手躡腳如小賊。幾分鐘后，尖銳的叫聲撕破黎明的天空：“著火了，著火了。”

這一刻她被人拼命搖醒，一睜眼就是最不想看的那張臉。“著火了，快起來。”

心里再急，要把胖大身子支起來還是很吃力的，正手腳笨拙地套內衣，爸已經“呼”一聲，一把抄起被子裹住她，抱起來就往外沖。

到了門口，爸大腳踹開門。

她驚得一縮，抬頭一看，爸的那張俊臉，連眼珠子都紅了。

沖出去才三步，只聽人群驚呼，一回頭，一百多年的老房子整個垮下來。她急著想下地：“我媽呢？”媽就緊跟身后，匆忙間來不及拿珍貴器物，就在梳妝臺上胡擼了一把，全抱來了，一臉煙色，滿頭灰。

天色已蒙蒙亮，消防車凄厲的哨聲近在耳邊，轉眼間，就看到消防水龍噴出的白花花一片，在已漸萎下去的火勢上面，幻出彩虹。她裹緊棉被，赤裸的小腿覺出了冷。

正驚魂甫定，卻看見老公從角落繞出來。“你哪兒去了？”

“看到起火，我就跳了窗。你們沒事兒吧？”她立馬就想炸起來：你倒是逃得快，老婆、孩子、老丈人全不管了？非得一尸二命才遂你心，滿足你升官發財死老婆的心愿嗎？

爸攔在他們之間，口氣嚴厲：“你趕緊給她借棉衣棉褲來。”老公疾步跑遠，不知道去敲誰家門。爸轉向她，低低地說：“你別和他鬧。他也是嚇慌了。男人總有迷糊的時候。”她看著爸：迷糊，爸是用這個詞總結了他的一生嗎？

是告白還是解釋，抑或，普通人最鄭重的歉意。她想了很久，答：“你不是男人，你是我爸。”

很多事來不及思索，但她知道，她與爸之間長久的原諒自此開始。男人也許自私、貪心、軟弱。但父親，在自己深愛的兒女面前，永不迷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