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蕾秋·喬伊斯
座座獨立的房子刷成黃色、藍色、橙紅色,都被歲月洗刷得有點斑駁了。有些房子還保留著五十年代的尖頂,一根根裝飾用的梁木圍成半個太陽的形狀;有幾棟蓋了鍍著石板的小閣樓;還有一間完全按照瑞士風格的小木屋做了改裝。哈羅德和莫琳四十五年前剛結婚就搬到這里來了,光是房子的訂金就花光了哈羅德所有的積蓄,連買窗簾和家具的錢都沒有了。他們比較內斂,這些年來鄰居們來來去去,只有哈羅德和莫琳一直留在這里。家門前曾經有過一小片蔬菜田,還有個別致的小池塘。一到夏天莫琳就會親手制作印度風味的酸辣醬,他們的兒子戴維還在池里養過小金魚。屋子后面曾經有個棚舍,里面掛著各種園藝工具,還有一卷卷麻線、繩索,總彌漫著一股肥料的味道。但這一切早已成過去。就連戴維的學校——就在他的小房間旁邊——都已經鏟平,房前的街燈也改成了喬治王朝時代的風格。
他想到了寫給奎妮的信,為那幾行軟弱無力的字感到羞愧。他想象自己回到家里,聽著莫琳叫戴維的聲音;除了奎妮即將在貝里克郡離開這個世界,他的生活一成不變。哈羅德突然間不能自持,信明明已經放到黑幽幽的投信口,卻怎么也投不進去——他沒法松手。
雖然身邊沒有什么人,他突然大聲說了一句:“反正今天天氣這么好。”既然沒有別的事可做,他大可以逛一逛,走到下一個郵筒再說。趁自己還沒有改變主意,他拐過了福斯橋路的路口。
這樣沖動可不像哈羅德,他自己也知道。自退休后,日子一天天過去,幾乎每天都是一樣的,只有褲頭更緊了,頭發掉得更多了。他睡得很差,有時整晚都睡不著。當另一個郵筒又比想象中更早出現在視線里時,他再次停下;仿佛一件什么事情開始了,雖然他還不知道是什么,但自己已經在做了,而且停不下來。細密的汗珠在他額頭上沁出,血管因著期待而不安分地跳動。
哈羅德繼續沿著新住宅區走下去。經過窗戶的時候往里瞥一眼,有時是空的,有時恰好有人,一旦對上他們的眼神,哈羅德就有一種必須趕緊離開的感覺。有時他也會看到意料之外的東西,比如一座瓷像,一個花瓶,甚至一個大號,都是人們用來阻隔外界污染、保護自己內心柔軟的物件。他試著想象人們經過福斯橋路13號時對莫琳和他的生活會有什么感覺,突然意識到他們不會了解到太多,因為家里裝著窗簾呢。他往碼頭方向走去,大腿上的肌肉開始一抽一抽。
潮退了,幾艘小船錯落在坑坑洼洼的黑色河泥上,懶洋洋的,已經褪了色。哈羅德蹣跚著走到一張空著的長凳旁坐下,打開了奎妮的信。
她還記得。過了這么多年,她還記得。而他卻一成不變,任歲月蹉跎,好像她做的一切都沒有意義。又有眼淚盈上他的眼眶,模糊了天空與眼前馬路的界限。迷茫中好像出現了一個年輕母親和她孩子的剪影,他們手中握著雪糕筒,像舉著火炬一樣。她抱起孩子,放到椅子另一頭。
“天氣真好。”哈羅德努力讓自己聽起來不像一位正在哭的老人。她沒有抬頭,也沒有附和,只是彎腰把孩子手上正在融化的雪糕舔了一下,不讓雪糕滴下來。男孩看著他的母親,兩人離得那么近,動也不動,仿佛兩人已經融為一體。
哈羅德努力回憶自己有沒有試過和戴維在碼頭邊吃雪糕。應該是有的,雖然他無法成功地在腦海中搜尋出這一段回憶。他一定要把這件事做完,把信寄出去。
午休的上班族在古溪旅館外面拿著啤酒嬉笑,哈羅德幾乎看都沒看他們一眼。爬上福爾街陡峭的上坡路時,他腦子里全是剛才那個母親,她全心全意沉浸在自己和孩子的世界里。他突然意識到一直以來都是莫琳把兩人的近況告訴戴維,是莫琳在所有信件、卡片的結尾處替他署下“爸爸”兩個字,甚至連他老父親去的療養院也是莫琳找的。接著一個問題出現了——當哈羅德站在斑馬線前按下行人按鈕時——如果一直是她在做哈羅德該做的事,那么——
“我是誰?”
他就這樣走過了郵局,連停都沒有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