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淼
格非的《雪隱鷺鷥》是一部關于《金瓶梅》的論著,卻并非專業性的學術著作。書中文字既有小說家廣博的視野,又不受任何學術架構的約束,層層深入、環環相扣,從政治、經濟、商業、道德、法律、官場等各個層面,全方位描述彼時的人情世態和世俗狀況,并結合個人的日常生活體驗,將彼時的人情世態和世俗狀況與今天的社會現實進行比較。格非認為,《金瓶梅》雖是小說家言,但書中寫及的以商業貿易為基點的市井生活,都于史有據,于實可信,既有著極強的寫實成分,又與當今社會有著某種密不可分的聯系,而我們今天正在經歷著的現實種種,毋寧說也正是從彼時就開始發端的社會、歷史和文化大轉折的一個組成部分。
晚明社會是一個道德淪喪、國事糜爛的社會,在新興的商業與經濟倫理的沖擊之下,傳統生活分崩離析,善惡價值失去標準,世人對功名利祿的貪婪和追逐無所不用其極,人心淪落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格非首先將《金瓶梅》的故事置于宋元至明代的社會演變和歷史大背景中去考察,他以陽明學譜系及其流變的思想脈絡為線索,參照明代中后期儒道佛三教合一的思想趨勢,對《金瓶梅》中蘊涵的思想觀念進行了細致解讀。格非將陽明心學在明代中后期的流行,看作是明清之際思想變革運動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在他看來,中國傳統的血緣宗法制度發展到晚明,時時遭受著社會倫理與現實生活之間的反向撕扯與擠壓,詩情畫意的世俗人情以虛偽的方式顯示,冠冕堂皇的社會道德以偽善的面目呈現,人欲與天理之間的矛盾沖突,更是水火不容、難以調和。表現在《金瓶梅》的文本中,無論是“佛道世界觀”及其方法論,還是“無善無惡論”式的道德相對主義,乃至對情欲和欲望的批判性展現,《金瓶梅》作者的觀念與旨趣,均與陽明學如出一轍,可以說《金瓶梅》的作者其實是借章回體小說這一特殊的形式,與陽明學的思辨方式構成了一種互文關系。
我們一般讀者閱讀《金瓶梅》,既會為小說中的人物命運唏噓,也會為彼時的社會狀況感喟——世俗社會人欲橫流,官場吏治腐化墮落,這個社會表面看去花團錦簇、一派繁華,內里卻早已腐爛不堪。所謂官員,“莫不以官父之衣冠臨天下,以胥吏之心計謀利祿,權錢交易盛極一時”,并非沒有清官,而是沒有清官的存身之地;所謂平民,“個個人古怪精靈,個個人久慣牢誠”,假意周旋、虛與委蛇成為世間常態,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已然完全被赤裸裸的金錢與功利關系所取代。如果說《金瓶梅》揭示了世俗社會的秘密,那么,《雪隱鷺鷥》則揭示了《金瓶梅》的秘密,格非既對世態人情有著體貼入微的了解,他對《金瓶梅》的解讀也尤其顯得駕輕就熟。格非以宏闊的視野注視《金瓶梅》的世界,他不僅對《金瓶梅》的思想意識進行細致闡釋,同時也對小說的人物和細節進行詳細分析,其中有橫向比較,也有縱向比較,前者如《金瓶梅》之于同時期的歐洲文學,后者如《金瓶梅》之于《紅樓夢》。格非認為,《紅樓夢》展示的是文化形態,《金瓶梅》展示的是社會形態,從現實的層面上講,《金瓶梅》的世界才更加接近世俗社會的真相。
正如格非所說的那樣,《金瓶梅》是一部受時代風氣催生的激憤之書與悲憫之書。書中寫及的晚明時期商業意識的覺醒,雖然的確孕育出一種全新的商業文化和價值觀,但它只是對傳統社會造成一定沖擊,卻從來沒有從根本上改變傳統社會。而所謂“新型自由經濟”所依托的,也依然是一個吏治腐敗、法律衰弛、貪賄風行、人情往來盤根錯節的社會形態——過去如此,今天亦復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