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萬里修橋記

鄭碧賢

高家橋并非無名姓

“我嘗治水涪關道，三載移家居梓州。鑿石開河資灌溉，一橋飛若彩虹浮。”

這是被美國名人傳記稱為“20世紀全世界杰出人物”的水利專家黃萬里，為四川省三臺縣鄭澤堰設計的石質渡槽“高家橋”寫的詩。高家橋是黃萬里在中國960多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唯一存在至今的立體作品。

初識“高家橋”是2006年11月，我第一次踏進三臺縣，見到橫跨兩座山峰的石質渡槽——“高家橋”。這座石質渡槽，70多年依然如故，橋身的石縫鉆出蓬蓬雜草。法國里昂中法大學里有個1000多年前的羅馬石質渡槽，早已廢棄，而這座橋是流動的、生命鮮活的古跡。我問了，但沒有人知道它是誰設計修建的。

2008年汶川地震之后，我惦念著這座橋的安危，又來到這里，沒想到它依然巍然屹立，身上連點傷痕也沒有。和周圍遭地震破壞而坍塌的房屋相比，它平靜、淡然、傲視。這一次我認識了三臺縣93歲的霍連科老先生，他的父親霍新吾，就是1937年10月在縣衙門口攔馬向鄭縣長呈遞修堰圖的人，當時是二十九軍測繪局局長，也是后來修建鄭澤堰的工程總管。霍連科當時是西南聯大的學生，這段珍貴的歷史在他心里埋藏了幾十年。見到我的那一刻，他拉著我的手激動得淚花滾滾。他說這座橋是黃萬里先生設計修建的呀。

在霍連科老人執意下，由他和他兒子陪同我們一起來到“高家橋渡槽”，我原來擔心他這么大歲數行動不方便，沒想到他不僅硬朗而且很興奮。站在橋頭，他指著渡槽擺起了龍門陣：在爭勝壩南七里到新德鄉之間，架一座石拱渡槽，把兩山連接起來，水，由爭勝上山通過渡槽引向新德山那邊，把水送到農民門口。但這里地勢險要，山峰突起，溝壑深，要在兩峰之間架一座渡槽，需要非常復雜的力學結構，在那個連水泥都沒有的年代，其難度可想而知。結實、實用、省錢、美觀，這就是黃萬里的設計理念。

霍連科說，理念雖好，但難度卻出乎意料。高家溝是架橋的必經之路，口子溝底全是爛泥巴、流沙，根本無法施工，挖一鋤泥巴，爛泥馬上就把鋤坑填上，越挖越垮，一個民工下去探底，立即就陷進去，只好用抬繩拉上來。他父親身材高大，不信邪，以為別人不行他行，于是脫光衣服，用四根繩子捆住自己，再砍一根楠竹竿，把竹竿先插下去，他不顧大家勸阻跳下去，下去后才知道爛泥的厲害，只要一動就陷得更深，泥沒到脖子還沒踩到底。眾人把他拉上來時，他已全身發青。但那根竹竿還立在那里。

霍連科的父親終日冥思苦想而不得法。有一日，他突然想起什么，從床上跳起來顧不得穿好鞋就往高家溝跑。他見到我父親——當時的三臺縣長鄭獻徵，說可以用青岡木打底樁，青岡木又硬又喜歡水，越泡越結實，百年后就變成了烏木。這種木材在我們三臺縣到處都有。我父親高興地說，馬上送報告給黃萬里。

經黃萬里查證，這種當地盛產的野生椴木，樹干筆直，堅硬，生性愛水，在水里越泡越結實，永不腐爛，可謂不是水泥勝似水泥。黃萬里也興奮異常，直呼英明。

兩岸滑坡臺地，逐臺梯次打樁，編柵護坡，墊橋樁就用了3萬多根青岡樹棒。黃萬里是學橋梁出身，后改學水利，稱得上是真正的橋梁水利專家。整座橋所用的石料非常講究，要求石料一律是火包硬石頭為條料，石條中若有巴石頭夾在中間，一律不能成為架橋的材料，每一塊條石都不能含糊。這樣精選的優質條石，歷經了戰亂、山洪、地震、自然風化，始終堅固地屹立著。

橋身用堅硬的花崗巖條石，以石灰、沙子、糯米、碎麻混合而成的四合土砌筑；自東向西，橋高50米，長150米，上端橋面寬4米。中間水槽寬2米，深2米，左右各1米寬可供人行。下端橋厚6米，分兩層，上層6孔，下層3孔。橋下寬闊的河水由南向北穿橋而過，上下兩層互相呼應。不僅雄偉，簡直就是一幅山水畫。“清江急湍跨石橋，晴嵐朝旭光搖搖。”這是當時東北大學金毓黻教授對高家橋的感嘆。

不能起名叫“萬里橋”

黃萬里1911年8月20日出生于上海，自幼頑皮，父親黃炎培將其長期寄宿于學校嚴加管教。但他聰明，從小學到大學學業成績皆名列榜首，以最優等生畢業。黃萬里自幼喜愛文史，且極有天賦，最終選擇橋梁工程為專業。22歲任實習工程師參加建造江山江鐵橋，并以他的智慧、勤奮努力、善待民工，獲得大家的喜愛。

1931年，漢江大水一夜間沒城，淹死7萬人，之后黃河又決口10多處，損失無數，黃萬里立志改學水利以知識拯救民族危難。1934年，黃萬里赴美留學專攻水利。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后為報效祖國，黃萬里從美國回到中國抗日大后方。

他到四川建設廳報到時就是時任建設廳秘書長的我父親接待的，倆人一見如故，很是投緣。我父親很欣賞這位才華橫溢的年輕人，敬佩他為國、為民立志治水的志向。黃萬里被任命為涪江航道工程處處長，為了掌握第一手資料，他曾步行3000多公里，6次勘測岷江、沱江、涪江、嘉陵江，建立起自己的水文地貌的數據庫。這些都得到我父親的支持。當黃萬里在何北衡廳長那里得知三臺旱情和我父親要求為三臺興修水利、解民之苦的消息時，他第一個向何北衡廳長報名參加。

27歲的黃萬里被任命為三臺縣修橋引水工程的總工程師。來三臺之前，他仔細研究過霍新吾的測量圖和計劃，也查過三臺的地質地貌，但他要親自再進行實地考察。治理江河、修繕農村水利，涉及的可能是人命關天、子孫萬代的大事，不可絲毫懈怠。黃萬里帶著老婆孩子到三臺來，在離工地最近的地方修了一棟茅草房，供他的家眷和員工住宿，大有工程不完決不回家之勢。

“日踏芒蹊行百里，歸途重過彰明丘。匡山太白讀書處，猶瞰江濱中壩頭。”僅僅幾天時間，黃萬里就穿山越嶺縱橫150多公里查看地形地貌。在勘測過程中，他的設計構思逐步形成：哪里該鑿山，哪里該劈崖，哪里該飛架渡槽，哪里該引水上山……大渠、支渠、小渠，將如一張大網覆蓋這片干渴的土地。

老百姓為這座天生偉岸的石質渡槽取名“萬里橋”。但黃萬里的父親黃炎培先生不同意：“一個才27歲的年輕人，承受不了這么大的榮譽，就以當地的村名叫‘高家橋吧。”

橋修成后，當地的孩子特別喜歡這座又高、又長、又險的橋，孩子們打著赤腳在僅一米寬的渡槽上玩兒，開始是小心翼翼地走來走去；老虎不咬人，就開始跑，雙腳跑還不過癮，就在上面滾鐵環玩兒，嘻嘻哈哈的笑聲在山澗回蕩。沒來過的小孩兒心癢難耐，也要一試高低，便問：橋有多高？去過的孩子傲然答：有天那么高！

長河孤旅

2008年5月下旬，我匆匆回到北京，通過各種方法終于找到了黃萬里的女兒，黃萬里已在2001年帶著一顆對黃河仍然擔憂的心走了。

這座坐落在清華大學教師宿舍的套房，平實無華，甚至有些破舊，但很溫馨，到處都有黃萬里先生的身影、氣息。客廳外有塊10多平方米、很小的園地，種了些花草小樹，這是黃先生生前最愛來的地方。也是在這個地方與幾位老朋友相遇聊天，寫了篇《花叢小語》，表達些許對市政建設修路的意見而被戴上“右冠”20多年。客廳墻上裝裱在鏡框里的一封家書，是黃炎培先生1933年寫給黃萬里的：

“兒萬里將赴美學習土木工程，瀕行，特寫下列數條，備留學時之自省。一、認清求學包括自身修養功夫，勿因注意物質科學，而忘卻精神修養。修養方法，最要在養成規律生活（寫日記切勿間斷）。二、注意鍛煉身體。多鍛煉，便不至怯弱，亦不至肥胖。三、學自外國，勿忘在中國。須時時注意中國需要何種學識與技能。四、見愛好之物，勿忘其中尚有壞處存在，處處須深一層看。五、語言、容貌、態度皆須注意整飭。使人起敬重心。勿惹人輕視，以至厭惡。六、專門學者，必須熟悉人情世故，才行得通。否則全無用處。“民國”二十二年除夕，父書”

黃夫人丁玉雋坐在輪椅上，行動不太方便，有她的小女兒黃肖路幫忙，一些往事還能慢慢回憶起來。我與黃肖路雖然從未謀過面，但因父輩是故交，彼此少了些客套，多了份親情。連她家的四川籍保姆對我也格外親熱。飯后，黃肖路說：媽媽今天特別高興，吃得也比平時多。我問黃夫人還記不記得鄭獻徵，她說：“當然記得，他長得很帥喲，那時他是三臺縣縣長，年輕、能干。我們在三臺住了3年吶。我還在霍新吾家吃過好多次飯喲，他夫人的菜燒得好吃，門口那棵黃桷樹好大、好香。我總愛摘幾朵戴在身上，要香一天。”黃萬里夫人丁玉雋，是國民黨元老、山東同盟會創始人丁惟汾之幼女。

見她高興，我就問起她與黃萬里相識、相戀、相愛的故事。她淺淺地笑了，黃萬里寫的《憶初遇》那首詩她還能誦出幾句：“重洋游學罷，東風送，巨舸泊橫濱。看蓬萊勝境，櫻花未興；屐聲遙震，和服輕勻。驀地里，驚鴻掠清影，大地破新春……”丁玉雋把黃萬里帶回山東老家向父親介紹時，丁老先生聽說黃萬里是上海人，不由分說當場就把他趕了出去。在老人心中，上海人就是小赤佬。后經黃炎培出面才成就了這對美好的神仙眷侶。

他們在急風暴雨中相伴一生，卻沒躲過1957年那場險惡的漩渦。“窗外檐聲催夜沉，燈前玉指刺針深。停針長嘆淚沾臆，折煞狂夫一片心。”與妻夜坐無寐，堅強的黃萬里也有痛楚。

這位天才的水利專家，在他46歲時，以精確的數據舌戰群儒7天，對違反科學的“圣人出黃河清”的阿諛之詞，進行毫不留情地反駁：“廷爭面折迄無成，既闔三門見水清。終應愚言難蓄水，可憐血汗付滄溟。”“樗散書生不曉機，竟然抗疏犯龍鱗。”“犯龍鱗”得到的回報是一頂右派帽子，以及鞭打、剃陰陽頭、抄家、掃廁所。但黃萬里始終堅持自己的意見：“一定要修將來要闖禍的，歷史將證明我的觀點。”三門峽工程建起來了，違背科學的工程，給人類帶來了正如黃萬里所預見的災難。黃萬里痛心疾首，幾十年來不停地抗爭，當了右派也要向全國人大寫議案、寫文章論述。真是“自古長才難為用，孔丘汲汲屈平慟”。直到2001年黃萬里90歲時的臨終遺言還是惦著治水，遺言不是留給家人子女，而是用顫抖的手給看望他的學生寫下：“治江原是國家大事，‘蓄‘攔‘疏及‘挖四策中，各段仍應以堤防‘攔為主。漢口段力求堤固，堤臨水面宜打鋼板柱，背水面宜以石砌，以策萬全，盼注意，注意。”黃萬里活得艱難，卻活得堂堂正正，有聲有色。

臨別時，黃肖路送了我一本《長河孤旅》，其中有黃萬里在各個榮辱時期留下的詩篇。詩歌記載了他不朽的人生，折射出他那顆為國為民的質樸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