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培云
月皓云瀚,漢字江河流淌。
相信每位在國外生活過的中國人,讀到漢字時感覺都是暖洋洋的,那時你像是歷盡艱辛,終于爬出密林瀚漠,于恍惚間見到了父老鄉親。
我住在一幢公寓里,鄰居里有位叫DUC的越南教授,中文名字叫“德”,我們時常在一起聊天,DUC對中國充滿好奇與敬意。起初他甚至教我說幾句越南話,但很快,DUC便少了熱情,DUC說其實他并不喜歡越南文字。那是一堆用拉丁字母、部分漢語讀音以及幾個注音符號七拼八湊出來的文字,無論是和中文還是西文相比,都顯得捉襟見肘。越南曾長期使用漢字,并發明了自己的“字喃”,后受法國殖民者的影響,將文字徹底拉丁化,因此有了這“四不像”(法語、漢語、字喃、拉丁語)文字。
布朗夏爾是我認識的一個布列塔尼族小伙,我們曾聊過《別再死了,語言!》(Halte à la mort des langues!)一書,當時他近乎哀嘆地搖頭——世界正以每年消失25種語言的速度(該書觀點)走向“文明一體化”,布朗夏爾相信15年后布列塔尼語也在劫難逃 ;同樣悲哀的是,法語在擠逼布列塔尼語的同時,未來也可能會“在英語文化的強大攻勢下走投無路”。空前的文明兼并,陽光下可見的弱肉強食的水印,在整合世界文化的同時也讓世界失去許多色彩斑斕的東西,直至人類文明的叢林里只剩下一種講英文的動物。自19世紀以來,英語就是這樣,在推進世界文明進程的同時,它也扮演了“語言斷頭臺”的角色。法國人所以恨英語文化,既是世仇,也源于英美今天的咄咄逼人的優勢。
和布朗夏爾一樣,我的不少法國朋友對中國文化都十分感興趣,比如中國結藝、剪紙、京劇臉譜,當然也包括漢字。在許多西方人看來,東方之所以神秘,和漢字不無淵源。這些像“被刀耕火種出來的”方塊字,每一枚都散發著原始繪畫與圖騰的氣息。一位名叫馬奧爾的法國男孩,見到我時常會掏出一個小本兒,讓我教他習漢字。每次看他寫中國字,我都難免會笑出聲來。確切地說,他是在畫漢字,像學素描,講究“三停五眼”。聽我說普通中國人能認幾千個漢字時,他嚇得半天沒合上嘴。他大概在想,東方人的腦子的確神秘偉大,黑發之下竟然藏了那么多幅圖案而不混亂。
當然,真愛漢字的還是中國人,那是一種融于血液的熱愛,而不只是出于文化上的好惡或實用的考量。一位來自沈陽的留學生朋友,聽我背了句席慕蓉的“渡口船頭風里翻飛的裙裳”,歡欣難抑,旋即將它寫在黑板上,然后站在一邊,浩嘆漢字意韻之美。當時的情形讓我一生難忘——他雙手近乎掬著了“裙裳”二字,像圣·埃克緒佩里筆下的小王子,呵護自己星球上的那朵玫瑰花。那一刻我相信,對于大多數中國人來說,每個漢字都是和狐貍一樣可以被“馴養”的,而不止于唐詩宋詞的意境之美——世界大概還沒有哪一種文字能像漢字這樣可以供人享受人生。
近幾年在網上看新聞,時常會讀到一些讓我歡欣鼓舞的文字, 世界經濟“中國一枝獨秀”,歐洲流行“漢語托福”,美國興起了“中文熱”,大家嚷著“你好!”到中國搞投資……洋子洋孫們不知道,當年八國聯軍大鬧北京城,唯一沒能搶走的,大概就是漢字了。他們更想象不到的是,在此后的漫長歲月里,漢字險些被中國人自己“刨個坑兒給埋了”。
漢字,讓中國人詩意地棲居。我慶幸漢字逃過了上一個世紀的劫難。它禍起中華衰微的國運,也源自城市脆弱的人心。好在這畢竟是個偉大的民族,穿越歷史無窮的險境,逢山開路,遇水搭橋,終以忍辱負重之心,使中華文明薪火相傳,未蒙沒頂之辱。
(選自《散文》(海外版) 2003 年第9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