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應發生的爆炸案

包志明　于達維　朱世耘

來自安徽的王珊龍和湖北的汪亮都在七夕節這一天失去了母親。一同遭遇變故的還有另外260多個家庭，他們的親人都是昆山市同一個車間的工人。

悲劇就發生在短短幾秒鐘內。8月2日上午7時37分許，江蘇省昆山市開發區中榮金屬制品有限公司（下稱“中榮金屬”）拋光車間發生爆炸事故，當場死亡44人。截至8月7日已經造成75人死亡，185人受傷。

8月4日上午，國務院事故調查組通報事故初步調查結果稱，中榮金屬存在諸多嚴重安全隱患，包括生產線密集、吸塵裝置不夠、除塵力不足、未按規定處理廠房和管道積塵等。這些問題長期沒有得到解決，導致粉塵濃度在空氣中達到臨界點，遇到火源后發生爆炸。

國務院“8·2”事件調查組組長、國家安監總局局長楊棟梁指出，事故的責任主體是中榮金屬制品公司，主要責任人是企業法人代表、董事長吳基滔等相關負責人。當地政府的有關領導責任和相關部門的監管責任落實不力。

在經濟發達的昆山，存在中榮金屬這樣長期無視安全生產規范的企業令人錯愕。另一方面，處在產業鏈底端的輪轂拋光企業利潤率很低，在成本壓力之下犧牲了員工的健康和安全保障。悲劇并非偶然。

這一切對汪亮來說都沒有意義。

8月4日下午，已在昆山國際會議中心家屬臨時安置點待了三天兩夜近60個小時的汪亮沒能等來好消息。在第七批DNA比對結果名單上，有母親張鳳云的名字，后面寫著兩個字：死亡。

兩天沒合眼的汪亮精神頓時崩潰，再看到他時，他被妻子扶著走到了一個角落里，突然開始抱著頭嗚嗚地哭起來。越哭聲音越大，旁邊的人只是默默地看著他，沒有任何言語，隨后有穿著綠色馬甲的志愿者過來默默地給他遞上紙巾。汪亮邊哭邊重復著：“我媽才41歲啊，才41歲啊……”

七夕節的爆炸聲

有“小臺灣”之稱的昆山位于江蘇南部，毗鄰上海。1985年昆山市成立昆山經濟技術開發區（昆山開發區），1992年該開發區成為國家級開發區。此次發生爆炸的中榮金屬就位于該開發區內。

成立伊始，昆山經濟技術開發區就將目標盯上了“臺商”。由于臺灣地區島內的人力成本高企，許多從事勞動密集型產業的臺商就計劃將生產基地放在大陸。憑借著政策優惠和優質服務，大量臺商開始將工廠設在了昆山開發區。

這是一個普通工作日早晨。8月2日上午6點半，中榮金屬的工人們像往常一樣開始陸陸續續出門上班了。

在拋光車間2I班組上班的張鳳云也是其中的一員。她的丈夫、汪亮的父親前一晚剛給她打過電話：“這幾天你身體不好，今天能少干點就少干點，早點回去吃飯。”因為就在事發前一晚，張鳳云突然說自己胸口很悶，透不過氣來，這讓汪亮和他的父親很是擔心。

同時準備出門的還有拋光車間2N班組的胡英，她前一晚剛和兒子王珊龍打過電話，希望兒子能趁著暑假過來住幾天。但王珊龍表示，馬上要讀高三了，希望在老家復習，暑假可能就不過來了。

電鍍車間的雷勝龍心情不錯，因為他和在拋光車間上班的女友小袁約好這天下班后一起吃飯過七夕情人節。

上午7點，中榮金屬的工人們在開過早班會，點好名后，就開始陸續開工。然而僅僅半小時后，悲劇降臨。

據當時在電鍍車間上班的雷勝龍回憶，只聽到一聲巨響后，他的耳朵里就只有“嗡”的聲音，所有的玻璃也在一瞬間碎了，聽到有人大喊：“鍋爐爆炸啦！”，大家就蜂擁沖出電鍍車間。

剛出電鍍車間，雷勝龍就感覺仿佛置身戰場，前面的拋光車間被完全炸毀，濃煙滾滾，很多這個車間的工友跑了出來，有的頭上著了火，有的沒了手臂，不多一會兒，在各種被炸散的金屬管道和彩鋼板間就躺滿了渾身燒傷的傷員。

沒有受傷的工人很快分成兩撥，一撥與外面趕來的人一起救助傷員，另外一撥則在管理科科長帶領下負責滅火。

缺少滅火經驗的雷勝龍和工友們很快發現，工廠的滅火器材只是擺設，滅火器噴不出粉，消防管壓力很小，射出的水還不到1米。雷勝龍和工友們只好放棄滅火，參與到傷員救助中。

7點45分，昆山市消防大隊經濟開發區中隊趕到了現場，他們同樣發現，廠內的消防水管無法使用，只好繞道旁邊的捷安特廠區內接水滅火。由于車間內的氧氣和可燃物已被耗盡，火勢很快就得到了控制。

雷勝龍和隔壁欽龍金屬公司趕來的保安閻文斌一起用板車和木板將傷員搬到卡車上。他回憶說，他們一共救了20多個人，都是燒傷很嚴重，衣服和頭發都燒沒了，有的還缺手缺腳，還有腸子流出來的。他印象最深的是，一個1米5都不到的女生躺著，呻吟道：“快救救我，把我抬出去，我才20歲，還不想死?！边€有一個女工則是抓住他的胳膊說：“先別救我，先去救我老公?！?雷勝龍的聲音顫抖了：“人都燒得認不出男女了，怎么去救她老公啊。”

雖然救出了不少人，但雷勝龍卻始終沒有找到自己的女友。

8點20分左右，第一輛救護車趕到，傷員太多，交警又調來一輛公交車。

王珊龍的母親胡英就是在這個時候被送上救護車的，王珊龍說：“是隔壁廠的一位老鄉把我媽媽救出來了，并送往了昆山第一人民醫院，聽老鄉說，到醫院時我媽媽的意識還是很清醒的，她還讓老鄉給我爸打電話，帶點衣服過去。”王珊龍說。但自此之后，王珊龍的媽媽便再無音訊。

隨著DNA比對結果的不斷出爐，汪亮、王珊龍和雷勝龍也分別等來了不同的結果。汪亮的母親張鳳云已經確認死亡、王珊龍的母親胡英和雷勝龍的女友小袁則是重傷，雖沒有脫離生命危險，但生命體征平穩。

不該忽視的粉塵

事發后的第二天，記者進入爆炸現場，看到發生事故的拋光車間一樓受損非常嚴重，目光所及之處均被燒焦，一樓墻外的集塵器完全被毀，管道被炸扭曲。但是二樓受損程度較小，雖然頂棚被炸開，但是沒有燒焦跡象。燒焦的痕跡主要集中在吸塵器的下方和地面。根據這些情況判斷，集塵器首先起火并引燃管道內積塵，進而在全車間內傳播導致爆炸的可能性較大。

根據8月4日國務院事故調查組通報事故初步調查結果稱，事故造成重大人員傷亡主要由以下幾個因素造成：中榮金屬的廠房沒有按照二類危險品場所進行設計和建設，違規雙層設計建設生產車間，且建筑間距不夠，生產工藝路線過緊過密，2000平方米的車間內布置了29條生產線，300多個工位；除塵設備沒有按規定為每個崗位設計獨立的吸塵裝置，除塵能力嚴重不足。

有工友告訴記者，拋光車間中相鄰的工人如果間距超過1米，相互看不清楚對方面孔。一天工作下來，臉上除了眼部全是污物。由于工作環境過于惡劣，許多工人工作沒幾天就離職；留下的工人以35歲到45歲的年齡段為主，“年輕人適應不了那種環境”。

此外，車間內所有電器設備沒有按防爆要求配置；安全生產制度和措施不完善、不落實，沒有按規定每班按時清理管道積塵，造成粉塵聚集超標；沒有對工人進行安全培訓，沒有按規定配備阻燃、防靜電勞保用品；違反勞動法規，超時組織作業。

一位事故調查組的內部人員向記者透露，目前調查組還在進行調查取證階段，起火點還沒有查明，但起火原因可能是由于8月2日是臺風天氣且早上剛下過雨，長期堆積的粉塵遇水后氧化自燃，首先引燃了管道內的粉塵，進而導致更大范圍的粉塵爆燃。此外也可能是電線老化或者其他原因導致起火。

按照規定，拋光車間每班工作結束后都應當清掃灰塵。但實際情況是，拋光車間每天工作時間長達12小時，除了每天中午會簡單掃一下，大清掃間隔先是每周一次，后變成每月一次，如果生產繁忙，甚至每月一次也做不到。工廠也沒有對工人進行安全培訓，沒有給工人配備阻燃和防靜電的勞保用品。

“假如說這些員工穿的是阻燃的工作服，不會燒得這樣慘烈，而且工人上班一天要工作11個小時，冬天是12個小時，嚴重違反法律法規?！?楊棟梁在調查組全體會議上說。

新環境

據臺灣《遠見》雜志2013年發布的統計，臺灣排名前100大制造型企業已先后有60多家落地昆山投資，興辦了近100家公司。目前在昆山有6500多家外資企業，其中臺商4200多家，占全國臺商總量的九分之一，平均每平方公里有臺商企業4.5家，是全國臺商最密集的縣級市。

臺商曾仁表示，昆山的地理位置和政府的軟性服務是吸引臺商的主要原因，比如辦理環評證、獲取工廠用地或租廠房基本可以一路綠燈。

然而自2008年之后，臺商的“好日子”一去不復返。隨著訂單減少、人力和原材料成本不斷上升，臺商的經營開始“越來越難”。

有媒體認為，臺商企業在大陸的經營環境惡化，是導致這些企業壓低環境和安全管理成本的原因之一。不過這并不構成無視員工健康和生命安全的借口。曾在昆山辦廠后將工廠搬遷至廣西的臺商陳文通向記者表示，臺商企業一般有自己一套管理體系，就算經營壓力增大也不會變。他認為中榮金屬管理問題原來就存在，這個取決于老板個人，而不是他是否是臺商。

陳文通也承認，臺商在大陸所面臨的環境的確在惡化。“由于大客戶的利潤降低，他們開始壓縮生產成本，對供應商的要求門檻開始降低，這時一些不那么規范的中小供應商開始接獲大量的訂單，甚至超過了自身的生產能力?！?/p>

根據蘇州市環保局出具的中榮金屬2007年的擴產項目環評報告顯示，擴產項目投資1360萬美元，新增兩條表面處理生產線，擴產后年處理輪圈達93.3萬只。擴建項目建成后，預計廠內職工1200人，年運行300天，每天工作24小時，年工作時數為7200小時。

然而，由于中榮金屬當時的生產產量較小，不能完全體現廢水、 廢氣處理設施的處理效果， 未達到環評影響報告書及環評批復提出的環保要求， 因此昆山中榮金屬制品有限公司改擴建項目竣工環保驗收未通過。

記者調查發現，事故發生前，中榮金屬拋光車間共有29條生產線，根據工人介紹，每條生產線每天需完成120個輪轂的加工，也就是說根據300個工作日計算，中榮金屬的年產能約在104.4萬只，已經超過了其申報擴建的產能近11萬只。

產業鏈底層

精致光亮的鋁制輪轂主要用在高端乘用車上，普通用戶很難想象光鮮外表后面是加工企業極低的利潤空間，自動化程度低、勞動密集的工藝，以及工人惡劣的生產環境。

事故發生后，全球最大的鋁制輪轂企業、美國通用汽車的全球供應商中信戴卡承認，自己是中榮金屬多家客戶之一。2009年，歐盟曾對中國的鋁車輪進行反傾銷調查，中信戴卡曾是調查重點。

嘉之道汽車資訊合伙人李斌對記者說，通用只是采購輪轂，而輪轂本身的外加工、外協方，通用不會去管。輪轂廠商對外協廠商的控制是體現在產品的原材料的進入和產品的成品交付當中的，而不是體現在過程的工藝控制，甚至不會涉及到工藝控制當中的環保、安全因素。

在通常汽車供應鏈當中，一級供應商對二級供應商都會在合約當中寫明，確保生產工藝是環保的、安全的，員工合法權益得到保障。事實上一級供應商很難控制到二級供應商的生產工藝過程。“他們有類似紅牌罰出的事后機制，但無法做到全過程控制。”李斌說。他推測中榮金屬只是外協商，幫助中信戴卡完成一部分的工藝流程。中信戴卡就工藝流程提出要求之后，會檢查或抽查。

“中信戴卡自己的車間干凈整潔，但是給它做外包、外協的小企業情況很糟糕?！币晃辉浉欉^中信戴卡的中介機構人士說，“越是精致的輪轂，單個訂單數量越小，大企業做劃不來，只有類似中榮金屬這樣的小企業會接單?！?/p>

昆山一家主要生產鋁合金車輪、轉向器殼體以及鋅、鋁壓鑄件的臺資企業部門經理對記者說，中榮金屬這家企業本身并不生產輪轂，只是對輪轂的二次加工。輪轂不拋光、電鍍也并不影響實用性，但是一些整車廠商出于美觀要求，對輪轂表面處理會有很高的要求。表面帶有復雜裝飾的輪轂，難以用機器加工，只能密集使用人工作業。

接受記者采訪的這家企業雖然生產輪轂，但是自己不做表面處理；如果客戶有要求，有時會委托中榮金屬這樣的企業來做拋光和電鍍，讓輪轂變得光亮。但是這位經理說，表面處理是產業鏈上最低端的工序，利潤非常低，一個輪轂也就是幾十塊錢。

“如果嚴格按照國家的安全和環保標準，都會虧損，所以幾乎全國的拋光企業都這樣，都難以達到監管要求，如果這次事故后昆山提高要求，昆山的企業就會都死掉，外地還照樣這樣干。”這位經理說。即便是在上海，也就是張江、外高橋的工業區好一些，另一些標準低的園區同樣問題突出?！吧弦惶啄軕兜脑O備可能1000萬元就夠。真符合安監、環保要求的，5000萬元都不夠?！?/p>

調查顯示，昆山對外資企業的監管的確存在疏漏。楊棟梁對此進行了激烈地批評：“昆山開發區怎么還能有這么落后、管理這么差的企業，這個企業存在這么多隱患，存在這么多問題，我們這些部門是怎么檢查的，安監部門、勞動部門、衛生部門、工商部門、商務部門等等。我們的職工要在里面工作11個小時，粉塵那么嚴重，你別說爆炸，你就是職業病、矽肺病這也夠典型了，你的企業拿我們的職工當什么，當地政府和相關部門的責任同樣要受到調查和追究。”

“昆山平時當然也有監管，但是進廠比較麻煩，企業也來得及作弊。另一方面也確實存在一些吃拿卡要的現象，政府為了減少對企業的影響，也會要求職能部門減少不必要的檢查?！鄙鲜隼ド脚_資企業經理說。

“像中榮金屬這樣的企業，都是找的年紀大的、沒學歷的，在昆山過了35歲很難找工作，我們都要求職高以上，一般操作工28歲以下，年紀輕可以去電子廠，去中榮金屬這樣的企業都是家庭有負擔，在別處很難找到工作的，都是可憐人。”

“這次的爆炸沒什么太復雜的原因，就是在重復簡單低級的錯誤。安防成本高，國內設備不過關，國外設備貴，維護更貴。這是一個簡單的事故，是人的問題，包括安全意識、生產管理和監管方式。” 鞍山立思辰安全科技發展有限公司總經理李健對記者說。

（摘自《新世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