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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岸閑人再錄

2014-10-31 19:23:10毛守仁
陽光 2014年11期

白岸只是黃土高原上一個普通村莊,并不靠近湖泊江河,叫什么岸?傳說老古老古這里有晉陽湖,大禹治過水。白岸編村史,書上有神話、有村干部,叫主流。閑人為小人物一類,上不了書,只在老百姓口頭流傳。曾經擇點過那么一批,這次再錄的是第二撥。

仙 女

美國青年霍去病覺得奇怪,問未婚妻歡歡:我的準媽媽怎么眉頭多出個紅方塊?還又弄香又包點心,這是要做什么呢?

歡歡的母親拴英是白岸的赤腳醫生,兩天來頭疼止不住,她認為這不是實癥,要去尋海花給自己往順當里扒捋一下。——海花最近頂著神呢。

我媽去看——歡歡沒有故作神秘,可是要給這個洋同學講清頂神,需要背景,略加思索后她用英語說出個名詞,仙女,我媽去看仙女。

這詞兒太典型(點心)了,可以當飯吃。后來經她翻譯給娘家人后,海花就被本村男人們戲稱為仙女。白岸斷不了有頂神的女人,海花頭上頂了洋名號,就與別的神仙區分開了。

那我得去,這是現場神話。

路上,霍去病忍不住一肚子好奇:仙女是剛下凡的新仙女?她結婚了嗎?

這你就別癡心妄想了,她不但結了婚,孩子都好幾歲了。

他是歡歡的洋同學,長腿細脖子大嘴鉤鼻子,霍去病是他的中國名字。拴英見他非要去,先給他說了幾句海花的來歷。

海花嫁到白岸六七年了,男人在外地打工,她領著孩子過,一天,她伸懶腰打呵欠,眼淚直流止不住。無緣無故又腿疼,這時,秋香來做計生工作,秋香那陣還只管計生,她卻叫秋香主任,主任腿疼呀?秋香吃了一驚,主任一說,只是枕頭上的話,還沒當上呢,她的腿也是昨天剛疼,那個鬼虎蛋把她兩條腿都扛上肩,到今兒還別著筋呢,這事,她可沒給任何人講過。秋香不能不說這海花跟上什么東西了?我跟上張果老了。海花也承認,她給秋香看好腿,她自己的腿也不疼了。

海花跟上神,是先天下之憂而憂,病人哪里有病,她哪里先疼,治好病人的毛病,自己身上就會利索。

霍去病聽了,在歡歡耳邊說了一句什么洋話,赤腳醫生的頭銜雖不穿鞋,畢竟學過醫,聽到ED 兩個音,心里生出幾分不自在。

歡歡,告訴你那身上長毛的洋對象,少在神怪跟前說不敬的話,別以為大仙聽不懂就亂說亂道。

歡歡臉上刷過一道緋紅,從背上捶了霍去病一把,用英語警告:你少胡說啊,我媽都聽懂你的英語了,何況神仙,你要沖撞了仙女,會影響我媽看病。——往左邊看,這就到了。

進了院門,拴英在院子里大聲打招呼:海花在家里吧?

誰呀?來吧。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撩起門簾,這在她是最高的禮遇。歡歡看一眼,她好像剛從空墓里鉆出來,頭發長長短短蓬亂著甩在后邊,臉上灰蒙蒙的,奔兒頭上蓋了一個公章印。黃秋衣腦油成了檀香皂色,高高撩著,奶頭上吊著個三四歲的娃娃。

看到拴英身邊還有一個卷毛洋后生,她怔了一下,隨手把娃娃從奶頭上拽下來,孩子不依不饒,嘴巴噘了多高。

喲,稀罕,大醫生怎么有空來呀?

醫生不治虛癥呀。

屋里開著電視,一個黑女人噘著高高的嘴,正說中國話。霍去病對歡歡說,剛一見,我以為是黑人的故事,現在看懂了是黑白電視。

九十年代,城里人家都換了電視,村里也換得差不多了,打麻將時,白板也被稱作彩電。這黑白小電視,少見了,歡歡聽出他的話外音,不以為然地解釋:不奇怪,有人偏喜歡黑白電視,就像你喜歡黑白攝影。

洋去病又沖著屋子中間的組合柜說:噢,貼面板家具,隨口換到英語上:結構也太松散了,看來是個簡易仙女。

組合柜顏色倒還新,只是鉚竅多處松開,貼面塑料板學著娃娃噘嘴的樣兒翹著角。

拴英看他們眼光集中在柜子上,猜測著點點頭:親愛的別指指點點,神仙就住這兒。

歡歡又解釋那開裂處:神仙高大,住在柜子里受委屈,難免發個小脾氣。

能理解,都市人住房小了,也要發脾氣。只是城里人沒有神力,撐不開住所罷了,對不,親愛的?

海花不知所云,也沒興趣聽他們說洋話,自顧拉開柜扇,里邊果然別有天地,紅綢子挽著一大兩小三個繡球,中間立著牌位,牌位前蹲一只香爐,香爐腿下壓著紅的綠的幾張大票子。

海花先把點心擺上做供獻。

洋去病仔細地看一眼那個牌位,牌位是紙的,很正規:吳引弟神位。

吳引弟?噢,何方神圣?這三個字是印刷體,有點兒來歷。像從座位椅上揭下來的。

兩個年輕人退居二線,逗孩子玩,聊著現場。

洋去病見過一些官方場合排位置法,領導的名字預先貼在座位上,免得忙亂中坐亂位置,犯了官場大忌。所以,他特意加上那一句。誰知瞎貓碰到死老鼠,竟是真的。吳引弟真是塵世領導。

當過縣委副書記。拴英靈著呢,從英語對話中聽到漢語字眼,馬上推想出他們的好奇心,順便講出來歷,當年她是村里的女羊倌,我們當地過去從來沒有女羊倌,她一放羊,放成了先進人物。

噢,原來是一位女牧師!

不是你們那牧師,她是講用團,講一講,升一升,從支部書記一直升到縣委副書記,當書記了,天眼卻開了,會看病了,在老百姓中越來越受歡迎,帶了不少徒弟。

你是不是就是吳引弟的徒弟?

拴英問海花。海花搖頭,她瞟一眼兩個年輕人,眼睛里還有幾分戒備:我哪兒能認上人家吳引弟當師傅。她有六個徒弟,一半是大學生,我師傅是她徒弟的徒弟。

我們師爺神得多,她肉眼看你肚里的病,比得上透視照相機,她平常不抽煙不喝茶,要是上了身,就又抽煙又喝茶。抽上喝上,肚里就有人說話。一次,說,核武器來了,趕緊走。把人們嚇了一跳,好像是什么島,就是虎蛋當兵的那地方。又一次,說,水庫決口子了,快走快走,比黃河決口子還厲害,后來,素卿那些人不就逃難來了,他們選個帶岸字的村子,就是為躲洪水……

拴英掏出一張紅票子,壓在香爐底,然后燒上炷香,聯系神仙。

洋去病在歡歡耳邊說:這是什么?掛號費?專家門診?

歡歡朝他擺手,示意別亂說:你說的那是俗人俗事,這些是神事,在廟里叫上布施,在家里,叫供養。神仙不把錢叫錢,也不會把費叫費。

海花一邊與拴英說話,偷眼注意年輕人,眼光先還怯生生的,后來,眼里漸生邪火,眼珠顫顫,發飄發虛,像微風中的露水珠,歡歡不得地往霍去病身邊靠了靠,裝成怕的樣子,更多的卻是撒嬌。

海花緊緊閉著嘴,從柜子里拿出一張黃表,往燭頭上一對,點著,捏著火焰在拴英腦袋四周轉來轉去,施展法力。

火焰頭惡作劇似的忽高忽低。仙女的嘴火燒火燎地噘著,已經脫離常態,時而噴出粗氣,氣的勢頭不像仙女式的細微,而像醉漢的口風,短,促,圓、粗、硬,不容人躲閃。

黃表是紙中最單薄最輕微的,著了后,火大,熄滅后,黑灰亂飛代替著說不清道不明的話語。

中文英語都可以代表。

屋里曾經有過許多神話,洋去病看到橫梁上遺落著一片紙灰,基本是黃表原大,竟然沒有破碎。這一帶住戶屋里都打仰撐,類似洋房的天花板,只不過是用麻紙糊出白粉刷過,遮掩房梁以上的結構,整齊倒是整齊了許多,只是缺少了那些角落旮旯兒,神秘人物來了沒安身立命處了。這間房內梁梁檁檁構成的明暗立體,才與仙女的身份搭配得上。

他指指那片圪圪撩撩的紙灰夸贊,歡歡卻覺得屋里窮兮兮的,聚不攏氣。她問海花:你家大梁上怎么還飛著一片紙灰?這也有說法吧?

海花認真地點頭,聲音還是仙女式的飄惑:這東西有說道。那回,虎蛋來了,剛打發了他媽,說他夜里閉不了眼,一關燈就害怕,成夜成夜不能睡,我看他身上躲躲閃閃有個狐貍精,可是那家伙十分滑溜,我的符過去,非但沒能拿住它,反而躲上走,吃了敗仗了,逃到大梁上,在梁頭上紅火不熄,狐貍精追問我,你是要與我斗法,還是自己認輸?我一看,那狐貍精道行比咱深,咱甘拜下風,再不敢治那狐貍精了。

兩個年輕人對這類故事興趣更濃。

該走的程序走過,娃娃又來了,指著點心要吃,不給,又鬧著往海花懷里鉆。海花極快地瞟了洋去病一眼,推開孩子。

她再不扯閑篇了,拿出條紅布,蠟頭上燎了一下,燎去毛邊,像醫生開藥,遞給拴英:你把這拿回去,千萬不能放在骯臟地方,要戴在身上,戴上可就不能取下來,白天黑夜不能取,戴上一百天,作弄你的“不干凈”,就能退走,你的頭就不疼了。

孩子又不依不饒地鬧。拴英笑了:海花,你快奶兩口吧,神仙一把抓。

她帶了家小離開,海花一把撩起秋衣。

出了門,歡歡說,喲,我們的仙女還趕時新呢,穿得粗跟皮鞋。

拴英撇嘴:這可應了那句話,毛鬼胎,赤腳穿得皮鞋。

他們都看到了海花足上沒穿襪子。

霍去病點點頭:女赤腳大仙。

回到診療所,霍去病還糾纏在今天人不人鬼不鬼的場合上,問歡歡:你看出來沒有,她屋里怎么沒男人氣息?連張結婚照也沒有。

拴英插了一句:男人不在,怎么能有氣息,她男人在外地打工呢,一年頂多回來一次。你知道嗎,一回,她問我,拴英大姐,你說說什么是性?我說,男人女人炕頭上的事,那就是性。

那人們怎么說我的奶頭性感?那是小娃娃吃的地方,性什么感?

我說,神仙沒告你呀?神仙一把抓就是抓那東西。

兩個年輕人各自安頓有住處,可是夜里,那個去病不去自己的屋,死皮賴臉待在歡歡屋里,討論仙女:你別說,親愛的,仙女真有點兒性感,只可惜飽滿的乳房用臟兮兮的背心蓋住,像打了馬賽克。

你賊心不死,想看呀?

女人性感就是給男人看的。

你看去呀——

聽到歡歡哎呀了一聲,院里路過的拴英心跳得嘩嘩的,緊走不對慢走不是,氣喘吁吁的對話里,又有了ED兩個字。她眉頭皺了一下,人高馬大的還是個ED份子?可是歡歡說話的腔調怎么有點兒耍性呢?對了,那是耍笑。

她懂了,以下的話聲音再低,她也聽得清。

你怎么了,忍,忍,忍忍。不能,中國有講究不能在娘家做愛。

那馬上離開娘家,我不能離開你了。這是仙女告訴我的。

真有你的,你還有理了?

是的,如果咱們分居,說不定你也會成仙女。

一定,立馬,成仙了,仙,飄飄……

盒子炮

盒子炮名字虎威,有點兒嚇人,但在白岸活得無聲無息,沒幾個人理會。連真名字也快沒人知道了。他人長得不起眼,有張臉還常被胡子遮擋著,胡子刮去露出的也是白胡茬子。短身材短脖子、敦敦實實,長相確有幾分像外號盒子炮——裝在皮盒子里的手槍。這個名兒粘上去再掉不下來。他沒有老婆孩子,因此對別人家的家務家事家風根本沒待理睬。他的本家嫂子羅氏女,一身粉粉肉,活顫顫圓潤潤,穿得又花色,生性風流,有人編的順口溜:白岸三件寶,海花、羅氏女、布袋嫂。各種傳說,色彩繽紛,他與羅氏女住一個院,院門上就掛了許多的傳聞,他連半句閑話也沒有,眼角都不瞅一下,人家說那就是羅氏女院里的一根柱子;對集體的事,更不聞不問,知道和不知道一樣。開什么會也不去,勉強叫去,也是多余人,睡著沒睡著,瞇著眼。

偶爾,他眼里會射出亮光,直射。那時,是說起牲口的話題——

美國騾,那狗日的,一舉手高,勁頭子大,又好使喚,一個騾子拉一輛車,也不草雞。又靈,嶺東那坡地,它去了,一天,犁出來了,別的牲畜,得扭搭兩三天。年輕人知道的是美國兵,不知道美國騾,一聽他繪聲繪色地嘮叨,就嘲笑,背地里,還學扮幾句。

對盒子炮這番話大感興趣的是拴英的女婿,洋人,中國名字叫霍去病,來白岸收集民情民俗民歌時,偶爾聽到美國騾如何長短,他對丈母娘說,美國騾的確不簡單,美國第一頭騾子有來歷,那是美國第一任總統華盛頓培育出的。當時,我們南方的農場用騾子耕地、拉東西,風行一時。他很想知道這個村里人口中不屑的古怪老頭是什么時期知道美國騾的,他查資料,二戰,美國曾空運來幾千頭騾子,幫助遠征軍在緬甸運送物資。不過,盒子炮發射不了子彈了,已經啞了。

當時,說起美國騾,盒子炮話多聲高,唾沫星子亂飛。激情末了,伸手握個空拳,往拳心唾兩口,給人立馬他就要套牲口上陣的樣子。

盒子炮只有這一樁愛好,使喚牲口,隊里派他跟牲口,再難做的活,他也沒嫌話,尤其上嶺東,他比別人做得活兒細得多。嶺東坡頂有個碑亭,犁地時礙手礙腳,白岸村有個四大扒攔的說法,羅氏女家的柱子,布袋嬸脖子里的瘤子,長軫地里的電線桿子,嶺東坡頂的亭子。別人犁嶺東的地,三花臉似的,東一下,西一下,不但犁不利索,而且碰一下磚頭磕一下石頭,常就把犁鏵子打了。只能派盒子炮去,他提犁勤,吆喝勤,口勤手勤,轉來繞去,旮旯兒里都要掏得犁到,還碰不了亭子的邊邊角角。那是座二戰區的石碑,政治隊長注意到這種動向了,說這個老家伙還護著二戰區的碑,哪天推倒狗日的,叫它再占咱們隊的地!

村里上年紀的都人知道,盒子炮當過二戰區的兵,是連長的衛兵,背過盒子槍。涉及到政治身份,大家也不多說道。

隊里干活,往往人多為勝,叫做大群。大群的活兒最熱鬧,男男女女哄起來,事兒多,聲兒大,像玉馬、五娃什么的,都在地頭讓那些潑潑辣辣的女人們往褲襠里塞過土,驗過;或者被女人們把腦袋塞在褲襠里,裝過老虎……這些活動,往往成為一景,高粱地里的談資。盒子炮從不待去跟大群做活兒,只是犁呀耙呀,一個人一犋牲口,幾聲短促的吆喝,“得兒”“喔”“駕”,他不怕孤稀,與他的長相扮相一樣,耐磨、不肯變化。

他的裝束也不變,單的夾的棉的,都差不多,只在厚薄里變化,腰里系青巾戰帶,腿上綁著長長的褲足子,像綁腿,鞋上有布蓋。

歷任隊長,不管是當年的張得寶,還是后來的保柱,都習慣派他跟牲口。

他跟牲口,做的是這行當里最普通的活兒,犁地、耙地、拉莊稼,粗笨活。講技術的,如搖耬下種;與人打交道的,如送糧送菜什么的,都不派他。所以,他跟牲口沒利可圖,沒什么補助外快可撈。純粹是一種愛好。

這種愛好,于別人沒快樂可言,人們就當他是柱子,還是栽在炕頭上的柱子,不理會這世道的紅火。

可他眼里偶爾閃過的那道亮光,不懦不怯不木不傻,一向笑談人生的志智竟然還說那眼光有殺氣,不要看他每天沒嘴葫蘆似的,到了要命三關,敢亮家伙。要不,怎么叫盒子炮?是槍炮,總有拔出來開火的一天。

這一天來了,布袋嫂從房頂上看到一伙人打著紅旗往村里來,她風風火火地喊:不得了啦,城里的紅衛兵來搶糧了。

這么一喊,人人著急,于是敲盆的、扔菜刀的、向天禱告的……好像冷彈子打來。社員們餓著肚子,等著開庫借糧呢,這時候若把庫房的那點兒種子飼料丟了,真就沒活法了。他們上房的上房,抵門的抵門,還是沒底,把盒子炮也喊了來,隊長問:你看看怎么個防護更牢?他對世事一無所知,連洋歷都不懂不記,往往張口就說民國二十八年。他問:是日本人打來了?他指著庫房老院的房頂說:那兒有垛口。

張得寶給氣傻了:垛口能抵什么用?把你叫過來,用盒子炮打他們。

跟前的保柱對他解釋原委:來的是紅衛兵,城里的造反派,年輕人,連廟呀什么的都敢燒,連省委地委都敢搶。

盒子炮搖了半天腦袋,還是沒聽明白形勢,但他終于聽出來不是日本兵,是城里的學生,男學生女學生,扎了皮帶當了衛兵。

衛兵?誰的衛隊?

毛主席的紅衛兵,你說是誰的衛隊?

城里的學生?那打什么打?

搶了咱的糧食,咱們大人小孩喝西北風去?

誰吃不是吃?都是中國人呀。

最缺糧戶郭四四眼睛瞪大了,掏出來換個核桃都放得進:說得好聽,都是中國人,六二年餓煞人時,也沒見誰來接濟過咱,還不是咱自家吃草根挑野菜活過來的?

別人見三日兩后晌也未見得能說通他,不再理他,只信他最后一句話,舉刀提槍帶著棍棒地上了房頂,站在垛口前。

盒子炮不管這一套,還要下地。隊長今天不派活,他鼻子里吭吭出粗氣,回家了。

他的背影子惹了一屁股罵。盒子炮沒用,漢奸,如果日本人再打進來,他肯定投降,不投降也不會再挎盒子炮打仗啦。

好在紅衛兵這些兵有其名無其實,進了村,什么也沒搶,倒是打開場子拍了胸脯拍大腿,唱唱跳跳搞宣傳。

我們是毛主席的紅衛兵,一會兒從草原來,一會兒從雪山來,一會兒從延邊來,一會兒騎馬,一會兒穿一只袖子的皮袍,一會兒又穿白衣裙,不知他們怎么聚到一起的。

他們不缺口糧,根本不問糧食的事,然后向東,浩浩地開往嶺東去,最終從那兒收兵回營。

社員們虛驚一場,倒像真經歷了戰斗,一連好幾天下地也說,飯場也道,如果盒子炮在,就氣他沒看上紅衛兵的唱歌跳舞,他哼都不哼。他是個木頭盒子炮,什么都解不開,哪里聽得懂唱歌?

倒是羅氏女聽到過盒子炮唱,說每年春期,準定打一瓶酒,吼一嗓子,不知道唱的什么,高山大海,花開春風,不信,明年你們去聽聽。

玉馬背過的臉,朝其他人撒笑:二八月,狗練蛋,盒子炮身上的零件什么都不缺,也該著哼哼了。

那天驚蟄,牛呀馬呀這類吃力氣飯的,給灌了一角角油。算是改善了一次。

隨之,它們要出大力了,春耕開始了。

就連聽過紅衛兵唱歌的,也沒長出角來,沒多了什么,該受苦還得受。

第二天,保柱派活兒,盒子炮還到嶺東梨地,趕牲口的不愿到嶺東,遠天遠地,凈跑了道兒,不出活兒,他去,他不嫌遠。

這天,早早就回來卸了車。保柱問,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犁完那塊地了?

沒有,明天再犁。

那還沒一畝地呢,你怎么沒犁完就跑回來了?

他不吭聲,快出門了,扭頭跌了一句:難活,我害難活。

難活就是說他病了。朝廷還不使喚病人哩,何況他一年也很少有個頭疼腦熱,保柱也就沒有再多說。

可是眼瞅著他并沒回家歇著,而是出了村,往河邊去了。

他常有一些不同凡人的舉動,誰也沒多在意。

養種的當口,河里有水了。澆河,自古以來劍拔弩張,搶水呀,臨村上下豁堰護堰,要見血玩命的,廣播里一派活,年輕人都上了河,護堰。

沒想到的是盒子炮也要去,年輕人不帶他,嫌他年歲大,遲手純腳的,不頂事,反礙事。

盒子炮做事,不管別人臉色,這關鍵時刻,他真上河別人倒也不再攔扒。他拎一張鐵锨,蹶蹶蹶,走得風快,不再是平時疲疲沓沓的那勁頭。

河道下來水了,紅泥混濁,果真好水,盒子炮到河閘跟前看了又看,還不放心似的,不說長不道短,一屁股坐在閘門前。

其實,搶水出人命,是單干時的歷史,從入社起,社員們越來越精明,誰肯真出頭,真下手?也就起個哄。臉紅脖子粗了,下游后生,過來把河閘推推,這邊拉扯幾下,雙方有個交待。也便了事,哪怕后生家火氣沖,動起手來,手底家伙也有個分寸,不會吃官司。

這天該出事,天黑時,白岸的社員們回去吃飯了,下游幾個不識好歹的后生趁機跑來,挖撬盒子炮跟前的那塊條石,他們根本沒把這個小老漢放在眼里,镢頭鐵锨齊下,一陣亂響,盒子炮騰騰幾步迎著鐵家伙就上了前:

躲得遠遠的,這是你們撒野的地方?你們的眼長在后奔上了?

沒人聽他的話,他干著急,鐵家伙們下得急,他氣蒙了心,急紅了眼,直棱棱撲倒,抱住條石不撒手。那伙人的鐵锨镢頭劈到半截,面對血肉軀體,手軟了一下,閃開了。

他們急中生智,不糾纏這兒,往旁邊閃出幾尺,在那兒亂撬亂挖,盒子炮不理不睬,只管抱了條石不松手,別處豁口,他大睜眼看不見。他們終于尋到個水涮圪洞,镢頭刨下,水頭涌出,像機關炮開火,雖然是水,那股沖勁兒,也直要人命,憋足了勁的河水,從這兒擴開口子,堤堰越垮越大,最后,不見了壩堰,只剩河當中趴在閘門條石上的盒子炮,平岸的河水翻騰而下,他像一條大魚,拼命地往上游。打猛看,是一把耍水的好身手。

其實是河水下流的急促。

他手勁使著,緊緊抱了條石,沒被沖走,等水頭下去,人們才冒險救上他來,衣服都沖走了,光溜溜、滑膩膩的,只差長出鱗就真成了魚。這個節令,魚吃得住涼水,人可經不住,何況他白胡茬了,哪里受得住這種寒氣涼水,哆哆嗦嗦留住條命,年輕人把他送回家里,蒙上被子,還是抖得打擺子一般。羅氏女見此情景,趕緊給做了一碗湯飯,多放進生姜、蔥花,喂時,牙齒咬得調羹當當響,湯湯水水流了一胸脯。

村里人傳說,羅氏女甚至脫了衣裳用自己的身子給他暖,都沒救下他。她糊了他一臉的淚水,罵道,你個糊涂蛋呀凈做些糊涂事,你個狗日的,石造的,你又不是孫猴子家爹,你怎么抱住塊石條比抱住女人還帶勁,死都不松手。

多年后,人們說起這檔事,還記得,盒子炮出事是三月十八號,村里人為甚記住陽歷,這是后來看到石碑上的日子補記的。

多年后,霍去病聽說了盒子炮當年護河堰的經過,突發奇想,他拼命保護的應該是非常之石。于是,他讓當醫生的岳母出面找人,他花錢雇他們下河找那塊條石。

河早干了,淤泥平了河道,長滿了草,閘早沒有了,那塊石頭更不見蹤影了。沒人留意它的去向,霍去病讓人們憑記憶挖,往下游半里地找不到,又往上游挖,有耐心舍得花錢,竟然在河閘的上游找到了,它不就是塊石條嗎,又沒長腿,怎么竟像活物似的往上游走了這么遠?

可惜,它也并不是什么神石,也夠不上文物古寶,只是塊平常石碑。霍去病好奇,蹲在跟前,擦去塵泥,漸漸露出斑駁的碑面,兩個破損的字先跳出來,“國魂”,然后是“陸軍步兵上尉王君禮信之墓”,翻過碑身,一字一句地認著,它記錄了抗日戰爭中晉綏軍一次慘烈的戰斗。

霍去病將其拍了照,拿回去細細研究,中華民國二十七年三月間,日冠為威脅大武漢,調動五千精銳部隊,來肅清晉西一帶的國軍,最終損失慘重,以失敗告終。這次戰役中,扼守陣地的四三一團二營第五連犧牲一百二十六名戰士,包括連長在內。

民國二十七年,在拴英家聽講古的白岸村人都記起來了,盒子炮常說這個年號,他就是給這個王連長當衛兵的,要命的那次下水,也是在三月。他不識字,心里不多記事,記住一件事,那就牢不可滅。他記著這塊碑,那次紅衛后進村后,看到這塊碑是國軍的,狠砸了一陣沒砸開,余怒未盡,生法掀翻到河里去。社員們修壩閘時抬起來當石料用上,這才有了盒子炮的生死一搏。

霍去病雇人把它拉到山上立起來。原先拆毀的碑亭也重新修蓋,讓石碑有個遮雨擋雪的在處。

聽說晉南挖出一塊殘碑,上面有抗戰時期的歌《烘爐歌》,那正是盒子炮唱過的:高山大歌,化日熏風,俯仰天地,何始何終……只不過他唱得豁牙漏氣,別人聽到了高山大海,花開春風……

霍去病也讓刻在亭子上,這樣不會有誤。

吉 口

“撲倒”是白岸的一個光棍漢,常活在家無隔夜糧、身無長物的境況中,不留存明天的活項,只圖個現時快活,哪兒趕會唱戲哪兒有他,喝上兩口酒,東倒西歪地在會上轉,挑熱鬧去處走,過去一站或者一坐,賣東西的商家小販先招呼他,招呼到了,把預先準備的零花錢打發了他,要不,有這么個人在,別的顧客往遠處躲,哪里還有生意做?

好在他也不成心與誰為難,只要你眼里有他,打發點兒就走。

眾人躲他,是躲他的名,他大名在外,三十里五十里地,誰不認識“撲倒”?

“撲倒”原本是當地形容晦氣的一個詞,全稱是“撲倒運氣”。

早年,他常掛在嘴上,泄氣的事、不順眼的事、不贊成的事,這一句萬能概括了去,一天不用幾次天不黑,末了被愛跌涼的玉馬放在他身上,量身定做一般合適,這一上身就再剝不下來,更妙的是這副油淋淋的外衣,后來竟成了他的一個活項。人們犯惡走近他,做買賣的就得快點兒讓他離開自己的攤子。

早二年,魏東、五娃等年輕人愛搶頂軍帽戴,裝得是革命氣象,現在,除了故意地出個相,沒有人戴軍帽了。眾人更愿意往門上窗上甚至頭頂上弄個 “發”“福”“財”,連“8”字也跟著沾光,這個連樂譜都進不了的數字,據說與“發”諧音,能給人個好兆頭、好感覺,電話號車號什么號都以“8”為尊。相反,誰愿挨近“撲倒”,把運氣攆跑?

“撲倒”不怕人見人避,自己的日子自己過,關別人什么事?他很滿意自己的活法,常常連飯都不必做,神仙似的吃供獻。村里人說,你該成個家了。他說,成什么家?娶個老婆呀,家里沒個女人,冷鍋冷灶。咱不要鍋灶,吃現成的。人家說,生兒育女,養兒防老,離不開女人啊。他說:咱要女人干甚?女人不就是能生個孩子嗎?生下來是誰?那不是你兒,是你爹,你得養他,我爹死得早了,不想再養一個爹。

他既沒想給祖宗爭光,也沒想為給祖宗留后。他說,自己吃了百家飯才長大,養個兒女吃自家一家飯,那不要把人活活累死?他才不為兒孫當馬牛呢。

什么事,也講究個緣分,“撲倒”那天洗了把臉,剛躺倒,門子被推開了,一道夜光沖進來,還帶了個狐媚子女人,眼光滿不在乎地盯著他,撲倒?你——

“撲倒”以為是唱戲唱到他家里來了,戲上的那狐貍精,嗯,一樣的沒來由,一樣的眼睛亮晶晶。頭發上別著大朵的花,那花兒太紅太紅,嚇人一跳。

但不是戲,她身后還跟了治安主任魏東。

“撲倒”,咱村里趕會,家家有客,就你這炕頭還空著一半,我給你帶來個填充的,今兒黑夜,你就點燈說話,吹燈就伴兒。照乎著點兒她。

“撲倒”對著送上門的風情萬種的女人并不領情。

咱用不著女人啦。

治安魏主任知道他的病根,說:不養兒女,女人還有別的用途。不白吃你的飯,況且你還不是吃百家飯?今夜先讓她住這兒,你給村里解決這個難題。

他住的是生產隊場院的庵窩,不能不考慮干部的安排。

看看夜已深,“撲倒”含糊其辭地留下了這個女瘋子。

明天趕緊讓她走。

一對半吊子貨,真正是“撲倒”運氣了。

就你這眉數,還能撲倒個女人?來,撲倒吧,看誰怕誰。女人打量著他嬉笑。

屋外稀里嘩啦,原來,女瘋子身后還跟來幾個看熱鬧的。治安主任喊了一嗓子,你們來做甚,要往你們家領?不領的話,趕緊滾上走。

眾人笑著走散,留下屋里一對活寶。

難題是這樣來的,今天白岸村趕會,會上猛不丁冒出來個女人,三十多歲,懷里抱著一束紅玫瑰,款款走著,嘴里唱著,我心中的玫瑰。見誰也不怯,不定什么時候就來一面嘻嘻笑,穿得也還齊整,只是翻領半敞著,露出雪白光亮的胸口,衣服雖然掛了土蹭了泥,看得出原本洗得干凈且都是好料子好樣子。這女人和男人們斗嘴,說葷話,稠的稀的往出端,尤其是一雙眼睛,肆無忌憚地賣弄風情,比在戲臺上還要瘋狂。

看甚,沒見過好女人,想上,看你那眉數,滾遠些。

要不,看見男人精干,就變了口氣:你還像個男人,走,有沒有膽子,滾高粱地去,紅高粱,紅紅的高粱酒。

治安主任魏東當仁不讓來處理,看出這是失瘋,而且她是剛剛得病不久,還能治。

去,讓她住到“撲倒”的庵屋里。

玉馬兒湊趣道:說不定能給那“撲倒”生個小“撲倒”。

集體的房子嘛,讓她住一下,倒是公道辦法,對于里邊住著的另一個人,他們耍耍笑笑就把這事給不當真了。愛扯閑篇的志智還及時戲曲化一下:這叫因地制宜,聽說這個男人也不男人,從不稀罕女人,住在那兒,他也能當一回趙匡胤,三夜五夜不犯京娘呢。

人們耍笑著就給“撲倒”送去了。這女人聽說了他的名字,沒有被嚇住,興致勃勃地說:撲倒就撲倒,咱不在乎。

多少年這是第一個不在乎運氣被“撲倒”的人。

其實“撲倒”姓吳叫福。只是自己命硬一點兒,落地,媽死于難產。五六歲時,老子娶過后媽,村里人問,你媽哩?

他開始說這句話:撲倒運氣了,給咱尋了這么個媽。半夜騎在俺爹身上,俺爹還得叫人家祖奶奶,人家才肯下來。

村里開了煤窯,他老子帶了他哥一起去下窯,他以為全是后媽的過,她要不夜里那么折騰老子,老子何苦要到煤窯下去睡覺?聽人說,煤窯里白天和黑夜一樣伸手不見五指,他就認定那是睡覺的地方。

沒幾天,煤窯爆炸了,他不懂那是怎么回事,但見過打雷閃電,想來也不過如此,一年幾百天,亮了一下,就把人埋在里邊了,那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全怪我那后媽。撲倒運氣了?

又不是你后媽開的煤窯,怪你后媽什么?

女人騎在男人身上,那不撲倒運氣了?害得我爹我哥埋在黑夜里再出不來。

等他長大成人,聽說爹和哥哥死后,后媽得了筆錢。村里人往明白處挑他,吳福兒呀,老子和老大的血汗錢有你的一份兒,你問她要上成個家。以后,就當家立戶了。

后媽沒給他錢,倒是給他娶了媳婦。

辦了婚禮,后媽光明正大地出門另嫁他處,刀割水清。

新媳婦也起身回了娘家,再不回來。她說是被騙了,當初說有房子,哪知道房子是賃的;聽說他有撫恤金,結果,全在他后媽手里攥著,帶上走了;我和一個子兒沒有的瞎漢過什么?討吃回來,連個立討吃棍的地方也沒有。

吳福也不去找,不去尋。

你媳婦跑了怎么也不去喚?

由她去吧,后媽走了,再來個她管咱?撲倒運氣吧!

同年把歲的后生們調笑。她怎么撲倒運了,也往你身上騎?

沒意思,反正沒意思。

村里人看出來,吳福讓人耍了,耍了個凈身出戶!

先前他曾在生產隊趕過馬車,上山拉煤,在煤道港牲口驚了,他從車上摔下來,腿摔折了,腿還沒長好,生產隊散了,他的鼻涕流出來,再不待擦,長長地涌著,說話時,狠狠吸一下,像當年的毛毛旦耍鼻涕,哪里還待種地?咱和你們不一樣,咱炕旮旯兒里沒養活的半頭磚。

拖著兩股子清鼻涕四處打野食。有人給,吃一頓,沒人給,餓一頓。走到哪兒,困了,就在那兒倒地睡,也不管草棚、破廟、牲口廄,有一回在煤道港摘酸棗吃,半道上,困了,就睡在車轍里。

煤道港是這一帶人上山拉煤走的溝道。

晚回來的拉煤車正急匆匆趕路,套里的牲口不走了,趕車漢一看,車道上睡著一個人,他有些怨氣,罵道:真是撲倒了,起來,怎么往道兒上睡?

再一看,這小子蓬著頭,破衣爛衫,是那個靠山山崩,靠水水流的苦命人,就把自己的盤纏錢扔給他幾毛:你快拿上走吧,別睡在這兒耽誤我的程頭。

以后,接連不斷有趕車漢在煤道港碰到他睡在車道上,不怕輾軋,你給干糧也行,給幾毛錢也行。原來這小子睡了一覺掙下了當天的吃喝,想想,也是一種來錢的法子,還省下腿,他就不斷地來找活相。

趕車漢遠遠一看見他在那兒躺著,知道又得破點兒財,就說,今天又撲倒了。你也說,他也說,撲倒越叫越有名。

吳福快被人忘了,他本人也不待見這個名字。吳福吳福,當初怎么給起的名字,叫個災呀難的,什么不好?無災無難嘛,非跟上別人給起個福字,無福,沒有了福氣,撲倒運氣的名字。

看場的庵窩在村外,背對著煤道港。

雖不在村子里,有新人便有新聞,第二天一大早,玉馬等熱鬧人便來了幾個,聚在門前,等著開門看戲文。

不得了,“撲倒”居然沒往臉上抹黑,而且還抿了兩把頭發。

玉馬幾個看見他嘻嘻笑,好像瘋女人的笑病傳染給他了。

你喝上歡喜尿了,這么樣地笑?

一大早起來,往煤道港里瞅,那車轍半尺深,直后怕,你說,當年,那匹騾子要是不管死活四蹄子踩上去,我不就見閻王爺去了?那不是白轉了一回人?

這陣覺著活得好了,為甚?我知道,被子里有了摟的人了,我們可是都聽見了啊?

聽見甚了?以前要是讓我聽聽,也不至于撲倒到今日。——我說嘛,你們為甚炕頭上要養個婆姨,敢情,敢情,女人是這樣子的。我真是白活了幾十年。

你不是結過一回婚嗎?

那也叫結婚?我那媳婦子,至再嫁人,還是搬頭閨女啊。我哪里知道女人是這樣兒的,那媳婦子不知道是氣蒙心還是打心里就要哄我,反正人家是囫囫圇圇地進門,囫囫圇圇出門。

你就白放過人家了?結婚沒結婚一個樣?

要不,說什么?反正咱進的不是地方。

魏主任也來了,聽到這伙人引逗“撲倒”說出的話,心上明白了,瘋女人雖是個話瘋子,卻不瘋人道。他故意說吳福,讓你代替村里招呼了一夜,辛苦了。今天天也亮了,讓她走吧,等她病好了,讓她來感謝一下你。

不用,我還不知道想感謝誰。那女人叫趙淑花,我問清了。她也無家可歸,就留在我那茅庵草舍了,咱愿意繼續辛苦。

一個嘴饞,一個嘗到了甜頭,一來二去,兩個人互相做了醫生,男人把趙淑花的失瘋治好了,女人把“撲倒”的爛性也給調理過來。白岸人說,不怕倒了運,就怕爛了性。“撲倒”有心機過日子,庵窩里有了家的氣象。

接著,庵窩后墻上打開兩眼窗戶,南房轉了身似的變成了正房,那窗口安上新玻璃,像兩只瞅著煤道港的眼。

又過了幾個月,房子竟然像半大小子吃上了油水往高冒,三眼不見,長高了一層。他們壘起灶臺,買來大鍋,扯棉布稱棉花,買大碗大盤,“撲倒”兩口子還要撲鬧世事呀?

你們怎么發的呢?魏主任抽上“撲倒”遞過來的煙,這么多年,他是第一遭抽“撲倒”的煙,這可是真開了眼了。他笑著說,哎,說說,怎么發的?他還當自己是政治隊長,要查清一切人的活動。

那個叫趙淑花的笑笑,已經不帶半點兒病態。

還不是你們口貴,叫來叫去,叫得轉了運,你想啊,當年他讓眾人嘴里“撲倒撲倒”的叫,即便有點兒運氣也給沖走了。我思謀,得改改眾人的口,想來想去,想出了個主意,我們開了后窗,天不明就拉著電燈。煤道港上山拉煤的車一見有了燈,就心慌,他們認識“撲倒”住的房子,怕“撲倒”再去訛他們的小錢,忙不迭說:看,“撲倒”起來了,那個也說,雞兒還沒叫,“撲倒”倒起來了?

你也說,他也說,今天說明天說,“撲倒”的運氣真就起來了。

以后,我也得改名了,再不叫“撲倒”了。他給魏治安續上煙,還加了一句,疝氣來了直憋,運氣來了不覺。

魏東聽這樣說,也放了心。

村里人不全信,說,趕車漢如今不怕“撲倒”運氣了,冬天上山拉回煤來,見了窗口那燈,像見著紅火爐子,熱乎著呢。

本來是看場的庵窩,這會兒貼了瓷磚,相貌大變,真是佛要金裝,人要衣裝,房子要彩裝,加了一些皮子梢子的外掛,它也像莊戶人穿上了西裝,盡管是地攤貨,那也表明一種身份。何況,它的頭頂上還掛了個大招牌:多福車馬大店帶飯館。

“撲倒”再不到會上轉悠那點兒小活相了,他忙著給客人卸車、倒茶,有時,還幫著女人點票子,點對點不對,點票子比要人家的票子爽得多。

有時,門口來個叫花子,還順手打發一點兒。只是不多給:走吧,我們知道,叫花子也能攢下錢。

村里漸漸不再叫他“撲倒”,年輕些的叫福伯,還有叫福哥的。有問路的,他們朝那光眉滑眼的二層樓說:福字客店啊,那——

鐵哥們兒

稀特糧亦鐵拉,康來遲稀意客哈糧需敲子是的……

保柱嘟囔出聲。說的哪國話?他這是轉悠到哪里了?跟前看護的老婆有幾分怕。后來,她突然定盹過來,他說的是馬話。

半夜起來添料,保柱常常靠在槽頭說這二喃子話,他與老馬菊花青稱兄道弟,拍拍脖子,摸摸臉,說的就是這種話,語調中有安慰,有夸贊,也有訴苦的,馬倒懂得,蹭蹭他的臉,或者往手心里打響鼻。

家里人意識到他說馬話,心落了地,他眼里有了人世間的光。

總算醒過來了!

保柱抬起眼皮,腦子還懵懂著,想著,醒了?醒什么?他覺得周圍輕快了,唯獨腦袋重了,嘴巴也重,只能勉強與菊花青說幾句。

你說甚?要吃,要喝,還是要拉要尿?

菊花青喂飲上了?

保柱最上心馬,可是他總覺得好久沒飲馬了。

那是省城的飯店,人來人往,不是真狼你怕什么?你這一不聽話,我手忙腳亂了,沒顧上給你尋水,跑了那么遠的道,渴壞了吧。保柱想起來了,那家飯店叫個“與狼共舞”,這么個嚇人的名字,馬不識字,倒是認識狼,墻上真有只狼頭,狼嘴咧著,狼牙齜著,他沒覺怕,他知道那是狼皮。可馬不知道,馬驚了。扭頭就跑,堅決不進那飯店,他的一車菜送不進去。

保柱不舍得打馬,吆喝了半天,不管用。他把馬套卸下,自己一抖膀子,挎了套,駕上轅,那要上一道坡呀,后邊推車的人們一發力,他擎把不住,被轅套摁倒,吐了血。人們把他扶出來時,菊花青嘴唇直哆嗦,唔唔唔嗚咽,鼓著的大眼包了一層淚。真的嗨,馬的睫毛黏糊糊的,是淚濕。

保柱被這雙馬眼盯著,再想不遠。

他的記憶剛翻開道茬口。

馬車翻了,翻在汽道壕里,菊花青傷著沒?

半夜車翻過,從夢里翻的,保柱極力糾正著舌頭,說成別人聽得懂的話,像落水者踩到岸邊硬地。

先是害冷,半夜、涼寒,棉襖蒙頭,在車上打盹,菊花青認得路,他不操心……有人使勁扯他,剝衣裳,他緊拽著,撕扯著,轟隆,衣裳和身子都開裂,騰空,睡夢半醒未醒中,覺察馬車斜了,支楞了,活了,掀起身,翻扣過,他想抓什么,又被重重一砸,身子摔這邊,魂兒摔到另一邊,懸空著,被汽車尖叫聲架空,那叫聲慘哪,痛得打趔趄……

睜開眼看看吧,你當自己還栽在汽道壕里?你真命大,你睜開眼看看這是在哪兒?

老婆訓斥了一句。

看清了,這不是汽道壕,這里比家里白,只是多了一種嗆人的氣味,跟前呆呆地站兩個瓶子,倒栽腦袋,這不是葡萄糖嗎?醫院,他住院了,那一下撞得厲害了,睡在這兒身子動彈不得。

誰把自己弄來醫院的?賣完菜往回走,半夜了,剛出省城,就見那趟十二點去北京的火車開過去,那得說,這是第二天了。

還發迷哩?這是市醫院。

我怎么到的醫院?

我們還說你呢?你怎么回來的?誰撞了你?車號多少,什么車?

保柱被問回到公路上,被撞飛的霎間,一團亂麻,他理不清。汽車多會兒過來,怎么撞了他的馬車?怎么逃走的?像放電影時片子燒壞,晃眼一閃,幕布上白白的,什么也沒有了。

你怎么什么都不記?全家人都在這兒等你醒來能告訴人,是怎么出的事,得有人管啊,你什么也不記得,可就慘了,怎么就碰上個沒良心的家伙,撞了人連人的死活也不管,就偷跑了,將來總遭報應,看著吧,有一天他得死在汽車底下,斷成幾截。

老婆邊責備邊咒罵,保柱迷糊著,是啊,自己怎么能回來?幾十里路那不是耍的,從周圍話中,他聽出自己一直昏迷不醒,已經輸了幾瓶子血,幾瓶子藥,撿回來一條命,這條命真是撿的,那一夜要再流血流下去,到天明就沒治了。可他恍惚記著馬車整個都打了滾兒。

自己滾下汽道壕了。怎么回來的呀?

誰知道你怎么回來的?我們聽到大門扇隆隆響,開門一看,菊花青拉著車拱門,你躺在車里,渾身血淋糊涂,嚇死人了。

誰送回我來?

沒有人,誰也沒有。

馬,只有馬,菊花青,老伙計拉回我來,救了我。快,牽它打個滾兒,累死了,重車、空車,走了這么遠,快喂上。

從菊花青牽進家門,十來年,喂飲、添料、洗刷,打滾兒、起廄……都是他一手做,這下他動不了,不得已讓給別人做。

老婆并沒有聽他安頓急著回去,反倒笑了一下,笑得太短,短到古怪:你以為自己剛回來?都兩天了,該喂早喂了,該飲也早飲了,歇歇你的心吧。

話說過了,保柱心壁上卻凈是菊花青的影子。

看他眉眼還邪著,老婆就問,你記得你這兩天都去哪兒了?

記得,我進了一個土窯子里,咱老子在炕上坐著,坐一個舊馬鞍子。他說,小子哎,你不賴,咱家總算養掛馬車了。我一心就待見個牲口,我也買過一匹馬,連三個月都沒使喚,入社啦,社里兩匹馬,其中一匹青馬就是咱的。我告爹,現在咱家的這匹馬也是青毛,我們叫它菊花青,是分開單干第一年買的,照你的喜好買的,就像你手里傳下來的。

那陣它口輕著呢,身上朵朵菊花絲兒,絨頭亮亮的,筋絡一道一道從皮下激出來,他一磚一木地給它搭了廄棚,泥了槽頭,挽了套合。開始,他不知道它能聽懂話,怕它孤寂,還買了個鈴鐺給掛在脖頸下。

以后,在地里耕耙種耱,往城里送糧送菜,都是它做伴,他和它處出來了,在路上,還是半夜起來吃點兒喝點兒,他有了話語。稀特糧亦鐵拉,康來遲稀意客哈糧需敲子是的……他記著這是他和老伙計說的最后一句話。躺在醫院好幾天沒說馬話,日子缺了點兒什么,像山西人到了外地吃不著面的那種難受。

后來呢?咱老子說什么了?老婆見他不再往下說,催問道。

咱爹不讓我和他做伴,攆我走,說,你得去照顧菊花青,我知道你待見它,趕緊回去吧,除了你,別人沒那耐心,他們也省不得馬說的那些話。

后面的夢他沒有說,怕嚇著家里人。老爹見他磨磨蹭蹭不動身,頂門心敲了他一煙袋鍋,還不快走!再遲,城門就關了,是的,差點兒。說完夢,他又記掛起菊花青來,忍不住問:菊花青還好哇?沒讓汽車撞傷吧?

他攏不住口風,說不清楚話,豁牙了,牙齒這回給撞掉幾個。吃飯喝流食,還湊乎,話流出來,就稀里嘩啦了。

他一直沒敢問,可不能不想,車都翻成那樣子,車上的人差點兒要了命,那拉車的馬能不受傷?

屋里的人們互相看一眼,正經八百地說:沒事,它受傷不重,只撞破點兒皮,要不,能把你從太原拉回來?

真的?

真的,對了,還撞掉幾顆牙,和你一樣。你是沒牙缽就老了,它要牽到會上,還能裝牙口輕呢。

聽說馬受傷不重,保柱把心放回肚里。往后的日子,保柱按時應分吃藥,不為別的,只急著想回去看菊花青,抓把料喂喂老伙計,說說話兒,這么久了,它也一定孤寂。這倒好,它口里也走風漏氣了,我們倆誰也不用笑話誰。

沒逮住撞人的司機,保柱不敢在醫院多住,藥呀針的貴死了,誰能住得安心?這次,老婆倒不心疼錢,吩咐他再住兩天,等傷好利索再說。

拖了一天,保柱還是強出了院,回家養傷。

一進院子,他先往牲口廄瞅,老伙計不在,他往跟前走,還是不見,槽頭空了。

菊花青呢?

死生蠻借走了。

生蠻,那是使牲口的人?保柱立馬急了。有次,生蠻來借牲口剎地,鄰家百舍的,不好不借,可終究不放心,半晌到地頭去看,二話不說,擋住馬頭,好狗日的,你當使喚拖拉機呢?犁頭扎一尺深?馬也是血肉之身,你不知道?你這不是剎地?是殺人!把牲口當地主斗哩?他卸了套把菊花青放回去,還好生安慰了半夜。為此事,兩家差點兒翻臉。怎么能記吃不記打呢,又借他使?

保柱家也不回,又要去往回牽馬。家里人好歹勸住。

可是夜里還沒回廄,他不信了,他看見菊花青的套云子掛在墻頭。

家里人再瞞不住,這才告他,那天夜里菊花青把他拉回家,進了院門跌倒,再沒起來,五臟撞壞了,肚里全是血,要不是拉著他,它根本走不回來。

他只落下一副馬掌,菊花青蹄子上換下來的,磨薄了,殘了。夜里聽到它們走路,清清亮亮的,每一步都痛得揪心。

白岸村汽車越來越多,村里沒馬了,紅馬青馬都沒了,保柱沒牙缽的嘴說話含糊,他不往清里說,沒馬了,馬話說得再清楚有何用?

半片子鐵掌摩挲得明光光。村里唱戲他帶到戲場,老弟兄們耍笑:保柱,你到哪兒手里也捏著馬掌,打猛看還當你手上釘了掌子哩。

臺上正唱《火燒綿山》,晉文公蹺起木頭鞋,喊“足下”,保柱問會計:足下?那是好話還是賴話?

會計當地敲了他手里的鐵掌一聲,嘴角朝上挑:足下等于說哥們兒,晉文公的屐是柏木的,叫木哥們兒,要到你這兒,得說鐵哥們兒。

毛守仁:山西人。山西作家協會理事,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一級作家。在《當代》《莽原》《飛天》《漓江》《清明》等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一百多萬字。入選《全國短篇小說選》《山西短篇小說選》,并獲山西趙樹理文學獎,全國煤礦文學“烏金獎”,莊重文學獎優秀獎,《山西文學》優秀作品獎。出版有小說集《下河灘的女人》《抬山》,散文集《大河血性》,長篇小說《天穿》《北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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